书城小说皂荚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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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十三(2)

第一个孙子是个儿子,第二个是个女儿,儿女双全,按照传统的观念是一种福气,作为婆婆,何氏夫人的欢喜就不用说了,天天悉心照顾钱雪梅母女。何氏夫人不让钱雪梅沾一点冷水,说是动了冷水要遭病,大热天洗手都要往冷水里倒开水,自己用手试了才叫媳妇儿去洗。钱雪梅是自然分娩,十天半个月后应该可以活动了,但何氏夫人不让,只要她一站起来,就叫她不要动,叫她好好养。如果她要什么东西,自己就马上去拿过来。给小孙女儿换尿片,即使钱雪梅闲着,只要她在家,也不让钱雪梅动手。钱雪梅想吃什么,何氏夫人就买什么、做什么。小孙女儿一叫,何氏夫人就问:“娃娃是咋个的?”只要手空,就赶快抱起来。一天给孩子换五六次尿片,有时没湿也换,说娃娃尿片夹久了不好。

杨梦麟一天脸带笑容,在家时话多起来,出门主动招呼人,每天的菜主要是他买,何氏夫人吩咐买啥就按时买回来。天天家里有肉,几天买一只鸡,没吃完就马上又买回来。下班回来就抱着华华,笑眯眯地逗着玩。尿片换下来,只要是他休息,也不怕人笑,就端着盆子下河洗。

产假满了,钱雪梅到明化上班,何氏夫人跟着去带孩子。

钱雪梅在旅馆里另找了一间房子给何氏夫人住。吃饭主要在食堂里,有时在煤油炉上自己炒几个菜和烧个汤。吃食堂时,饭菜由钱雪梅打回来。何氏夫人一辈子吃过三年困难时期的公共食堂,没吃过机关单位的食堂,加上年龄大了,也不会打饭打菜。在家炒菜烧汤,菜是钱雪梅买回来,何氏夫人趁娃娃睡觉时洗好切好,钱雪梅下班给孩子喂奶,她就做。遇到星期天钱雪梅不能回家,杨梦麟就带着儿子东生来。钱雪梅轮休,就同何氏夫人和华华回家。何氏夫人不放心她的家,杨梦麟过来,她问这问那,东叮咛西嘱咐的。再者,家里毕竟方便些,她恋家。

华华八个月就断了奶,由何氏夫人在家里带。老人很精心,每天给孩子蒸一次鸡蛋、吃两次奶粉、熬两次米糊,孩子吃得又白又胖,长得珠圆玉润。女儿越是长得好,钱雪梅心里越是放不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华华已经三岁。

眼看又到年底,旅客比平时增加了几倍,床铺爆满,服务员们每天累得筋疲力尽,钱雪梅根本没有时间回家看孩子。这时,她更强烈地感到,还是离家远了,来去不方便,想调回城里。

城里,汽车站新修了一个旅馆,四层楼,刚竣工,新新崭崭的,她想调到那里去。

她把想法对杨梦麟和娘家父母说了,大家都支持,但都感到很难。从城里到区乡工作,不需要申请都可以,而从区乡,即使是从明化这个全县第二的大镇,要调到城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钱雪梅敢想敢干,知道难也要去试一试。

一个轮休日,她来到上级管理机关——县饮食服务公司找领导。

她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推开进去,见总经理李长青在看报纸。

钱雪梅认识他,走上前去,站在办公桌前,说:“李经理,我想从明化旅馆调回城里。”

李经理抬起头,操着山西话问她:“你为啥要调回来?”老李也认识钱雪梅,因为她的父亲钱家吉是商业部门的老同志,还有就是钱雪梅那次在明化的那件事在他的脑子里印象很深。

钱雪梅见他问调动的理由,说:“我在明化上了七八年了,现在上有老下有小,婆母已经六十多岁,两个娃儿,老大上小学三年级,老二才三岁,爱人在县医院经常上夜班,家里只有一个老人,照顾两个娃儿确实不行。”

李经理听她说得有理,问:“你准备往城里哪里调?”

钱雪梅听他像是同意她调,胆子更大了,说:“我还是干我的本行嘛,到汽车站旅馆。”

“到汽车站旅馆?”发福的李长青想,“你还会挑呢!”李长青继续翻他的报纸,停了片刻,说:“你先回明化去上班,我们研究研究再回答你。”

“谢谢你!”钱雪梅告辞李总经理出来。

过了几个星期,钱雪梅去找李长青,李长青说还没研究。

那天回娘家,她说这个情况,大弟弟钱哲元说:“你光这样跑,到明年也还没研究。他那么大一个经理,从他下属的那个单位往这个单位调一个人,还不是他一句话,你趁着快过年了,早些去给他拜个年,问题就解决了!”

钱雪梅一向清高,从来没给哪个领导送过礼,很难为情。但是,事情摆在这里,没有办法,她决定照弟弟说的去做。

李长青是个南下干部,祖籍山西,这里一解放就来了,住在东街工矿贸局公司宿舍(他可能原来在这个公司当过领导,才住在这里)。

一个星期天,钱雪梅提着两斤木耳到李长青家里去。

走到门口,老李的老婆在屋里做事,钱雪梅问:“阿姨,李经理在吗?”

女人在街上似乎见过她,见她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朝里面努了努嘴,说:“在后面。”

钱雪梅进去,李经理看见了,满脸笑容,说:“你有事来就是了嘛,拿东西干吗?”

钱雪梅把木耳放在地上,笑笑说:“李经理,这快过年了,提前来给你拜个年!”

“不要客气,你父亲和我都是商业部门的老同事,有啥事尽管来找我。”等钱雪梅坐下,他又说,“你调动工作的事,过了春节就到汽车站旅馆上班,我给两边的领导打招呼!”

走出门,钱雪梅在心里笑了好一阵。她把到李长青家的情况给哲元说了,哲元说:“我说的是不是?你早去送了,他早就研究了。”

两姐弟大笑起来。

钱雪梅把自己要调回城的事向赵经理汇报,赵经理说县饮食服务公司已经通知他了。他挽留她,说不管外面怎么说,明化旅馆对她的印象一直很好,他们了解她,她在旅馆关系处得好,工作负责,从来没同旅客发生过冲突,大家舍不得她走。

钱雪梅感激地说:“谢谢赵经理!我在明化旅馆几年时间,风风雨雨,在关键时刻你实事求是,保护我,如果没有你的关心和帮助,哪有我的今天,你的情义我永远不会忘记!”

在准备交接手续的时候,钱雪梅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南充监狱发出的,是她林场的战友,她深爱过的男人、正在服刑的朱云林写的。信中,朱云林说了他的近况,说服刑几年已经习惯了监狱的生活,同管教人员也已经熟悉,比较自由,但就是没有书读,有时感到寂寞,希望她能给他找几本书寄来,如果方便最好能给他送来,他很想同她见面。

几年前,朱云林给钱雪梅写过一封信,向她要烟、要钱、要粮票。她找人帮忙买了一条烟,并寄去了十元钱、十斤粮票,朱云林在这封信中说他很感激,说那是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他解决了大问题。

这次他写信要书,想见她,钱雪梅觉得眼前倒是个机会,她正在办工作调动,明化旅馆已经没有给她排班,新单位还没有去报到,她可以到南充去一趟。

几天后,在南充监狱探视室,钱雪梅同朱云林见了面。

朱云林随管教干事从监区里面走出来,穿着左前胸印着“劳改用品”四个小字的劳动布衣服,仍然戴着原来的那副眼镜,人有些浮肿。

“啊,钱雪梅!你来了!”看见钱雪梅,朱云林很激动。

“嗯!”钱雪梅回答。

两个人对面坐下,四目相对,沉默了好一阵没找出话来。

钱雪梅打破了僵局,从书包里拿出了几本大部头小说给朱云林:“这是给你带的书。”

朱云林一看,有《安拉.卡列琳娜》《复活》《红与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野火春风斗古城》,一共五部,都是中外名著,好生高兴,连说:“谢谢!谢谢!就要这些书!”

把一本书翻了几下,朱云林问起钱雪梅的情况。前一次朱云林写信来,她只给他寄了香烟和钱粮,没有回信。这时又问起,她就把参加工作在明化旅馆,现在调回城里的事给他说了。

“你的孩子多大了,儿子还是女儿?”朱云林问。

“我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九岁;老二是个女儿,三岁。”钱雪梅说。

“哦,你爱人现在在哪里工作,还在西昌吗?”朱云林对钱雪梅的丈夫原来在哪里工作记得非常清楚。

“从西昌调回来几年了,在县医院工作。”

“你们好吗?”朱云林问。

“嗯……反正就是那样。”钱雪梅回答。

钱雪梅问起监狱里的生活和平时的劳动,朱云林说吃住都还能活下去,劳动是上机器织手套,也很轻松,但就是太单调,没有书读,一张报纸好多人传来传去,最后传得字都看不清了。

听他说完,钱雪梅把包里的一条烟拿出来给他,又给了他十元钱。

朱云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推辞了一阵才收下。

探视时间有规定,不容许说太多的话,看守在门外说:“探视时间到了!”

他们站起身,走了出来。

分手时,朱云林有些动情,但没说出话来,大概是想说:“谢谢!”但一开始就说了,不想重复。

钱雪梅看着朱云林走出了好远,才转身走出监狱大门。

钱雪梅决定到南充来以后,回娘家从自己的床下把大妹从纸厂背回来的书搬出来,从中选出了几本,带上毛巾、牙刷、牙膏,就坐汽车来了。泥结石公路,汽车跑不起来,坐了四五个小时才到。下了车,她一步也没停留,就打听南充监狱在哪里,去见朱云林。

现在探视完了,天色也晚了,没有长途汽车了,她只好找了一家旅馆住下,第二天坐汽车回江城。

汽车站旅馆在汽车站对面,是县城里少有的几座多层建筑之一,整体规模和条件,仅排在县委招待所和红星旅馆之后。但房子新,用具用品新,有些设施在前两家之上。

刚开张,旅馆的领导是从其他单位调来的,服务员是从饮食服务公司下属的其他旅馆调来的和在全县商业系统的知青中新招的。钱雪梅也是旅馆的第一批员工,不过来的时间稍晚一点儿。

旅馆的工作同其他服务业一样,也不一样。一样的是,一年四季,无论节日假日,都是轮休。不一样的是,要上夜班。但是,这对在旅馆当了好几年服务员的钱雪梅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不觉得轮休和上夜班有多么难受。特别是离家近了,天天同家人在一起,天天可以和孩子玩。她觉得,能在家门口上班已经心满意足了。

确实也是这样,已经很好了。

上白班,她在单位吃一顿,早晚在家里吃,在家吃何氏夫人煮得好好的。上夜班,在家吃了早饭就休息,或者睡觉,或者看书、看电影,或者逛街。杨梦麟上班的医院和汽车站旅馆在同一个方向,离得很近。上同一种班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出门,走到医院门口才分开;下班时,她走到医院门口又可以同杨梦麟一路。遇到都休息,有时在家一边陪孩子玩,杨梦麟一边看书、抽烟、喝茶,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或者一起逛街、看电影。他们不爱看戏,城里有一个川剧团、一个豫剧团,他们很少去过。但是,凡上映新电影,都要去看。回娘家时,两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弟弟、妹妹和知青战友们经常来家里玩,一起嘻嘻哈哈闹半天。家对面一个姓斯的中学老师的女儿良英,和大弟弟钱哲元耍朋友,一天到他们家来几次,来了就同钱雪梅摆得亲亲热热,有时一起钩花、打毛线,有时一起站在镜子前比试新衣服。

也许是受钱雪梅爱好文学、一有时间就读书读报纸杂志的影响,也许是主动去适应钱雪梅,杨梦麟的情趣爱好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一天,杨梦麟去逛新华书店,买了两张唐诗条幅,一到家就搅糨糊往他们卧室的墙上贴。一幅是李白的《赠汪伦》:“李白行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条幅的字是行书,非上流书法,也非宣纸真迹,但是李白的诗情深意切,非常自然,十分清新,很有感染力。一幅是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条幅的字与上一幅是同一个人的手笔,内容虽然三岁孩子也能背诵,但契合他们所处的环境和嘉陵江上的景物,觉得亲切。

钱雪梅看见刚贴上的两个条幅,笑了笑,开玩笑似的说:“买唐诗回来了,有点儿文化人的味道啦!”杨梦麟听出了话中表扬的意思,得意地笑了。

家庭走上了正轨,一家三代喜悦和乐,杨梦麟的心思转移到了工作上,又捧起黄家驷的外科学等专著钻研起来。

自从那次手术出了事故后,杨梦麟很长一段时间没上手术台。县医院的外科力量本身就比不上电子工业部六十年代后期建的职工医院,在设备上甚至比不上刚搬来不久的一所部队医院。外科主任当了副院长,行政事务多了,上手术台的时候少了,除了一个干得时间长的何医生技术比杨梦麟更过硬一些外,其他没有再好的外科医生了。离婚几个月后,杨梦麟情绪稳定下来,科里又把他派上了手术台。家庭的事不再考虑,精力全部放在了工作上,一台台手术做得很漂亮,制订大的手术方案、疑难病症会诊等,杨梦麟的见解有理论有实证,领导又开始经常表扬他,同事见面向他投以笑脸,病人和家属的口碑也改变了,他从很长一段时间的灰头土脑中走了出来。现在复婚了,心情好了,又喜得爱女,医术突飞猛进,成了县医院的名医之一。

找杨梦麟看病和做手术的人越来越多,提着礼物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杨梦麟志得意满,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