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门诊大楼人头攒动,挂号、交费、取药的窗口排着长队。注射室传来小孩打针的尖叫。东头右侧外科的一个诊断室里,等了五六个人。杨梦麟穿着白大褂、戴着医生帽,忙着给病人检查、诊断和开处方。那次做阑尾手术发生事故后,科里知道他两口子闹矛盾,怕再出问题,一个多月来一直让他上门诊。可以看出,他有些憔悴。
十二点,病人走完了,杨梦麟脱了上班的衣帽,走出诊断室。他没心思在街上到处看,直接朝上河街走去。
母亲在厨房做饭,儿子东生坐在门口的地上玩。
“东东,快起来,怎么坐在地上?把衣服弄脏了难得给你洗!”杨梦麟大声对儿子说。
何氏夫人在厨房里听见,问:“又坐到地上了?这娃儿现在光往地上坐。”
杨梦麟把儿子拉起来,脱掉外面沾着灰土的衣裤,换了一套干净衣服,然后把东生抱起来坐在腿上。
“爸爸,妈妈咋个这么久没回来啦?”儿子闷声闷气地问。
“她不回来啦!”杨梦麟没好气地回答。
“她为啥不回来?”孩子睁大眼睛望着父亲。
“她跟爸爸分开了!”杨梦麟不耐烦地说。
“那……”孩子很失望,只说了一个字,后面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会儿,何氏夫人把饭菜端上桌子,一家三口人吃饭。何氏夫人和杨梦麟没有说话,东生可能想着妈妈的事,也没有闹腾。
同以前相比,杨梦麟发生了一些变化。一是对母亲的态度平和些了,何氏夫人找他要钱,爽快了;二是下班回来没事就抱东生,有时晚上还说:“东东,跟婆婆睡还是跟我睡?”只要孩子愿意,就抱到自己床上去。三是有时候还给家里挑一两担水,何氏夫人不在家,下班回来就自己动手煮面条。
蹚过女人河的男人离开了女人,最难熬的是晚上的寂寞。杨梦麟嗜烟嗜茶,和钱雪梅分手后,烟抽得更厉害了,茶也喝得更浓了。他有睡午觉的习惯,上了夜班要睡不用说,上白班也中午吃了饭就上床,刚好能赶上上班的时间才起来,洗一把脸,就往医院走。中午睡了,有时晚上没有睡意,母亲和儿子已经睡着了,他还一个人坐在里间抽烟,到外间拿水瓶往茶杯里掺水。腰坐酸了,站起来,手里夹一支烟,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对岸的灯火,聆听窗下江水“哗哗”流过的声音。他在等待倦意来袭,以免上了床翻过来覆过去,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也有这种情形,晚上他按时睡,三四点钟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瞪着眼睛等天亮,那也难受。正是应了古戏文里的一句话:“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啊!
前一个星期天,钱雪梅打发小妹雪萍来带东生过去,他在家。一走拢,雪萍还是像过去一样叫他。
“杨哥,姐姐今天休息,叫我把东东带过去耍。”小妹雪萍没有以前那么亲热,但还是很有礼貌。
“你姐姐在做啥?”杨梦麟笑着问雪萍。
“她今天在家里,没做啥。”雪萍说,“我把东东带走了哈。”
“你耍一会儿嘛!”杨梦麟礼节性地挽留雪萍。
“不,我们走了!”雪萍边说话边牵着东东往院子外走。
钱雪梅回到娘家,把从杨家拿回去的东西放进了原来住的屋子。结婚后,父亲叫把这间屋子给她留着,弟妹们虽然住得挤,也没有谁搬进去。除了对孩子的牵挂,钱雪梅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
上班离得远,她只有在星期天转班才回城。在明化,一日三餐都在旅馆的食堂吃。回到城里,就同父母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在家里吃。在家吃饭,她给父亲交生活费,父亲不要。她说:“我吃了你们二十几年没拿钱,现在我有工作、有工资,应该拿钱了。”硬把钱塞给了父亲。她住的那间房子,结婚后一直空着,也是父母在付租金。搬回来了,她给父母说她自己付房租。那是父亲单位的公房,租金很低。
她一回城,就打发小妹雪萍去接儿子东生,陪儿子玩,带他上街,给他买玩具和爱吃的东西。
如果外公外婆或者舅舅姨姨把孩子带出去了,她就在家看小说。
她的床下塞满了小说。这些书,她自己花钱买的很少,大多数是大妹上班背回来的。大妹雪莲参加工作分到县纸厂,“文革”破“四旧”,中外名著差不多都被作为“封、资、修”的东西扫除,有书的人害怕给自己惹来麻烦,把一些很好的书都作为废纸卖了,乡下的供销社和城里的废旧物品回收公司收回去,全部送到了县纸厂打浆造纸。大妹雪莲知道姐姐爱看小说,回去说了,钱雪梅叫她多捡些回来。雪莲只上过小学,不知道捡些啥,钱雪梅就给她开了一张单子,叫她凡是单子上有的就留下。雪莲很听姐姐的,凡是单子上有的书,她都择选出来。有些书单子上没有,已经甩过去准备往池子里丢了,旁边的人说好,雪莲也去捡来留下。所以,一些单子上遗漏的好书,也收入了钱雪梅的囊中。大妹一背篼一背篼地往回背,背了很多。
一捧起小说来,钱雪梅就被吸引住了,一坐就是半天。有时看累了,她就转出去,到常玉娥他们几个知青战友那里聊天。
同常玉娥在一起,都是女人,要问到孩子。
“唉,钱雪梅,你咋个不把你们东生带来?”常玉娥问。
“东东归他爸爸管,我有时候叫我妹妹去领来耍一下。”钱雪梅说漏了嘴,常玉娥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怎么你不管?”常玉娥问。
“我也管,但主要是在他们那边。”钱雪梅说。
“这是咋个的?”常玉娥很吃惊。
“我们离了!”钱雪梅“嘿嘿”地淡笑了两声。
“离了?你们还是可以嘛,娃儿都几岁了,咋个要离呢?”常玉娥不解地盯着钱雪梅。
常玉娥是好朋友,钱雪梅把事情详细地给她说了。
常玉娥一边听,一边惋惜。
常玉娥把这件事告诉了几个林场战友,大家都很吃惊。
钱雪梅回城,常玉娥和马玉彦他们知道她一个人住在娘家寂寞,一有时间就三三两两地到她家耍,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如果是晚上,只要他们来了,钱雪梅屋子里的灯就要亮到深夜。
深秋,天气凉了,门前树上的黄叶一片片掉下来,被风刮得满院子打滚儿,发出“欻欻”的响声。
一天晚上,没有人来,她也没有出去,在屋子里看书。她累了,放下书,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向门口走去。
开了门,往外一看,满院子都没有了灯光。天冷,家家户户都睡得早,父母和弟妹们也已经睡了。她想去上个厕所,回来也睡了。可是到处黑黢黢的,她不敢出去。左右张望,没有一个人。她大着胆子快步跑出去,解了手就往回跑。黑暗中,一只猫“倏”地从面前跑过,把她吓了一大跳。她跑进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倒抽了一口冷气。脱了衣服上床,被褥冰凉,好久好久睡不着。睡不着就索性睁大眼睛盯着蚊帐顶想事。
第二天,她觉得很疲倦,呵欠连天。
她过去从来没有失眠过。这一次过后,她经常晚上睡不好,感到十分恼火。
杨梦麟同钱雪梅离了婚,何氏夫人非常焦虑。她知道这婚杨梦麟是不愿离的,是钱雪梅非要离不可。俩人离了婚,同在一个城里,相遇的尴尬和别人的议论就不说了,有两宗事情叫她焦心:一是东生才三岁,虽然钱雪梅时不时叫她妹妹来带过去,但晚上在那里的时间很少,洗和管主要在他们这边,她年纪已经过了六十,明显感到大不如前,再这样下去,孩子要吃亏。二是杨梦麟才三十五岁,不能就一个人过一辈子,但是还要找,离了两次婚,名声出去了,找得到不?即使找得到,又是个啥样子的,和他们处得好不,特别是对东生好不?
老人满心忧虑,没事就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抽烟。
她心里的事,只有女儿淑贞和女婿谢兴华、谢家妹夫和兄弟何华生来,还有就是她到谢家去,在妹妹面前,她才可以说一下。她说这些事,淑贞是个心性高的人,总是为杨梦麟说话,说以杨梦麟的外貌、家庭和工作,哪有再找不到的。谢兴华打着哈哈,叫她不要焦愁,年龄大了,少操些心。妹妹、妹夫和兄弟倒是着急,说杨梦麟寡言少语,说话无柔和婉转之意,家里的什么事都不会做,又离了两次婚,要再找确实难。他们怜惜何氏夫人,帮她操心着焦急着。
舅舅何华生说,有一次工作,他同钱家吉在一起共了一段时间事,两人相处融洽。说起这个关系,何氏夫人央请兄弟去找钱家吉,说和一下杨梦麟和钱雪梅的事。妹妹和妹夫听说后,也觉得这是一个好路子,要何华生无论如何去一趟。
何华生是不爱多管别人事的人,但为大姐的事,他去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他知道老钱住在县川剧团后面下城壕商业局宿舍。走到院子里问,说就是前面正对着的那个门。
何华生走过去,见门开着,朝里面问:“老钱在家里吗?”
钱家吉刚从街上回来,正在厨房里择买回来的菜,听见外面有人问,摊着一双没来得及洗的手就走了出来。
“啊,老钱,在屋里呢!”何华生庆幸没有扑空,先打招呼。
“啊,是你哟!啥子风把你吹来的?”好多年没有见面了,钱家吉认出是何华生,说,“快进屋来坐!”
钱家吉给何华生拿了一支“黄金叶”牌烟递到手里,拿出火柴给点火。
“哎,你这客气的,我自己来!”何华生不要老钱点,从老钱手里拿过火柴自己划燃了火。
“你看我这刚买菜回来,听到你问,手都还没洗。你坐着,我去洗个手,好给你泡水。”钱家吉进里面洗了手,洗了一个茶杯,给何华生泡了一杯茶端出来,说,“鲜开水,才泡的,你是贵客!”
“啥贵客——你还是不抽烟?”何华生客气着,拿着烟问钱家吉。
“我还是不抽。”钱家吉说。
钱家吉坐下,何华生开门见山地说:“老钱,我们好些年没见面了,今天来找你,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有事来找你。你知道我性子直,莫怪我唐突。”何华生吸了一口烟,弹掉烟灰,看钱家吉的反应。
钱家吉听说过杨梦麟们和何华生的关系,但是没怎么往心里记。听何华生这一说,知道可能同钱雪梅和杨梦麟离婚的事有关,但又不敢肯定,脸上带着笑对何华生说:“你说是啥事?”
于是,何华生把同杨梦麟是娘舅,杨梦麟和钱雪梅不该离婚,他受自己大姐之托来劝他们和好等意思直截了当地说了。
钱家吉明白了何华生的来意,又是喜欢,又是难为情。天下父母,谁不关心儿女的婚事?
何华生说:“我今天就把我大姐和外甥的意思转达给你,女儿你不好直接说,就请你给钱雪梅的妈说,他们母女可以说。”
钱家吉也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人。凡这种人,越不爱说,越没话说。听了何华生的一番话,钱家吉嘴唇嚅动了几下,到最后还是没说出一个字。但是,何华生说的意思他都知道。
他想把话岔开,问起何华生儿女的事。刚才开口,外面传来脚步声,周秀兰和二女儿、三女儿回来了。
“这是我搞工作同过事的老何。”钱家吉给老婆周秀兰介绍说。
“啊,你好!”周秀兰十分热情,又突然问,“……啊,我想起了,你们好像跟杨梦麟他们是亲戚?”
“他妈是我姐姐,杨梦麟是我外甥。”何华生毫不掩饰地回答了周秀兰的话后问钱家吉,“今天是星期天,钱雪梅咋没在屋里?”
“雪梅今天值班。”钱家吉和周秀兰几乎是同时回答说。
“你两个儿子也没看见?”何华生问。
“儿子老大叫钱哲元,老二叫钱哲光。老大在外贸局,没回来,老二还在上中学,这时出去跟同学耍去了。”钱家吉对何华生说。
话说完,何华生起身告辞,钱家吉和周秀兰留吃饭,何华生怕给人家添麻烦,硬是要走。
秋粮种上,稍微闲些,谢家二姐念叹起姐姐。新米打出来,说给二儿子谢子鸣他们拿二十斤、姐姐他们拿二十斤,再拿些红苕、萝卜和青菜。谢父背着四十斤新米和新挖的红苕以及萝卜、青菜进城。
他先到二儿子家里,亲家母白老太婆见亲家来了,对外孙女小红说:“爷爷来了,快叫爷爷,请爷爷坐。”赶忙把小红放下,接住亲家背的背篼。
小红比杨梦麟他们东生大半岁,皮肤白,长得秀气,逗人喜爱,听外婆说了,忙“爷爷,爷爷”地叫,又给爷爷搬凳子,又按着外婆的指挥给爷爷拿烟和拿火柴。
几个月没见,小红又长大了许多。爷爷抱起小红,然后坐下。
小红把烟给了爷爷,火柴还拿在手里,白老太婆说:“你还不把火给爷爷点起?”她知道小红没法,从小红手里拿过火柴,给亲家把烟点上,接着又去倒来一杯开水放在跟前,然后坐下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