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解散不久,常玉娥就结了婚,已经生了孩子,爱人叫宋培远,在县饮食服务公司工作。常玉娥家庭出身不好,想自己将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发展,没有再去插队锻炼,而是到建筑社当了一个临时工,一天挣一元多钱。
过几天是常玉娥婆家公公五十岁生日,林场四年多朝夕相处的战友现在天各一方,常玉娥想借此邀请几个耍得好的战友聚一下。
她给钱雪梅说,钱雪梅说:“好,我一定来!”
头一天放工时,钱雪梅给生产队长说:“张队长,我明天有事,请一天假。”
农民们对知青比较宽松,说:“嗯,你耽搁嘛!”
回到住处,钱雪梅对钱哲元说:“屋里还有吃的,你明天自己凑合一天。常玉娥公公生日,请我们林场的知青聚会。”
弟弟答应了,钱雪梅骑自行车回了城。
回到家里,晚饭刚好吃过。父亲钱家吉和母亲周秀兰和颜悦色地说:“雪梅回来了?”三个弟妹一起叫“大姐!”
“嗯。”雪梅放下自行车,说,“明天常玉娥公公的生日,请我。”
母亲周秀兰知道她和哲元在农村劳动辛苦,给她倒了一杯水。父亲说:“我去给你煮面,还剩得有菜,给你热一下。”
自从钱雪梅答应了同杨梦麟的婚事,父亲和弟妹还同往常一样,母亲却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凡事都依着她。
常玉娥住在北街,生日宴会在家里举行。前几天常玉娥和宋培远就买好了放得住的菜,新鲜菜当天到市场上去买。一个饭做得好的亲戚当厨师,家里人帮忙。客人请得不多,打足留够,也就三桌。
那天,一些亲戚早早地就来帮忙。
十点半,钱雪梅去了,她想的是多同常玉娥说一会儿话,若她要做事,帮她抱一下她才几个月的孩子。
钱雪梅问常玉娥:“林场的请了哪些人?”
常玉娥说:“只有你、马玉彦、王久安和刘建生四个,朱云林没见着人。哦,你见着了吗?”
钱雪梅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也好久没看见他了,不晓得他在干啥?”
十一点,请的人陆续到了。
马玉彦来,一进门就两脚一并,一个立正,一个似是而非的军礼:“报告战友,马玉彦到!”惹得钱雪梅和常玉娥大笑。
常玉娥抱着孩子出去了,钱雪梅白了马玉彦一眼说:“你没到你插的队里去?”
“那咋能不去,广阔天地练红心?不过对你说老实话,根没扎在那里,我到处耍!钱雪梅,你说我们这四五年锻炼够了没有?我看也差不多了。现在让他们才下去的锻炼吧!”
“你咋个在耍?”
马玉彦把脑壳一摸,说:“你这个问题我还真不好回答,反正东一趟西一趟的——唉,你知道吗?朱云林出事啦?”
钱雪梅一惊,急忙问:“出啥事啦?”
马玉彦右手遮着嘴偏到钱雪梅耳边说:“往边境上跑!”
钱雪梅盯着马玉彦,不解地问:“他往边境上跑做啥?”
马玉彦知道钱雪梅的性格,正要给她细说,有人进来,赶快止住。
王久安、刘建生来了。好久不见,钱雪梅和马玉彦赶忙站起来招呼。
大家坐下,钱雪梅去给两位战友倒水,马玉彦问王久安和刘建生:“你们怎么姗姗来迟?”
“这还迟呀?来那么早干啥?挡人家的路?你们多久来的?”王久安和刘建生说。
“我们反正比你们早,不过我又在钱雪梅之后。具体几点几分来的,二位就不要打听了,恕我无可奉告!”马玉彦吊儿郎当地说。
钱雪梅把茶端来递到王久安和刘建生手里,大家边嗑瓜子边说话。
常玉娥从外面进来,见了王久安和刘建生,说:“你们好久来的?我这阵才看见——有茶水没有?”
钱雪梅说:“有了,我给他们倒了。”
常玉娥知道王久安和刘建生抽烟,赶快去找烟。
常玉娥的老公宋培远从街上回来,进屋来打招呼。常玉娥把烟拿给王久安和刘建生后,也抱着孩子坐下来跟几位战友说话。宋培远说:“我还有事要出去,常玉娥陪你们,我一会儿给大家敬酒。”
大家说:“你今天忙,快去快去!”
十二点,院子里的三张桌子摆好了酒菜。宋培远是兄弟中的老大,也是请客的主人,忙着屋里屋外请客人入座。除常玉娥外,林场的战友只有四个,坐在一桌。同桌的其他几个人都是城里的,也是认识的。
客人都坐下,站在门前阶沿上的宋培远说:“各位嘉宾,今天是我父亲五十岁生日,感谢大家的光临!大家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前来,请不要拘束,开怀畅饮,多多吃菜!”
开始吃饭。常玉娥的公公分别到各桌招呼客人。招呼完,回到自己坐的桌子才吃了几口菜,亲戚朋友就来敬酒。他推辞着,实在推不了,就喝一口。钱雪梅们经常到他们家来,也很熟悉,平时叫他叔叔或者伯伯,也一起去给他敬了一杯酒,祝他生日快乐、天天开心。他很高兴,干了他们敬的酒,同时感谢他们过去对常玉娥的关心和帮助。
宋培远和常玉娥忙前忙后,一边照顾着各桌的客人,一边一桌一桌地敬酒。常玉娥在给孩子喂奶,不能喝酒,端着茶水跟在后面陪同。
到林场战友这一桌,大家都叫他们坐下来吃一点儿菜再喝,他们搬来两个凳子坐下,一边说话,一边吃菜,然后给一个人敬了一杯酒。
吃了饭,到屋里喝茶、摆龙门阵。
摆了一阵,钱雪梅站起来叫马玉彦:“你来,我问你个事。”
马玉彦看了她一眼,站起来,跟着到了外面院坝里。院子里,客人有的有事走了,有的在屋里喝茶。
“你吃饭前给我说朱云林的事还没说完,到底是咋个一回事?”钱雪梅问马玉彦。
“你那么关心他?”马玉彦有一点儿嫉妒地说。
“关心也应该,都是林场的战友!”钱雪梅红着脸解释,又说,“你要出了啥事,我也要问!”
“我出啥事?”马玉彦见她说得有理,颜色和缓下来,讲了朱云林的事情。
今年五月,朱云林看到林场即将解散,场里的知青何去何从,县里没有一个确定的意见。他想,不管怎样,反正不会把他们收回城里安排工作。如果还要插到农村的生产队,住在农民家里,不仅要同贫下中农同劳动,还要煮三顿饭,这该多难整!即使这样熬煎,又何时是个头,有什么好结果?惯于动脑子想问题的他,认为形势继续乱下去,国家没有希望,自己也没有前途。他经常同县中的邵老师和城北民中的斯老师、谢老师,解放街小学的李老师一起耍,一起谈天说地。邵老师名隆立,名牌大学物理系高才生,毕业后分回家乡,在县中教书,是学校首席物理教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官,在台湾政界地位非常高。斯老师名文,谢老师名方正,都是高中毕业没考起大学,但又爱读书、有见地、志存高远之人,与一些同人一起在县城北头组建了一所民办公助、政府承认学籍和毕业文凭、纳入国家统一招生的初级中学。李老师名子南,也是“不安本分”之人。他们认为,“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好几年,社会动乱不定,停工停产停课,食物供应紧张,简单的日常用品都买不到,学生流落四处,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国无宁日,民不聊生,壮志何酬!他们商量决定:到国外去!
怎么走?
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响,稍微有一点儿政治和历史问题的人一天惴惴不安、朝不保夕,何况是往境外跑——如果跑不出去,抓回来就是投敌叛国,不是枪毙脑袋也是万劫不复。
国外的情况一概不知,边境口岸的情况也知之甚少,经过认真分析,他们决定从新疆到苏联,先出去了再说。
邵隆立已经成了家,妻子是城里的中学老师,有两个女儿,走要连累这个家,他帮着斯、谢、李、朱四个单身汉策划,要他们先出境,然后绕道台湾,去找他的父亲。他给他们写好了父亲在台湾的地址,说父亲一定会帮助他们,并帮他们凑了钱和全国通用粮票。
斯、谢、李、朱四人做好了准备,告辞了邵隆立,买了到兰州的火车票。
在江城上车,两天两夜后,前面没有了铁路。
火车上的颠簸,越往西走风沙越大,穿过新疆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天,特别是心里恐惧,朱云林走到兰州就动摇了。
朱云林提出往回走算了。李子南没有说话,斯文和谢方正严厉地谴责他:“往回走?你是不是想找死?”
朱云林哑口无言——他违背了先前四个人的共同意志,成了退缩者,他说什么呢?
他推说他出发时就肚子痛,现在越痛越厉害,他怕再往前走拖累他们。
斯、谢、李怒目相对,又拿他没有办法,说:“那你回去嘛,但是你必须对我们的事情严格保密!”
朱云林又在兰州赶火车返回了江城。
斯、谢、李三人继续向西行进。
转了几次汽车,坐了好几天,斯、谢、李三人到了乌鲁木齐。一打听,到伊犁和阿拉山口,还要坐一个星期的汽车。三人感到了西北的广袤无垠,也感到了对那里语言和风土人情越来越不适应。又是在做一件违法犯罪的事,一张口问话就好像别人知道了他们的企图,心就“咚咚咚”地跳。
吃饭、喝水、坐车、住店都要钱,吃饭还要粮票,斯、谢、李一路省吃俭用,进最便宜的馆子,吃最一般的饭菜,晚上住最普通的旅店,睡最廉价的床铺。就这样,到伊犁时,钱粮都快用完了。
六十年代初期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内地一些不能忍受饥饿的人往新疆跑,但是大多数人到乌鲁木齐就止步了。可斯、谢、李还要往西走,因此显得很特殊。在那些地方,内地的汉人,不用张口说话,人家从外貌打头上就一眼可以看出来。又是三个年轻小伙子,无眷无属,无多少行李,更惹人注目。全国人民用阶级斗争的思想武装头脑,边疆也一样,到处是:“打倒苏联修正主义!”“提高警惕,准备打仗!”“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标语。人们的警觉性很高,生怕把敌人放走了自己受牵连,斯、谢、李三人走到哪里都要被盘问,买票坐车要被盘问,进馆子吃饭要被盘问,有时走着路也有人上来问几句。三个人的神经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是紧张的。
赫鲁晓夫上台后,对中国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毛主席不吃他那一套,报之以针锋相对。赫鲁晓夫恼羞成怒,撕毁协议,撤走专家,欲以武力征服这个不驯服的小兄弟。中苏关系达到了历史上的冰点,中苏边境的口岸全部关闭,国界线上守卫森严。斯、谢、李来到伊犁口岸,见关门紧锁,无人进出,两边各一条木板做成的一板一字的白底红字的标语:左边是“反帝反修,准备打仗”,右边是“叛国投敌,粉身碎骨!”关门前,红五角星帽徽、红领章的边防军战士怀抱冲锋枪,威武雄壮,严阵以待。斯、谢、李远远看见,不寒而栗。他们不能接近国界线,只能远距离地顺着国界线走,寻找可以逾越的地方。
初夏的夜晚,月光朦胧,看不见远处的皑皑雪山,只听见河水汩汩地流淌和小虫的低鸣,白天如茵的绿草一片迷茫。
三个偷渡者猫着腰,渐渐向国境线靠近。
哨兵喊话,没有回答。三条人影直起身向前跑去!
“站住!”
黑影仍然在跑。
哨兵鸣枪示警。
三个黑影停了下来。五六个边防战士围上来。
三条黑影转身向回跑……
这三个人影。他们就是斯文、谢方正和李子南。他们都是近视眼,晚上看不清,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是谁还跌了一跤。
边防战士包围了他们,问他们干啥,他们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出来转转。”
斯、谢、李被带到一间房子里。值班军官叫他们把身上的东西全部掏出来,分开放在桌子上。三人掏完身上的东西,卫兵又搜身。当卫兵的手伸向斯文左边的裤兜时,一贯镇定的斯文心里慌了。卫兵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台湾的地址和电话。搜完身,卫兵向军官报告:“搜身完毕,这张纸条上的字里有‘台湾’两个字!”卫兵把纸条交给军官,军官看了,又亲自一一翻看了桌子上的东西,除了手里纸条,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物品。
审问开始。
“你们是哪里的人?”军官问。
“四川江城县人。”三个人同时回答。
“姓名、性别、年龄、职业?你!”军官指着斯文。
“斯文,男,二十七岁,四川江城县民办初级中学教师。”
“你!”军官接着指着谢方正。
“谢方正,男,二十六岁,四川江城县民办初级中学教师。”
“你!”军官最后问李子南。
“李子南,男,二十八岁,四川江城县解放街小学教师。”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军官严厉地问。
“耍。”斯文说。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跑?”
“嗯……不知道,我们三个在闹着耍。”谢方正说。
“嗯,我们在追着耍——这是什么地方?”斯文和李子南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问。
“这是在边境线上,你们跑的前面就是国界,那边就是苏修!”军官拿起手边的纸条,又看了看,问,“这张纸条上怎么写着台湾的地址和人名、电话?”显然,军官不知道纸条上那个名字的人是谁。
斯、谢、李三个“啊——”了半天,没有作声。
“你们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吗?偷越国境就是投敌叛国,是大罪,是要掉脑袋的!”军官十分严厉地对斯、谢、李三个说。
斯、谢、李三人装作浑身发抖的样子。
审问的全过程,旁边一名年轻军人完整地做了记录。
审问结束,值班军官叫他们认真看记录,然后确认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