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皂荚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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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六(1)

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林场受到不小的冲击。管几十个人的一个小小场长,也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弄得抬不起头。

生产基本上停了下来。眼看雨季就要过去,打下的坑还没有栽上树苗。如果错过这个季节,栽上树苗,再挑水灌,不知要多花多少劳力,场里的同志们要多吃多少苦,因为就近没有水源。因此,场长王久安急得什么似的。

晚上,全场职工在食堂的饭厅里开会。

煤气灯照得雪亮,王久安说:“有人说我是走资派,管他怎么样,一天没有撤职,我还是一天场长,一天是场长,就要负一天的责!”

下面有人嘀咕起来。

王久安接着说:“几个月来,大家吃了不少苦,流了不少汗,打下了坑,但是还没有栽上树苗子,过了这……”

嘀咕的人知道他要说生产的事,大声吼了起来:“全国革命形势如火如荼,你要用生产压革命吗?大家警惕,这是走资派的花招,是向革命群众的反扑……”一些平时不愿意干活、偷奸耍滑的人也随声附和起来:“现在还栽啥子树啊!”

会场骚动起来。

王久安不愧是部队带过兵的连长转业下来的,他见起哄的只是少数几个人,大部分同志没有吭声,“嗖”地一下站了起来,说:“你们要批判我,等把这批树栽上再说!我们拿了国家的工资和补助,吃了国家的粮油副食,没有不干活的道理!”王久安三十几岁,非常精悍,平时扳手劲全场没有谁能赢得了他,那些吼的人见他虎彪彪的样子,一下给镇住了。接着,他安排:“明天×××和钱雪梅进城到林业局联系拉树苗,其他人全部上山清坑做准备。”话没有多说,就宣布“散会”。

于是,大家散了。

×××是个男同志,钱雪梅和他一路坐班车回到了城里。他们先到林业局找到育林股,落实了树苗,然后到省汽车运输公司三十七队找车。都联系好了,只等苗圃的通知一来,立即装运树苗到林场。

办完事情,钱雪梅才回家。正是做午饭的时候,父亲钱家吉和母亲周秀兰看见钱雪梅回来,很高兴。母亲亲手给她倒了一杯开水,父亲淘米又加了一瓢,几个弟妹见姐姐从农村回来,立即向她围拢来。

吃饭的时候,爸爸喊她快吃菜,妈妈给她往碗里夹。钱雪梅感到有些异样,几次不解地抬起头看他们。

吃完饭,钱雪梅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父亲还在厨房收拾,母亲周秀兰跟了过来,在椅子上坐下。她没有了往日的严厉,面带着微笑。

“雪梅,你今天回来是请假还是给场里办事?”

“给场里办事,拉树苗。”

“多久拉?”

“我也不晓得,等人家苗圃的通知。”

“哦……雪梅,我给你说个事。”

“啥事,你直接说,不要那么神秘!”

“有人给你介绍男朋友。”

“给我介绍男朋友?”

“嗯。”

“谁在介绍?说的哪个?”

“你的老师李国俊,给你介绍他的同学、那回同他一起到我们家来的杨梦麟。你见过。”

钱雪梅已经满了十九岁,也在小说里读过不少爱情故事,但这个事一落到自己头上,还是感到十分羞涩、不知所措,两手不停地交叉搓着,一张秀脸飞红。

见女儿这个样子,周秀兰没有问她什么,只是从旁边说杨梦麟的情况——年龄二十九岁,住在上河街有棵皂荚树的那个院子里,是个大学生,学医的,在西昌森工局工作,工资高,父亲早年去世,只有一个母亲,母亲没有工作,城里还有亲姐姐一家……他结过一次婚,但是只几个月就离了。

钱雪梅似听非听,但听到母亲说杨梦麟结过婚,一下暴跳起来,大声说:“那么大的年龄,还结过婚,你们还给我说!”

“我认为……”周秀兰说。

“你认为什么?”没等母亲说完,钱雪梅就给她打了回去,用质问的语气说。

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好大一阵,母女两个谁也没有说话。

父亲钱家吉做完了事情走过来,到门口见周秀兰似笑非笑地盯着女儿,雪梅绷着脸,头扭到一边。

钱家吉走进去,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也半天没有说话。他看到母女俩说崩了,等了一阵,气氛似乎缓和下来,才开口说:“雪梅,你妈可能把杨梦麟的大致情况都说了,我和你妈一听,先也觉得杨梦麟年龄比你大十岁、结过婚这两点不能接受,但是后来想,他的综合条件很好,现在很难找到。”父亲深爱女儿,没有说叫她接受不接受,好像只是客观的作评价一样。

僵局打破,周秀兰赶紧插话说:“年龄大一点有啥嘛,你爸爸比我大十五岁,我们过得不是好好的?男的大一点,才知道疼人。他虽然结过婚,但婚假没多久,满了就回单位上班去了。后来女的去探亲,也只住了两个月时间。总共加起来,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就离了。我和你爸爸结婚,他都有了儿子,人家结了婚又没孩子,那么好的单位,那么好的工作,又是大学生,有名又有利,上哪儿找去?”她把她先前想说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钱家吉又对雪梅说:“现在工作很难找,好工作更难找,我认为教师、医生是最好的工作,不管旧社会、新社会,都是稳定的,都过得好。”

钱雪梅一言不发。她认为母亲周秀兰势利,平时严厉苛刻,思想上有抵触情绪,但知道父亲是深爱她的,她也非常敬重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话她都记在心里。

第二天,钱雪梅和一路来的林场战友×××把一车树苗拉回了林场。这时,各造反派组织内部互称战友,林场内先称同志,现在也改称战友了。

接着,全场开始栽树。场长王久安说,眼看天要下雨了,要赶在下雨前栽完。四五天时间,几十万树苗栽了下去。一栽完,就下起了雨,断断续续下了二十多天,栽下的树苗连定根水都没灌就成活了,省了林场战友很多力气。

雨下过,玉米和稻谷已经成熟。天一晴,全场人收地里的玉米。玉米收完,稻子黄得像要掉了似的,赶快收稻子。秋粮一收完,全场一边晾晒金灿灿的玉米和黄澄澄的稻谷,一边准备秋季播种。

国庆节放假,林场战友都回了城。虽然都是城里的人,但是在农村的时间长了,进城以后也有一种陌生和新奇感。战友们你窜过来我窜过去,碰到一起,都说自己听到的新闻和看到的新鲜事。

这几天,钱雪梅很忙。她到常玉娥家里去了一趟,在那里见到了马玉彦和朱云林几个。常玉娥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子,同钱雪梅很要好,每次回城,她们两个都要互相看望对方的父母。这次回来,上午钱雪梅去了常玉娥家,下午常玉娥就到她们家来。马玉彦和朱云林都到钱雪梅家里来了。马玉彦多次来过她家,朱云林也来过四五次。他们两个也是好朋友,但是他们没有一起到过钱雪梅家。这回也一样,马玉彦先来了一下,接着朱云林头一天下午来,马玉彦第二天上午来。这一点钱雪梅也感到奇怪。前一次给场里拉树苗回来,父母正式跟她谈起个人问题,她把两个小伙子同自己的交往回想了一遍,比照小说里读到的爱情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她认为应该就是那么回事。她恨自己以前太笨,被人家爱着还不知道,同时为有人爱感到幸福。

假满了,战友们又回到了林场。在这里四年了,他们习惯了这里,已经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家。

九九艳阳天,秋高气爽。地干了,可以播种了。收了稻谷的水田也快干了,要不了多久也可以播种了。

开始播种以后,自从上次场长王久安拿出权威以后,战友们的心还是比较齐,进度很快。不到十一月份,全场的秋种任务就已经完成,按照农村的习惯,可以歇一口气了。

城里的武斗升级,大多数单位处于半瘫痪状态。大浪淘沙,造反派只剩了“成造”“八二六”和“红工联”几派。县武装部被抢,驻军七八一二部队被抢,造反派手里有了枪支弹药和大炮,真枪实弹地打起来。你来我往,占山攻楼,枪声不断。江城城里,还响起过两发炮弹的爆炸声。但是,没有谁敢真正像战场上那样,只是声势造得大。“成造”“八二六”请求南充“反逆流”增援,几汽车人架着机关枪北上,吓得路边的行人浑身发抖。乡下的几个区还建立了造反派分部,农民进城参加武斗。“红工联”在城里站不住脚,撤到农村,所谓学习毛主席上井冈山打游击。林场所在区的两派闹得很凶,其中知青是骨干,他们搞武斗,其他人也不出工。生产秩序被破坏后,大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场里经常只有几个、十几个人,从来没有到齐过。本来农村一年到头有事做,人没有闲着的。往年小麦种上,放松几天,就马上投入冬季管林护林、开辟新林地、打坑准备来年春季植树等。这年冬天,一切都停了。

人四面八方,经常留在场里的也觉得没有趣味,在林场住几天又回城,回城住一段时间又到林场,后来在林场住的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在城里。

“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参加者是革命小将“红卫兵”——中学生、中专中技和大专院校的学生。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毛主席在北京首次接见“红卫兵”,青年学生怀着对伟人的无比崇敬,一批又一批地涌向北京,接受接见和检阅,到各地串联点火。学生走向了社会,社会上的人进了学校。很多同学在大串联中把心耍野了,安不下心来读书,复课闹革命,课复不起来,革命一直在闹。一九六八年秋天,大中专院校(包括中等技校)的学生分配了工作。十月,传来一个消息:所有的中学生上山下乡。

钱家吉是一个政治嗅觉非常敏感的人,他估计一场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可能就要到来。

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的政策还没有下来,钱家吉就开始了行动。他想,不管怎样,大女儿雪梅已经是知青,大儿子钱哲元是中学生,先给他们找一个好一点儿的地方,以后允许自己找地方更好,不允许找,打个回话就是了。他前些年在三合公社联合大队搞过一次工作,住在农民李成文的家里。李成文的成分是贫农,对人热情诚恳,喜好结交。老钱觉得这个人很不错,同李成文成了朋友。孩子上山下乡,他决定把他们送到老李那里去。

星期天,钱家吉骑着那辆旧“凤凰”牌自行车到李成文家去。三合公社离城不到十里路,联合大队离公社只有五六里。从城里到联合大队不经过三合公社,又少走几里,钱家吉没多久就到了李成文的家。他一说,李成文就满口答应:“只要你放心你的娃儿,我有什么不答应的!”钱家吉是这样想的,联合大队在嘉陵江边,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大多是水田,孩子在这里劳动,条件好些,他们回家和家里人去看望都很近,不坐车骑车来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听李文成一口答应,钱家吉很感激。晚上回家给周秀兰说,周秀兰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