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几十年没办过喜事,二十五这天一派热闹喜庆气象。当街门前,高高地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街上,五张大桌子一字儿摆开,桌子四面围着四条一条坐两个人的长板凳,客人来了,不进屋就可以围着桌子坐。屋里,做厨的、行烟的、倒茶的、跑腿的、打杂的挤得满满的。留声机里仍然放的是《穆桂英挂帅》的唱片,里面的锣鼓声和唢呐声给整个场面平添了几分喜气。
张家是外地人,本来客人不多,但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跟人相处得好,嫁女儿是大事,大家都来祝贺,实际来的客人超过预先的估计。人为热闹而来,人多更增添热闹。
十点过,杨家迎亲的队伍出了门,红叶走在最前面,紧接着是淑贞和谢兴华夫妇,过后是事务总管,押礼先生和来时背迎亲礼品、回去时背陪奁嫁妆的以及吹鼓手。十五个人,浩浩荡荡一大路,个个穿得整整齐齐、新新崭崭。四个敲锣打鼓的敲打得起劲,两个唢呐手鼓着腮帮吹得发欢。迎亲队伍一出门,整条小街为之震动,吃酒不吃酒的都争着来看。
快拢张家,迎亲队伍这边“噼噼啪啪”地放起鞭炮,给张家报信——迎亲的到了!听到迎亲的鞭炮声,张家那边的鞭炮马上响起来,既表示知道迎亲的到了,也表示欢迎。
迎亲的队伍到了门前,张家帮忙的人迎上去,接礼品的接礼品,安排坐的安排坐,行烟的行烟,端茶的端茶,忙得不亦乐乎。
迎亲的人坐下,抽烟喝茶。红叶李桂英和娶亲的淑贞、谢兴华夫妇以及事务总管、押礼先生坐了一下就站起来去找张家父母,说迎亲来的人、来的礼和事情的安排。张父张母面带笑容,频频点头,表示知道,叫自己这边的总管接收礼物,并由红叶带着去同其他迎亲的人见面和行烟。然后,红叶和娶亲的淑贞在凤云父母的带领下来到凤云房中,同凤云见面。
迎亲的人坐下以后,场上归于有秩序状态,而厨房里却正忙。所有的菜头天下午就在河里洗干净了,要炸要蒸的晚上已经全部做好,其他的菜当天现做。厨师和帮厨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洗碗盏盘碟的、切菜的、拌凉菜的、炒热菜的、烧锅的……紧张忙碌,井井有条。
吃酒的客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到门前,支客就高喊:“客来了,行烟,请坐!”专门迎客的人马上去接过客人送的礼物,问清送礼人的姓名,送到账房登记入账。
中午,五张桌子开席。首先请迎亲的入座,接着是贵客高朋,其后是一般客人。桌上摆着世代传承的“九碗一品(大碗)”,即九个菜一个汤,外加两碟凉菜和一瓶酒。冬天亮得晚,早饭吃得晚,中午也向后顺延。过了十二点,支客在一段似说似唱的礼赞词后宣布:“鸣炮——开席!”鞭炮响起,斟酒动筷。顿时,一片欢颜笑语,一片人声鼎沸,一片热闹非凡。
第一轮结束,接着坐第二轮,所有的人都坐上,又坐了五桌。一共坐了十桌,客算是多的,酒席的规模算大的。
席坐完,迎亲的事务总管和押礼先生同四个年轻后生把凤云的陪奁——一架衣柜、两口箱子、一张桌子、四把凳子,一个洗脸盆架、一个带架子的火盆和两床被子、两张床单、两个枕头以及给新郎的鞋袜、漱口盅子、牙膏、牙刷等先背回杨家,其余的人,包括红叶李桂英、娶亲的淑贞夫妇和敲锣打鼓的、吹唢呐的,一共九个人留在张家,第二天早上吉时启程,把新媳妇儿接回婆家。回去是十个人,寓十全十美之意。留下接新娘子的人,本应该晚上住在女家,但杨家同张家离得近,又腊月天气,都说不麻烦张家安排床铺,都回家住。到了晚上十一点,留下的九个人包括红叶李桂英和淑贞夫妇都回家去了,第二天再起早到张家,接新媳妇儿走。
二十六是杨家娶媳妇的正酒。
早上下了一霎雨,一会儿太阳又出来了。没有一丝风,纤尘不起。民间有个说法:“好日子叫天占了。”大凡成儿就女,遇上下雨下雪,出大太阳,都是天占的好日子,十分难得。所以,下了几丝雨,不但没有人埋怨,还赞声一片:“这个日子好!这个日子好!”何氏夫人和淑贞听了,喜形于色,跑出跑进,乐不可支。
国家倡导勤俭节约,不准大办酒席,小街也狭窄,杨家没有肆意张扬,但也极力渲染热烈喜庆气氛:临街的两间门面中间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柱子上和门上的婚联贴得红彤彤的,横着的照面木枋上用红布扎了盆大的两朵花,即俗称的披红挂彩。这样的装饰,小街上好多年没有见过了,很多人感到新鲜,年轻人觉得稀奇,小孩子见了欢喜得不得了。
头天晚上,已经来了一些远客和亲戚。杨梦麟的三婆婆、堂妹杨淑芳、邱姨母女、舅舅、姨父和谢兴华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等都来了。提前来是表示重视,也是看有没有什么事做,如果有,好帮助操持。杨家是小街上的老住户,有不少是几代世交,还有杨梦麟的同学、发小和淑贞婆家的房族、亲戚等,客人将近张家的两倍。
昨天背陪奁的人回来时,厨师就带着徒弟拿着菜刀、铁爪、滤勺等专用厨具来了。厨师拢了,坐下喝了两口茶,抽了一支烟,就起身同总管和何氏夫人一起去查看酒席上用的材料,然后给七八个主动来帮忙的妇女、姑娘分工——哪些下河淘菜,哪些洗碗洗碟,哪些切菜烧锅,哪些给他们师徒打下手。帮忙的女人他都熟悉,对每一个人的所长了如指掌,分工都是用其所长。分派一完,大家都各忙各的。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吃了晚饭就上笼蒸酒米、蒸肉和下油锅炸酥肉、炸豆腐、炸丸子,弄完已经晚上九点多。
当天早上,天还没亮,张家那边锣鼓唢呐声起,这边就急忙做迎接新媳妇儿进门的准备。两竹竿鞭炮,负责放的两个人一人一竿,只等新媳妇儿一到,立即一齐点燃。行烟的、端茶的、请坐的、打杂的,各就各位。酒席总管又派人搭梯子上去给两个大红灯笼添满了油。新房里,一盆火燃得红红的,摆了十几个凳子。外面屋里,烧了两盆火,摆了两张桌子、几十个凳子。
约莫十多分钟光景,新媳妇儿到了门前,锣鼓敲打得震天响,唢呐吹奏得欢快昂扬,两竹竿鞭炮“噼噼啪啪”响起,好多人跑来看热闹。
到了门前,淑贞搀扶着穿了一身红的凤云走进门。门口早有三四个女人等在那里,一个肯生儿子(第一胎就生儿子或生儿子多)的女人从淑贞手里接过凤云的手,拖着凤云往前走,后面几个女人簇拥着。凤云的另一只手拉着小弟弟的手,在前面的牵引下进了新房。
接着,在执事人的引领下,穿着一新、身披两道红布的杨梦麟走了进来。
跟在新娘子后面的红叶李桂英和淑贞见杨梦麟进来了,忙把凤云的小弟弟领出来,叫他先到外面跟送亲的人耍一会儿。接着,一个帮忙的人提着一壶酒、拿着两个杯子进来,执事人把烫温加了红色颜料的酒往两个酒杯里各斟了半杯,然后把这个杯子里的酒折到那个杯子里,又把那个杯子里的酒折到这个杯子里,倒过来折过去,往复三次后,递给新郎新娘一人一杯,叫他们把各自杯子里的酒喝下。这就是传统婚仪中的喝交杯酒,杯中的酒折来折去,表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两个人就交了心,白头偕老,不能分离。壶中还有酒,据说是谁喝了谁生儿子,一下子青年男女们嘻嘻哈哈地你争我抢起来。
正闹得起,送亲的几对和谐夫妻和几个丈夫没来的女客进来,抢喝交杯酒的年轻男女赶快退出,执事人手执酒壶也往外退。两个拿着酒杯的小伙子边往外走边叫:“给我喝一杯!”“给我喝一杯!”到了门外,人多,怕被人笑话,喝交杯酒的事才彻底结束。
送亲的进来,红叶李桂英和杨家帮忙的女人指着新媳妇儿的床沿和凳子请坐。想逗新媳妇儿和看热闹的不敢当着新媳妇儿的亲人轻佻,全部退了出去。外面屋里,没到新房里去的其他送亲的男客围坐着两张桌子抽烟喝茶。
此时正是卯时,天还没亮。
天大亮了,帮忙的在管事的吆喝下,在门前街上摆了八张大四方桌,每张围四条长板凳,准备吃早饭。
当地风俗,儿女结婚为大事,男女双方各一天,女方头一天,只中午一顿酒席,男方第二天吃两顿,早上吃面,中午坐席。
早上待面时,一堆冈炭火煨着两个瓦缸,里面是木耳黄花豆腐条高汤。大锅下面条,为防止面条黏结,把刚好煮熟的挂面先捞进有半桶凉水的木桶里。快开席时,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厨师和帮厨的女人把面条从木桶里用手抓到碗里,旁边的女人接过去,往上面冒一大铁勺瓦缸里的汤后,放到肩上搭一条干净毛巾的年轻后生双手端着的大掌盘里,然后端上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小碟盐巴调味道。面条一个人一碗,客人坐着吃面时,饭房里给一桌盛来两大碗米饭,舀汤的出完了面,又舀两大碗高汤端上来,高汤泡米饭任随吃。早上的这顿面,很多客人赶不到,厨房里作了精确计算,下了八桌人的面条,客人和帮忙的,刚好坐了八桌,没有剩下面条。过酒席时,煮熟了的面条剩下来很不好处理,必须预先作估计。
早上的面条吃完,碗筷收过去,负责洗碗的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洗头道的洗完一个放一个到旁边清洗的大盆里洗第二道,洗第二道的女人清洗干净一个放一个到旁边的干净箩筐里,一圈一圈侧着放,这样既把水滴干了又扑不进灰尘。筷子洗干净后,酒席是八个人一桌,筷子就八双一把,用青棕甲丝捆住,放在干净的筲箕里。
吃过早饭,厨房里最忙。案板上摆满了碗碟和切好的菜以及葱子、蒜苗、生姜等。油、盐、酱、醋和辣椒面、花椒面、胡椒面摆在炒菜的锅灶旁边。厨师拴着长围腰,肩上搭一条毛巾擦汗。锅里的油烧烫,菜下去“哧”的一声,白烟冒起,掌勺师傅的脸没多久就被变得油渍渍的。灶上掌勺的师傅要什么,打下手的女人立即递上什么,配合得十分紧凑。一道菜起锅,旁边的女人就接过去。烧火的女人也是做饭做菜的熟手,什么时候该猛火,什么时候该文火,随掌勺师傅的操作变化。
其他帮忙的人很轻松,只是拿个东西、跑跑腿,行烟掺茶是过一阵才一次。
吃了早饭的客人,好久没见面的坐在一起摆龙门阵。有的上街转悠,顺便给家里买些需要的东西。住得近的,家里有事的就回家去了,中午开席再来。
支客从吃早饭时就手执一个水烟袋,捉一根纸捻,站在当门招呼客人和吆喝帮忙的人做事,除此就是时不时瞅空子从铜水烟袋的烟丝桶里抓一撮烟丝摁在烟锅里,舌头猛地冲向嘴唇,吹燃纸捻,凑近烟丝,“咕咕咕”地吸水烟。四个敲锣打鼓的和两个吹唢呐的坐在一张小条桌边,按照支客的指令,喊敲打就“咚咚锵,咚咚锵”地敲打起来,叫吹就“哩哩啦,哩哩啦”地吹奏一阵。不同的事情,锣鼓唢呐有不同的曲牌,不同的曲牌营造不同的氛围。成全儿子和出嫁女儿是大喜事,锣鼓多是敲打“狮子锣鼓”等热闹欢乐的牌子,唢呐吹高亢喜庆的曲调。四个敲锣打鼓的和两个唢呐手是大沱地面上的高手,这些年吃不饱肚子,没有人请打请吹,生活好了一点,平时怕吵着别人,而且敲打锣鼓难凑够人,唢呐没事吹起容易被人误会,所以很少尽兴地玩儿一回。今天杨家成圆儿子,平时又待人好,正好尽个兴。敲打锣鼓的和吹唢呐的一起商量,你打什么,我吹什么,或者我吹什么,你打什么,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敲打和吹奏高潮。凡是贵客和远客来了,不管人多人少,支客叫迎接客人,锣鼓手和唢呐手就敲打和吹奏一通。从早饭后开始,锣鼓锵锵,唢呐声声,没有多少时间停歇过。
十二点半开席,八张桌子一次坐不了,分两轮坐。第一轮首先请张家送亲的和贵客、远客坐。这些人坐完,有余下的位子,才让街坊邻居、一般朋友坐。第二轮是所有第一轮没坐的,包括贵客远客没赶上第一轮的、敲锣打鼓的、吹唢呐的、支客、厨子和主人自己。
临街的门口横着一张条桌,除米饭从邻居家出以外,所有的菜、酒、烟都先从里屋传到这里,再从这里上到席桌上。
站在街沿上的支客先说了一段夸耀主人和赞美新郎官、新媳妇儿的话,然后宣布:“开席!鸣炮!”几竹竿鞭炮一竿接着一竿响起,震得山摇地动。锣鼓唢呐也应声一起敲打吹奏起来。一时,欢乐热闹的气氛达到顶点。端盘的后生,穿梭席间,平端掌盘把烟酒先端上桌子,接着上凉菜,其后上热菜。各桌把酒斟满,一起举杯,共同祝贺新郎新娘新婚大喜。放下酒杯,大家这才你谦我让,动筷吃菜。
杨家的酒席与一般不同,“九碗一品”中多了两个荤菜,还外加了一荤一素两碟下酒的凉菜。这一来,酒席就上了一个档次,满座客人称赞不已。
前一轮八桌,送亲的男客和女客各坐了一桌。里面一排的中间,坐的是杨梦麟的舅舅、姨父、杨家三婆婆、淑芳、邱姨母女和谢兴华的父母。
从早上天没亮进门,凤云一直没出过新房。早上张家送亲的人出来坐席,淑贞给她端了一碗上席的面条吃了几口。一上午,送亲的女客都在新房里同凤云说话,今天按规矩她不该出新房,实际情况是她也出不了新房。杨梦麟一会儿在新房里给女客掺茶,一会儿到外间给男客行烟,早上也是在屋里吃了一碗面条。中午开席,新房里送亲的女客和外间的男客都坐席去了,他们才停歇下来。
“等一下,我们出去给客人敬一杯酒。”坐了一会儿,杨梦麟对凤云说。
凤云愣了一下。因为新媳妇要“三天不吃婆家饭,三年不穿婆家衣”,她早上已经吃了婆家的面条,现在又要到大庭广众前去敬酒,别人会不会说她野叉呢?凤云说:“这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