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四川当代作家研究:王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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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理论阐发(9)

这本小说应是我长篇创作的封笔之作了。虽然我感到还有创作的欲望,也有创作的题材,但我的身体条件不允许我再写太长的文字。我的眼无法使用电脑,写字手已开始发颤。我是在苦难与喜爱并存的写作历程中有心用这本有质量、能让读者换换口味的小说向读者招手的。这部小说也许应算是我的告别之作了!

作家不可能脱离他所处的时代和环境,作家不应不关心他的国家、民族面临的世界不和谐的时局,作家应该情系人民。作家如果对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失去了灵魂和责任感。

2007年是抗日战争爆发七十周年,也是南京大屠杀发生七十周年,我将这部长篇小说献给2007年。我不可能在一部三十万字的小说中呈露我的全部内心,但我要讲的许多话,我的许多思维都袒露在这本小说里了。在小说中,我曾借一位老人的口说:“事实上,一个作家,他的作品应当就是他的遗嘱,我就认为我此生所写的书,如果我死了,都是我的遗嘱。”我也许还能活些年,我没有什么悲观,但书里有些人和事,有些思想和观点,我确是作为庄重的“遗嘱”表达的,我理性地写了一个严肃、重要而且沉甸、敏感的题材,不仅为向我的同胞表达,也向有关国家的人民表达。因此,它虽然有可读性,但读后必然会有思索,它不是快餐式、纯消遣式的作品。

(原载《当代文坛》2007年第2期)

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写出人生,

写出矛盾,有助于历史的前进

——王火:半个世纪成就一部经典

A《战争和人》不能不写

提到王火,必然要说到160多万字的《战争和人》。三本小说,王火鸟瞰中国政局时局变化,得出腐败的国民党必亡的结论。

《天府周末》:《战争和人》三部曲167万字,能否说说当年的创作背景?

王火:我很早就开始写小说。经历了八年抗战以后,亲身的经历和体会很多。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就爱好动动笔。那个时候很多人写抗战题材,我就想根据自己的生活来写写八年抗战。不一定要出版,但要写得真实,深刻些,写了留给自己也行,就当消磨一下时间和精力。我的标准:写一个真的、我亲身经历过的故事。不是我见过的、不了解的我不写。如果我用真名字写的人和事,那都是真的。我写南京、上海,人家就说我写得真像,因为我在这些地方生活过。前一阵看过一个国民党桂林保卫战的电视剧,里面瞎编乱造。我也写过桂林保卫战,但就不一样。

《天府周末》:能说说《战争和人》怎么个真法?

王火:比如我写蒋介石,那是因为我当记者时采访过国民党的“行宪国大”,的确见过他。第一次看到蒋介石,是他去瞻仰孙中山的遗体。他从记者们面前过去,给大家笑着点头。后来有一次他在说华中战局时,又咬牙切齿:“刘伯承,这个独眼龙,厉害得很呀。”所以我写出来的蒋介石是真实而非丑化了的。我写汪精卫,因为我父亲和他认识,小时候也去过他家,他儿子也是我同学。汪精卫长得很漂亮,他的老婆陈璧君年纪大的时候就长得又矮又胖又黑。

我随便举个例子,有一位很优秀的老作家,曾写过陈璧君夏天到庐山:去了以后就问陪同“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地方?”难道她不知道吗?国民党当大官的每到夏天都去庐山办公的。还说陈璧君娇滴滴的声音。她不仅不娇滴滴,嗓子还很沙哑。一看就是没有生活,是根据资料和想象写的。我想如果我写八年抗战,应该写一部别人不能代替的。我要用独特的材料和感受来写。

《天府周末》:所以您选择了一个国民党高官的视角来写国民党最终必败?

王火:这正是我要说的。自从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就一直丧权辱国。经过八年抗战,我们终于胜利了。其实我还想表达另一个主题:八年抗战完了,国民党也腐败完了,所以发起内战后很快被打败。国民党这样的庞然大物当年是怎样腐烂垮台的?我们如何以史为鉴?写作的时候我想得很多,很复杂,觉得不能不写。《战争和人》想要表达的东西很多。以前不提国民党的正面战场,但是现在有一种错误的思潮,认为八年抗战只有国民党在打,我认为这是应该抨击的。共产党的游击战场也相当大,在八年抗战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在小说里,我描写了那些积极寻找真理和奋斗途径的有识之士和进步青年。种种细节都表明,腐败的国民党必然被共产党取代。

《天府周末》:你所亲历过的,能否就国民党的腐败略举一二?

王火:我在江津读书的时候,和国民党渝江师管区的一个营长交了朋友。他告诉我这个师管区本来该配一个师的兵力,结果总共不到20人。我问他:“怎么这样?”他说:“你傻瓜啊!我们每个月钱很少,弄一个师给他们吃什么?”那如果上面需要兵怎么办?好办!到了晚上,这20人带上枪,到农民家敲门,男人一开门就抓走。带到师管区,每人狠揍一顿,头发全剃光,换上军装。训话的时候讲一番抗日道理,最多教一下立正、稍息,怎么打枪。然后就带上去交人。如果路上逃跑,枪毙!再到集市上抓卖菜的农民充数。你说这样怎么打仗?蒋介石不是不知道这些,有一次,在知道情况后还把全国兵役最高负责人程泽润枪毙了。但一个东西烂透了以后是很难办的。

B“孤岛”经历融入小说

王火笔下,人物心理、场景描写等方面极其细致,真实再现了八年抗战那段可歌可泣的岁月。有意思的是,王火笔下那位最终鄙弃国民党统治、投入民主运动的国民党高官,身上就有王火父亲的影子。

《天府周末》:您曾说过《战争和人》里童霜威和童家霆父子,有你们父子俩的影子。能否说说您的家庭?

王火:我父亲王开疆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法科的留学生,在日本就参加了中华革命党。他回国后在上海做过大律师,并做了大学校长和教授,然后南京就请他去做法官惩戒委员会的秘书长。后来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专任委员。他当律师的时候收入很多,所以到南京后,就在玄武湖附近修了洋房。当时很大的花园里还有一个网球场,我和同学打球累了总去玄武湖划船、钓鱼。小说里写爬屋顶赶鸽子这些都是真的。西安事变时,我家车夫拿了一面红绸被面让我赶鸽子,结果邻居见了打电话给我父亲,说:“你家怎么摇红旗啊?”因为当时刚发生西安事变,很敏感。父亲后来把我骂了一顿,说我闯祸!其实他是怕我从房顶摔下来。

《天府周末》:身为国民党高层,您父亲对蒋介石政府怎么看?

王火:我父亲对蒋介石是很不感冒的,觉得蒋介石靠军事起家,成立国民政府以后排除异己很厉害,他并不认可。那时我小,父亲不可能和我探讨时政,但他和客人谈话的时候允许我在旁边听。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婚了,我一个人跟着他到了南京。他知道我没妈了,就特别疼爱我。其实国民党也不是人人都贪腐,当时有些官很穷,包括当时是法官惩戒委员会委员长的于右任;辛亥革命元老杨亮功,家里也穷得厉害。我父亲所以能盖洋房,是当了多年的大律师。后来见国民党腐败得厉害,他的工作不好做,就辞职了。

《天府周末》:小说里童家霆的经历也是您的真实经历吧?

王火:小说终究是小说,但确有我的生活。童家霆参加了很多学生运动,我在学校里是不参加的,因为地下党的人不准我出头,这样我才方便以国民党官员后代的身份帮他们做事。我在南京上的小学是中央大学附属学校,这个学校办得不错:比如童子军,要求人日行一善,否则打在童子军领带上的结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能取下来。我们的校歌是陶行知写的,也挺有趣:“神圣劳动,工人爱做工。神圣劳动,农民爱耕种。神圣劳动,当兵爱运动。为什么劳动为什么劳动?为了人类大众。”当时就有点工农兵思想。

当时许多歌都是进步文化人写的。比如《毕业歌》,你看歌词多好!“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初中、高中、大学毕业,都唱这个歌。这种思想啊,从小在头脑里灌输得很多很多。

《天府周末》:抗战时期听说您有过自发抗日行动?

王火:那时我在上海租界上学,从初二读到了高中一年级。当时日寇占我中华,就和另两个同学在家里写抗日传单,“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必胜”,晚上还拿糨糊去贴。后来想傻呀,贴着慢,被逮到了怎么办?夜晚干脆上街撒。有天傍晚,我们到租界最繁华的慈署大楼顶上,看没人注意,一扔就跑。后来报上还登:“昨日慈署大楼有人撒传单!”

珍珠港事变后,日本人就进租界了。《战争和人》里的最后一课,写的就是日本人进租界的情形。日本人一来,公共汽车停了,我走路到学校,来上课的只有十多个人,大家就在黑板上写“最后一课”,想日本人来了,以后再也学不到中国话了。语文老师王佐才来了,翻到课本后面讲文言文《新亭对泣》,是写东晋时期外族入侵后一群人在新亭的地方讲到时局心情悲伤。当时老师一讲,我们就懂他的意思是大家不要悲伤,要起来和日本人做斗争。王老师讲完哭了,同学们也开始落泪。我还请他给我题了字:“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

C半个世纪写史诗

从1951年动笔到1961年初稿完工,王火用十年时间创作出《战争和人》初稿。因文稿在“文革”中被毁,1983年他提笔重新创作,直到1990年完工。其间,他经历了左眼因伤失明的打击。

《天府周末》:《战争和人》160多万字,您怎么完成这部鸿篇巨作的?

王火:新中国成立以后先到上海总工会,忙。1950年办劳动出版社,相对来说有点空了。那时决定写一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的主题。创作是很快乐的,下班回去就写,周末也不休息,1953年调北京继续写,500字一张的稿纸,用了十多斤。只是最后阶段苦,因为到了三年困难时期没饭吃了。我的粮食定量很少,只有18斤,一天到晚就饿。我还记得那时深夜很冷,腿上盖着毯子,胃里空空,在寝室奋笔疾书。但也有好处,把我的胃病治好了。我有胃溃疡,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饿。

《天府周末》:《战争和人》第一稿是怎么被毁的?

王火:我自己烧掉的!第一稿1961年写完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看了评价很高,说是百花园里一朵独特的花,太好了。突然之间毛主席有一个批评: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出版社赶紧把书稿还给我。“文革”就倒大霉了,说是为国民党树碑立传。我当然不能承认了,我这个人个性很强的。不承认就要挨打,挨得很厉害。在这期间,造反派把我的稿子拿去,据说拿去大便用了。虽然后来我“解放”了给送回来,但头尾都没了,中间也撕掉了不少。当时很心灰意冷:都不要文化了,我还写什么呢!就在门口把它烧掉了。烧掉后罪更大了,说毁灭罪证,造反派又搞我……

《天府周末》:那“文革”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在您55岁的时候约您重新创作,为何还要答应?

王火:一方面是他们的诚意打动了我。另一方面,也希望合浦珠还。我始终觉得作家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写出人生,写出矛盾,有助于生活的美好,有助于社会的发展,总而言之,有助于历史的前进。

《天府周末》:其间左眼失明是怎么回事?

王火:这个不要讲啦,讲太多次了……(记者坚持)大概1985年的样子,那时我已经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工作,单位正在修出版大厦,工地里有一条深沟。那天下雨,有一个小女孩就掉沟里了。我跳下去抱起她托上来,自己踩着土壁上去的时候,没想到头部撞到钢管上。(王火指着自己的额头,和皱纹连在一起的是当年的一条伤疤)当时先是脑震荡症状,接着颅内出血,严重时见到人不认识,说不出话。撞的是头,但视网膜脱落。给我手术的这个人,为人极好,但技术极差,把我眼睛治坏了。左眼失去后很伤心,右眼视力也只有06。眼睛没了,就更觉得要把过去浪费的光阴夺回来。

我老伴劝我不写,我什么都听她的,就这不听。我要不写干什么呢?就跟有一件事没做一样。用一只眼睛写。工作时间长了,眼前就一片模糊,有时还白光闪烁。而且写的是一个压抑痛苦的时代,创作时许多悲惨故事让我相当激动,心理反过来又影响生理。写完真的像大病了一场。

D一身正气想从事新闻事业

《战争和人》成就王火,然而曾经的他最想当的却是记者。他采访过胡适、于右任等名人要人,也采访过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及审判战犯和汉奸,笔端留下了一个时代的背影。

《天府周末》:当年怎么会想到考新闻系?

王火:我在江津念高二时曾经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讲一家卫生院在抢救食物中毒的学生时,看到穷的学生就不好好抢救。发表后影响很大,我就想“学新闻能为民喉舌”。当时只有3个大学有新闻系,其中复旦最好,名教授最多,就报考了复旦。陈望道是系主任,他是《共产党宣言》中文版的第一个译者。有名大报的负责人也在系里任教,他们的思想都倾向于反对腐败、贪污、独裁和特务统治,对我后来的影响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