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区散记
北区,少林寺
在我们这样一所理工科为主的大学,很难指望盛行什么文艺之风,就连校区的分布,那也是严格按照方位来命名的。开始的时候,学校只是被拦腰分为两截,上北下南,是为南区北区。后来校园向东扩建,也遵照此例名为东区,以南北向横贯校园的一条高速公路为界。我曾经去过不少学校,比如武汉大学,依珞珈山而建,划分出来相对独立的各个区域都以该区比较有特点的树木花草命名,比如樱园,听起来就透着一丝雅意。这在我们学校却不常见,比如学校教学楼旁一个大湖,杨柳依依,草木葱茏,老师、同学课余饭后经常临湖而坐倒也雅致,可惜名字却是“人工湖”,令一池碧波顿时失去了颜色。
“人工湖”这个名字被叫了两年,后来依了校训,改名叫作“思源湖”,取的是“饮水思源”的意思,算是还了这个湖一个清白。不过,这种山寨出来的风雅并没有维持多久,东区扩建,又多出来一个“人工湖”,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居然取名叫作“思源二湖”,令人大跌眼镜。
这所学校,男女学生比例是严重失调的,我们那一届据说情况算是比较好的,但全校平均也只有7∶1。比如我们班,总共二十八人,只有八位女生,当真是狼多肉少。这不算是最惨的,据称和我们同一届的物理系,全系总共只有一名女生,那才叫人真的是欲哭无泪。听说当时班级如果有什么活动,这名女生总是缺席,倒不是因为她恃宠而骄,而是物理系那帮糙爷们压根儿就忘了还有女生存在这回事,通知也忘记发给她了。后来据说这个女生不巧和别的院系男生好上了,也不知道物理系那帮纯爷们是怎么度过漫长的大学四年的。
学校的南区开发得最早,就连树木也比其他区要更加高大茂盛一些,离教学楼近,人气也最高,往来络绎不绝。所以,这所学校几乎所有可歌可泣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区,我们那一届也不例外。比如,入学不久,大家都还处在相互了解相互融合的阶段,彼此谈话都还客客气气离打打闹闹还很远,以至于宿舍楼里显得有些冷清。可是忽然某一天熄灯之前,就像《海上钢琴师》轮船上最先发现自由女神像的那位旅客一样,一位一直在阳台上极目远眺的男生突然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女生!”整座宿舍楼顿时轰动了,我们纷纷挤到南阳台上朝对面看去,对面居然是一栋女生宿舍楼!这让我们兴奋起来,一时间吹口哨的、拿望远镜的、尖叫的,此起彼伏。对面似乎很快就发现了这边的异状,有胆大一点儿的女生跑到窗户边和这边对望,大部分女生迅速拉上窗帘以免春光外泄。那天的喧嚣持续了很长时间,连学校保安都惊动了,在楼下好奇地观望又不知道如何下手,直到熄灯大家才渐渐安静下来。
这样的大事是不会发生在北区的,因为北区没有女生。
和南区一河之隔,中间有两三座桥相通,光秃秃地立着几排水泥楼就是传说中的北区宿舍楼。北区宿舍楼群,又被称作“少林寺”,以彰显它独特的特点:这个区里,没有一个女生,在楼上楼下行走的,全是清一色的男生。当时有句话说,在这座少林寺里,如果有只母鸡,那一定是好看的双眼皮的。这句话有点损,不过却形象地描述了当时这个区里饥渴的状态。因此,如果偶尔有人带女朋友到宿舍楼来,他一定是紧紧地搂着女生的腰,仿佛是害怕被周围男生的眼神给勾走一样。即使这样,一路走过去,还是免不了要接受阳台上无聊男生的口哨,这样的口哨,让搂着女朋友的男生既骄傲又有些害怕。
在少林寺里面行走,空气中也仿佛散发着荷尔蒙的味道。有一位同学,是位足球好手,可是换下来的球衣T恤却总是没工夫洗,他的方法是把它们都塞到床底下去,下次踢球的时候,拿出来嗅一嗅,挑一件味道不那么重的继续穿。直到后来他有了女朋友,这个情况才得到改观。那个时候,带女朋友回宿舍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绝对不是串串门那么简单。男生们在宿舍楼里面行走,天热的时候大多是只穿一个裤衩,反正也没有异性看见,可是有女朋友要带回来那就不一样了,必须提早好几天开始打招呼,等到女朋友驾到的那一天还要确认同宿舍的都穿好衣服了。可是即使这样也免不了要出一些意外,有一次,一个女生跑到宿舍对面水房洗手,刚进去就嗷一嗓子朝回跑。她男朋友去水房一看,另外一个男生站在淋浴间里用脸盆挡着下身,呆若木鸡。想必是这哥们像平常一样图凉快,洗个冷水澡被女生撞见了。这可真够让他尴尬一阵子的。
少林寺里也有自己的节日,那就是有足球比赛的日子。2000年欧洲杯,那是齐达内和特雷泽盖如日中天的时候,每个男生都不会错过。赛事时间在凌晨,但是很多人早早地就准备起来了,在楼道里架上电视机,在旁边摆上军棋,一边“四国大战”一边等比赛开始。我们几个爱学习的,坐在自习教室里也是如坐针毡,不停地看表,到了九点多钟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宿舍楼了。凌晨一到,比赛就要开始了,整层楼的人都挤到楼梯转角的地方围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一个人刚出口评论一句,另外一群人马上就骂了回去,可是总有勇敢的人忍不住要顶着被骂的风险说上两句。那时候到了晚上十一点宿舍楼就限电,可这也难不倒我们,我们把每个宿舍里的插线板连起来,从一楼二十四小时有电的地方拉上来接上电。可这也有麻烦,学校的保安总会顺着电线的方向很容易就抓住我们,其中一两次还被逮到保安科去问话,可是第二天检讨完了还是照旧。对于男生来说,足球是大过天的事情,学校也拿我们没办法,保安也只好跑上跑下维持一下秩序。后来学校有了经验,在一次欧冠拜仁皇马大战的时候开放了学校礼堂让大家一起观战,亚洲杯那年每逢中国队赛事也开放礼堂给我们,半决赛中国队打日本队的那一场,菁菁堂的顶都快要被加油的声浪掀翻了,可惜最后中国队还是2∶3输了。
看欧洲杯的那一年搞得我们很辛苦,正好碰到期末考试,比赛结束了基本上天就亮了,觉也睡不成了,大家干脆直接去教室,准备马上就要开始的考试。这种状况在2002年世界杯的时候终于没有重演,那届世界杯是在亚洲举行,比赛的时间是在我们最方便观看的时候。而且学校宿舍也重新装修过了,每幢楼一楼都有装着大电视的活动室,自然也不用我们私拉电线了。我记得那个时候很多人还在找工作,可是即使如此,很多人出门之前也会抱着简历看上两眼。大家挤在一起看着球,似乎忘记了马上就要到来的别离。那届世界杯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是我们心目中的足球之神巴蒂斯图塔最后一届世界杯,6月14日在阿根廷输掉与瑞典的比赛后,电视屏幕上的巴蒂掩面而泣。当然,那届世界杯我们心目中的主角自然是第一次打进世界杯的中国队,即使尽吞九蛋无功而返,也让我们兴奋不已,看比赛的时候多了一份牵挂。
2002年韩日世界杯结束之后,相处四年的同学就各奔东西了,很多人甚至都没有等到一起看决赛。北区宿舍楼后面的小小的复印室经过短暂的一段打印求职简历的喧嚣之后又恢复了冷冷清清。即将离开学校的最后一个夜晚,全是男生的北区少林寺也迎来了最后的高潮。同学们像疯了一样敲打着洗脸盆和对面宿舍楼的兄弟相互呼应,大家在释放最后一点过剩的荷尔蒙。有人把开水瓶从六楼扔下去,在楼下的水泥地上引起了巨大的声响,这引来了几十个开水瓶被扔下楼引起了一片巨响。学校的保安站在楼下,惊恐地看着我们把点燃的棉被蚊帐扔到楼下,他们连喝止都不敢,只是一群人手举着灭火器拼命地喷熄越烧越旺的火苗。那是一次肆无忌惮的释放,少林寺里充满着叫嚣、奔跑,还有哭和笑。
那一年,NBA里的得分王仍然是一米七六的艾弗森,王治郅虽然满载我们的希望却只能屈居比赛的边角料,我们带着别离的愁绪奔赴四方。唯一的好消息是,姚明在那年的6月成了NBA的“状元秀”奔赴美国开始了他令人自豪的征途,这个消息如同一个细小的种子埋到了我们心里,并在不久的未来最终生根发芽。
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
一个月前,James在微信上发消息,他的第二位公主在早上驾到了。我照例恭喜了他,发自内心的那种喜悦在他的微信上升腾,他的喜悦感染了我,跟当年没什么两样。十年前,他和女朋友两个人去了澳大利亚墨尔本读书,后来就留在了那里。中间他也许回来过上海,可是我们并没有见面,只是在网络上有过零星的交流,知道他和女朋友结了婚,在墨尔本有了工作,再后来就看到他经常发女儿的照片了。
James的妻子,仍然是当年在大学时和他谈恋爱的那一位。当年她只是偶尔跟James跑到我们男生宿舍来,人是轻轻盈盈的那一种类型,穿着淡雅的衣裙,仿佛一阵清风吹进了我们的宿舍。他俩也是高中同学,直到大学谈恋爱还是在瞒着双方家长,据说家教很严。我们大学在上海,他们是上海本地人,每个周末都回去和家人度周末,但是和其他上海同学不同,他们周日往往回来得很早,半下午就回学校了。回到宿舍,James总是架起他的CD机,连上我的音箱,开始放流行歌曲。有时候是张学友的,有时候是顺子的,最多的时候是放周华健的歌曲。James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整理书柜,或者对着镜子梳头发,尽管他的头发总是保持油光可鉴的程度。一盘CD放完,他就噔噔噔下楼走了,后来我才听说,是和女朋友泡思源湖去了。
第一次见到James是在大学开学第一天。那天我扛着行李,刚找到自己宿舍的床,敲门进来一个人,满脸堆笑,那就是James。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你正惊疑未定的时候,突然跑进来一个人,满脸堆笑地对你自我介绍,这真是一件让人深深觉得不靠谱的事情。我盯着他油光可鉴的小分头,内心十分犹疑,完全谈不上好感,当下就冷场了。James于是一边讪讪地帮我放置行李,一边不停地介绍学校的各种设施和学院的开学安排,正尴尬间,他的一位高中同学正好在楼道里喊他,他才忙不迭地一阵风地跑了,剩下我一个人立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对着门口发了好一阵子呆。
James后来成了我们的班长,从大一一直做到大四毕业,中间没有被换过。他是我见过的班长中间最没有权威性的一个,不管见了谁,他都能笑眯眯地搭上几句话。他的那种笑容谁也学不来,笑的时候不仅面部堆笑,就连不大的一双眼睛也堆满了笑。那样的笑容,真的是发自内心,让人无法拒绝,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当时在学校里,他对每一个同学都照顾得很周到,即使班上几个比较凶悍的爷们,尽管私底下也表示过对James发亮的头型的不满,但是见了James的笑容马上就被融化变得柔和了起来。James就是有这样的气场,他出现的地方,即使我们刚刚还在谈着国家大事,一刹那间就会变成好吃的和好玩的,让人严肃不起来。
大学的时候大概没有什么让James发愁的事情,除了女朋友和考试。女朋友这件事,James透露得很少,但据说经常被修理得很厉害,不过我们很难想象他那娇小的女朋友生气的样子,那么娇滴滴的人儿怎么会对着嬉皮笑脸的James发脾气呢?可是我们一看到James跟在他女朋友后面屁颠屁颠跑前跑后的样子,立马又相信了这种传言。至于考试,在大学期间对谁都是一件头痛的事情,但对于James而言就更要命了。平常上午上课,他总是迟到,迟到的原因恐怕谁都想不到,竟然是因为洗头。每天早上起床之后,他总要花半个小时洗头洗脸,然后就是细细地梳头。我大二之后和他同一个宿舍,洗漱完了就等他一起走,可是这位仁兄的洗头洗脸过程相当复杂,以至于到了上课时间他往往还只是完成了一半。跑进教室的时候,我们想从后门悄悄溜进去,可是James那油光可鉴的小分头立马吸引了全教室人的注意力,老师也会停下讲课等教室的骚动安静下来。他人缘好,上课的时候很难认真起来,前后左右都有报纸和杂志递过来,看都看不完。所以,到了期末的时候James就开始发愁,苦着脸和我们一起去泡图书馆和自习教室,上了考场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当然,让James发愁的事情也只有这两样,大多数的时候他总是很快乐的样子。有一次,我们一起做的一个暑期实践项目获奖了,学院老师奖励我们几百块钱,James提议我们到卡拉OK去唱歌。也就是那一次,我才发现James的歌唱得非常好,几乎是专业的水准。他点唱的一首《花房姑娘》直接把崔健的歌改成了柔情版,而且还很自然。他唱歌的声音和周华健很像,他在宿舍里跟着曲子唱《朋友》,我们走在楼道里以为是在放周华健的CD。这总是让我们很吃惊,一推开门,看见他在那里引吭高歌,完全不是平时细声细气的模样,让人不由得以为白日撞了鬼。James对自己唱歌很自信,唱歌的时候我们在一旁围观,仿佛在观赏一个稀奇的物件儿,他呢,满脸的眉飞色舞,神气活现。只是,让人受不了的是,一停下来,他立马又恢复了满脸堆笑一脸谦逊的样子,我们刚刚培养出来的敬仰之情马上烟消云散,一群人乌拉拉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