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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回不去的故乡(10)

瞎子科爹自己做饭吃,眼睛虽然看不见,油盐酱醋却不会搞错。我们有时候趁他不注意,蹑手蹑脚跑进去把他的盐瓶挪个地方,然后躲在旁边等着看笑话。瞎子科爹伸手一摸,盐瓶不在,只好在灶台各处慢慢摸索,一点儿也不着急,最后总能被他找到。我们有时候装作正好经过,“好心地”把糖瓶当作盐瓶递给他,可是瓶子一到手里他就知道不对,抄起手边的拐杖作势要打人,我们于是一哄而散。瞎子科爹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天他从锅里盛饭,一锅铲下去没铲上饭来却铲到了一只偷吃的老鼠,老鼠吱吱地叫着负伤逃走了,瞎子科爹从此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确认盖好锅盖。

瞎子科爹快六十的时候去了养老院,他无儿无女,是族里唯一的五保户,乡里养老院一盖好他就被送过去了。瞎子科爹去了养老院,来找他算命的十里八乡的人也跟着去了养老院。听说养老院变得很热闹,那些孤寡老人因此很感激这位远近闻名的“科师傅”。当然,过年的时候瞎子科爹会从养老院回到村里,但是我已经不经常看到他,因为我们家盖了新房子,住到村头去了。瞎子科爹回村的话还住在原来的那个耳房里面,没有我们做伴显得格外冷清。

每年除夕瞎子科爹就会对外歇业,他选择这一天去村里的几户同族的人家给小孩子算命作为压岁钱送给这些他看不见但摸得着的孙辈们。他来村头我们家的时候往往已经是除夕深夜了,我们全家人围坐在火塘旁边,烧着噼啪作响的树根守夜,然后听着门外“噔噔噔”的拐杖敲打着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我和姐姐总是欢呼着去开门,就看见瞎子科爹笑眯眯地站在门外。

除夕夜,瞎子科爹坐在我家的火塘旁边,拐杖放在一旁,笑眯眯地陪我们守夜,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忽闪忽闪的。我和姐姐的生辰八字他记得很清楚,瞎子科爹给我们慢慢解说来年的运程。遇到我和姐姐面临升学的关键年份,全家人都很期待地等着听瞎子科爹最后的算词。我姐姐高考那年,瞎子科爹算词说我姐姐考试要细心一点,心高气傲的姐姐没听完就赌气回房睡觉去了,瞎子科爹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后来我离家去北京读书了,寒暑假才能回来,也没有见过瞎子科爹。听说镇里养老院裁并,瞎子科爹去了十几里外的另一个养老院。他的年纪越来越大,记性也变得不太好了,原先这附近经常找他算命的人也不愿意跑那么远去找他了。再后来某天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瞎子科爹在养老院去世了,族里去抬他回来安葬,安葬花的钱就是用瞎子科爹生前算命攒下的那些。都是五毛或者一块的票子,每一张都被瞎子科爹细细摸过,软软的,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我出门在外感到没方向的时候总是会想起瞎子科爹,想起他的拐杖“噔噔噔”敲打地面的声音,想起他用沉稳的语调笑眯眯地说着算词。我有时也会想起他在那些除夕之夜是怎样回到自己独住的小屋的,他用拐杖敲打地面小心探路,走过两座小桥,然后绕开一座池塘,最后扶着墙壁穿过长长的巷子摸回他的小屋里去。瞎子科爹独自躺在黑暗的小屋里面,正是除夕深夜,爆竹声此起彼伏,那时他会在想些什么呢?

祀者家之大事

小时候过年,短短一个月内,家里要举行三次盛大的祭祖仪式。腊月二十四是南方小年,迎接祖宗以及各路菩萨;除夕则是隆重招待在我家做客的这些祖宗和各路菩萨;到了正月十五,中国人传统意义上的“年”过完了,就要赶在元宵晚会之前送各路神仙列位先人各归原位。到了这会儿,无论是天上神仙还是地里的先人以及还不得不继续在江湖混的我们,二三十天下来差不多都已经吃好了喝美了,该干吗就得干吗去。

可以说,这三次祭祖的质量事关全家来年一年的前途,如此重要,主持仪式的人当仁不让就得是我妈。

祭祖这种事差不多就是请客吃饭,可又不只是请客吃饭那么简单,因为客人看不见摸不着全看请客的人心里有没有。它有一套复杂而完整的程序,掌控这个程序的人就是我妈。什么时候上菜,上什么菜,碗筷怎么摆,斟多少酒,什么时候点香,烧哪种纸钱,最后什么时候放鞭炮结束大典,这些问题在我妈的掌控下已经成了艺术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祭祖前三天她就已经把家伙事儿全都准备好了,同时还会做我们的思想工作,让我们端正态度投入到这场大典当中来。古人讲,祀,国之大事也,这句话应用到我妈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祭祀中特别隆重的部分就是听我妈念祷词,然后大家依次磕头。我妈念祷词几乎就是一场脱口秀,她往往开宗明义,表示接诸位大神过来我家是有要事相商的,这些要事包括提高家庭收入和保持家庭成员身体健康水平,当然还会重点交代祖宗们要格外关照两位小朋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结尾的部分,我妈采取的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传统路数,一边表示对祖宗们关照的感激之情,另一边也稍微暗示一下,如果关照不够导致家庭收入下降,明年祭祀用的炖猪肉只能用炖豆腐代替了。我妈站在那里对着几个空荡荡的椅子喋喋不休、循循善诱,让站在一旁的我感到背心一阵阵发凉,我怎么就看不见他(她)们呢!

好不容易祷词念完了,进入磕头谢恩程序,全家人序齿排班,童叟无欺,轮流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跪下来,举手作揖。这一环节事关每个人来年的福祉,一个也不能少,就连三岁小童也要完成。对于对此仪式暂时不能理解也无法独立完成的小朋友,我妈会使用近乎法西斯的手段将之强行摁倒,至少完成三次小鸡啄米才会放过。

我妈在仪式中表现出来的巨大气场深深让我折服,这样的折服表现在我作为一家之主总是会一丝不苟完成指令上。人家说,一件事连续做二十二次就会成为习惯,我如今已经三十几岁了,少说也经历了百来次祭祀,这样的仪式和程序经过我妈的长期坚持,已经深深植入了我的血液里。过年只有进行过这些仪式才觉得像过年,才有过年应该有的味道;过年祭祀时和祖宗及菩萨们的短暂却让人记忆深刻的小聚,提醒我一年中都要有所敬畏。

一年又一年,我们就在这卑微的敬畏中砥砺前行。

想念故乡的小河鱼

我的老家,真正称得上鱼米之乡。丘陵开荒为耕地,丘陵之间则是洼地,开辟为稻田,随着丘陵一侧则往往是一条宽百米的小河正好做灌溉之用。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这里完全是一副山青水绿的模样。

离村庄不远的河道里,一半是沙石,一半则是潺潺流淌的河流。河流随地势弯曲,拐弯处往往依着河岸形成一汪潭水,水不深,即使是十来岁的小孩下去最深也刚刚及腰。河水清澈,岸上的柳树倒映在水里,常可见半尺长的梭鱼在柳树的倒影中穿梭,粼粼的水面偶尔折射出梭鱼灰色的脊背,偶尔还能看得到蓝色或红色鱼鳍。这些梭鱼,在我们幼年来说,既是最好的玩伴,也是最肥美的食物。因为河水清可见底,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渔网来捕捞,渔网横穿河道,在水下静置一到两个小时,就能看到不少梭鱼自投罗网,卡到网上很快就动弹不得,起网的时候,在阳光照射下,渔网上多的是翻着白肚皮的鱼。当然还有些人喜欢智取,静静地坐在潭水边垂钓,眼睁睁地看着鱼儿上钩,钓一下午也能钓到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