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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不去的故乡(1)

回不去的故乡

小军

第一次见到小军的时候,只记得他比较害羞,话不多。他是我内弟的发小,一起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2000年高考的时候没有考好,加之家里又比较拮据,于是就没有再继续学习,回家找了一些零工做。

岳父家住的地方叫陈庄,在北方的一个城市,差不多是城市的边缘。房子都是清一色的平房,是北方常见的独门独户的式样。大门平顶,两侧贴着大幅的春联,进门一个水泥砌成的屏风,上面彩绘一些富贵延年家业常青之类的图案。主体的楼房在屏风的左侧或者右侧,四四方方,分隔成包括客厅、卧房、厨房在内的或多或少的几间房。邻居家的房子高矮也大体相似,前后相连再盖上很少的一段围墙,就围成了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大多种些四季常青的花草。这些规规整整的房子往往连成一片,中间由一些东西或者南北走向的水泥路分割成自然的居住单元。小军家就跟我们在一个单元,隔壁第三家。

小军听说我内弟回来了,从外面骑了摩托车赶过来,正遇上我们在吃饭,于是就坐下来在旁边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我是南方人,下车到家的时候岳母已经下了一碗面来吃,到吃饭的时候就有些撑了。北方人家自家做的馒头面又实,个儿又大,我碍于面子不好推辞,只好皱着眉头就着汤往下咽。小军在旁边看见了,嘿嘿地笑,也不说话,偶尔拨弄着手机。他瘦瘦高高的个头,额头上有些抬头纹,脸色有些黑黑的,典型的北方汉子的样子。等我们吃好饭,他高兴地站起来,微哈着腰,憨憨地笑着,两手很自然地插进牛仔裤兜里。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军的情景,除了他憨厚的笑容,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听说他后来做过保安,但觉得太枯燥,由于对做菜有些兴趣,于是就在大学城的对面租下一间店面,做一些小吃和炒菜。大学城的学生不少,学生经常成群结队地出来改善生活或者吃个消夜,小军的生意居然红火了起来。

第二次遇到小军就是在他的小店里。那次回去时间很仓促原本没有计划要过去,但是小军还是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催我们,我们想想也好,去看看他,顺便捧个场。没想到那天晚上他的小店的生意很火爆,小小的饭店挤得满满的。小军和几个来吃饭的学生商量了一下,腾出位子,把我们安顿到了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小军兼着炒菜还要跑堂,穿花一般照顾着四个桌子的客人,还是一脸憨憨的笑。我们的菜很快就好了,水煮花生,家常豆腐,还有几个冷盘,味道相当可口。小军在忙的间歇就跑过来和我们碰杯,擦擦汗陪我们喝一杯冰镇啤酒。

客人慢慢稀了,小军干脆打了烊陪我们喝。看得出来小军很兴奋,他很高兴我们能来。我们说客人这么多怎么照顾得过来,小军说他正想把旁边的一家五金店的店面也租了,店面扩大之后让老爸和刚过门的老婆也过来帮忙,一个负责跑堂,一个负责点菜和收银,自己则安心做菜,还可以增加几个菜式。

那天大家都很开心,饭后他们几个发小陪我熬夜打牌。小军坐在我对门,那晚他手风很顺,和了好多把。我注意到他的脸色还是黑黑的,由于兴奋,泛着微微的红色。我不太会打牌,经常点炮,那个时候小军就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一下,还是那种憨憨的、羞涩的笑容。

后来就好几年没有再见到小军了。村里开始拆迁了,大家都人心惶惶地,岳父和内弟也没有再提过小军的近况。再后来,听说村里拆迁意见不统一,同意拆迁的一些人拿了补偿款走了,也有不愿意拿补偿款的。毕竟祖祖辈辈生活了很多年,许多人家不愿意搬走,听说因此还死了人。小军家和我岳父家是最后一批同意拆迁的,小军的爷爷也是在那个期间去世的。

2011年,决定同意拆迁后不久的那个夏天,我们回家安顿老人,住了一段时间。我们回去时,原先的庄子已经不认识了。水泥路两旁的房子有的已经搬空,有的已经拆掉,只剩下三五家还在生火做饭。以前夏天的时候,水泥路的两旁,一到傍晚太阳下去了,就坐满了乘凉的邻居,三五成群地聊着家长里短。现在水泥路两旁则堆满了拆掉的木头、砖头,有些杂物还挤到了街中间,人走过去要小心翼翼,以防被钉子扎着。

就在那条堆满杂物的水泥路上,我再次看到了小军。他推着一辆板车,上面放着生火的家什和几张桌椅,后面跟着他的爸爸和奶奶帮他拿着碗筷和饮料。我这才知道他已经快一年多一直待在家里了。大学城对面的小吃店虽然生意不错,但是第二年就被人把店面收回去了。回到家,小军一边和村里谈拆迁的事,一边做起了大排档的生意。因为村里拆迁队的工人很多,他的大排档每天晚上倒也非常红火。

小军很快就支起了他的大排档摊子,还架了音响招徕客人,水煮花生和啤酒的味道很快就传了过来。小军很大声地招呼我们过去喝酒,给我们摆了几个爱吃的冷盘,啤酒也给我们满上了。拆迁的工人和村里没有搬走的几个年轻人在几张桌子上就着花生喝着啤酒,小军穿花一样招呼着他们,给他们添些酒菜。

小军过来倒酒的时候我很突兀地问他以后怎么办,他笑了笑说,先干完这一段时间再看吧,顺手点了一支烟。路灯掩映下,小军的抬头纹好像更多了,脸色还是黑黑的。不远处,小军的老婆挺着大肚子在收拾一张桌子,不时地朝我们这边关切地瞅瞅。

那个夏天的晚上,我们没有喝多久就散了,临走的时候内弟放了两百块钱,压在啤酒瓶底下。小军看到我们起身,远远地喊,多坐会儿吧,一会儿就忙完了过来陪你们。我们头也不回,说,不了。小军喊,那你们慢走,明天过去找你们玩儿。他特地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们走的方向,憨憨地笑。

那个晚上,巷口小军的大排档摊位上,一直到很晚还在重复地放着凤凰传奇的歌: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飘荡……

火车的故事

姜育恒有很多首歌为我所喜爱。他的声音忧郁感人,别具一格。其中尤其有一首,我的喜欢则超出了对他声音和演唱的赞赏,而完全因为这首歌的歌词:

曾经以为我的家,

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

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以票根为家的生活我们大部分人都很难体会,但是捏着票根在站台上久久等待的经历想必每个人都有。我们一手提着重重的行李箱,身上微微出着汗,另外一只手攥着薄薄的火车票,扭头看向火车来的方向,直到看到火车在一声长鸣中缓慢停下来。心情才开始渐渐平静,仿佛有了依靠。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1995年从武汉至北京。因为是第一次,整个行程都被人领着,时至今日,我对火车的印象是从挤得满满的车厢开始的,上车之前的等待与慌乱的记忆则荡然无存。只隐约记得匆匆忙忙地从某个摊位上买了一瓶汽水,大瓶装的那种芬达。车上坐满了人,那个时候火车票超卖的情况非常严重,以至于火车开动不久走道里也铺上报纸坐上了人。餐车进出都非常不方便,往往是一出现就引起一片骚动和抱怨,坐在走道上的人一边使劲往旁边让,一边指责服务员不该这么频繁地往来。近年网上流传一个对子说“花生瓜子八宝粥,啤酒饮料矿泉水”,大抵就是从那个时候就有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当时服务员嘴里说的那个令人不满的横批:“让一让!让一让!”

可是怎么让得开呢?傍晚出发的火车,到了晚上九点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挤得寸步难行了。我记得当时坐的火车是那种绿皮车,座位底下早就被有经验的旅客铺上报纸,躺上一个人,呼呼大睡。有座位的旅客也不轻松,三人座早就挤上了四五个人,又或者其中一个人大腿上还坐着一位。旅客们嗑着瓜子,瓜子壳在桌子上、地上随意堆着,五湖四海的旅客陆陆续续打开随身带着的行李袋,拿出那些千奇百怪从家里带出来的食物。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脱了鞋脚臭的味道、浓烈刺鼻的香烟味。又忽然有了年轻夫妻的责骂声,然后是婴儿尖厉的啼哭声以及周围乘客帮忙安抚的声音。八九月份的天气,火车在开动中似乎还好,开着窗户可以吹进来风,最苦的是火车突然停车,车厢中的空气顿时变得无比燥热、混沌。憋不住的人们纷纷把脑袋使劲伸出车窗,吐着气,仿佛池塘里缺氧的鱼,张着嘴拼命地浮出水面。

然而这样的情景居然让我对这第一次的火车旅行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迈出过家乡的年轻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情景更让人感到新奇的了。我小口啜着芬达,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每一个人,每个人都那么生动。火车开出武汉不到半小时,坐在一起加上新挤进来的一共八个人很快就互相熟悉了。大部分都是湖北人,但也有几个不是。比如说话很大声的张先生是做生意的,这次来武汉是来要账的,结果空着手回北京,他操着很重的北京口音骂他的债主;他旁边一直小心地想插话的是去北京旅游的孙先生,他这次带着一家四口去北京旅游;我的旁边坐着一个怀了孕要赶回老家养胎的年轻女子,一路上不停地喝一种散发着苦味的饮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速溶咖啡。

火车遇到中途停车的时候,向外望去往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几道铁轨和几根电线杆孤零零地杵在那里。月光很亮,洒在深绿色的车皮上面。车厢里无比嘈杂和燥热,我伸出头呼吸外面的空气,看着洒满一车一地的月光,第一次离家的惆怅竟然涌上了心头。

后来的三年间我开始经常往返于新建成的京九线,上车的地点换到了县城,变得方便了很多。而绿皮车渐渐也被K字头的白皮火车代替,但是拥挤的情况丝毫没有改善。

不同的是,绿皮车的时代,中途车站上人的时候,因为车门的地方挤得完全动不了,很多人就在站台上借助朋友的帮忙,从车窗爬了进来。这种现象在中途站很普遍,每到一站,车窗边的乘客就要遭受一次踩踏。车外的行李先是一股脑儿地被扔进来,然后是人,先进来脚踩住桌子,然后就是脑袋。进来之后从桌子上跳下来,一边一迭声地说抱歉抱歉一边挤进已经很不宽松的人群中。

而白皮火车往往是空调车,车窗在车厢一头一尾只有四扇可以打开,因此中途站挤人进来的问题大大缓解。但是车厢里面的空间并不显得松动很多,过道里面依然坐满了人,餐车也十分讨人嫌地往来,依然是引起一片骚动和埋怨。空调车听上去很不错,但却让我那几年坐车吃尽了苦头。学生坐车历来是寒暑假比较多,比如说夏天吧,火车开的是冷气空调,白天乘客那么多开空调让车厢里非常闷,令人透不过气来。到了晚上,外面的空气逐渐凉下来,而火车空调则不停止,到了午夜的时候车厢的温度就低到令人无法忍受,往往把人冻醒过来。而到了冬天,开了暖气的闷热车厢则是相反的另一番情景。

即使是这样,也还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因为车窗是固定的,不用担心有人翻进来,又或者是风吹进来,这时候玩扑克牌取代绿皮火车时代的闲聊成了坐火车最主要的消遣。坐火车的人依然是来自五湖四海,扑克牌的玩法自然是千奇百怪。但是不用担心,旅途中的人往往最善于妥协,很快,一种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玩法就开始了。我是不擅长玩扑克牌这种东西的,就翻开随身带的书看起来,伴着耳旁响起的一片厮杀声。读书累的时候看别人玩牌也是一种乐趣,比如那时候流行打“八十分”,张王赵李四人捉对厮杀,围观的还有四五个人。这围观的四五个人往往比牌局中的几个显得还要上心,有一个急性子恨不得伸手帮姓赵的先生出牌。而善于记牌的张女士终于赢了,她用一对小牌翻了小王和小李的底牌,小王和小李则互相抱怨了起来,一生气把面前的纸牌一推不玩了。没有关系,旁边姓孙的和姓吴的两位马上补上去了。在火车上萍水相逢,又因为讲究财不外露,大家也就是打着玩玩,争个输赢的乐趣。往往有人中途要下车,把手中的一把好牌交给替补者,一边拿着行李走还一边关切地回过头来叮嘱别把我这副牌打输了。

坐京九线还有一桩不广为人知的乐事。火车经过江西上饶站,往往是晚上十一点以后乘客饥肠辘辘的时候。火车靠站刚停稳,就从车头车尾上来两个人,车头的人只管高声介绍上饶有名的五元一只的“野鸡腿”,车尾的那位则一边走一边把热气腾腾奇香四溢的鸡腿递给乘客。车厢顿时热闹起来,熟悉的乘客叫买声此起彼伏,加上香气四溢的鸡腿,引得一班从没吃过的乘客也踊跃地递出钱去。车尾的那人动作十分敏捷,飞快地接着递过来的钱,绝不错过一份生意。车头的那人则一边卖力地鼓动乘客们购买一边提醒车尾的那位注意时间。火车停站仅仅五分钟,刚刚好,车门关闭前,他们总能卖完带上来的所有鸡腿,然后满意地冲大家一鞠躬飞快地跳下车去。他们动作如此之快,如果不是一众乘客手中热气腾腾的鸡腿提醒我,我都以为他们从没出现过似的。鸡腿如此美味,在午夜的火车上成了奢侈品,买到的乘客一边擦着满嘴的油一边赞不绝口。奇怪的是,多年以后我恰好经过上饶办公差,有时间去寻找记忆中的“上饶野鸡腿”,却发现它除了比一般的鸡腿更加油腻以外并没有什么不同。当时我站在空旷的广场上,举着手中的鸡腿骨疑惑了半天,深以为憾。

参加工作之后坐火车的次数越来越多,火车也变得越来越高档,也越来越宽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