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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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致友人书信(2)

我最近曾向你声称,外界没有任何事情能干扰我的写作(这当然不是自夸,而是自慰),那时我只想到,母亲几乎每天晚上向我唠叨,我总该抽个时间到厂里去看看,以宽慰父亲,而父亲则以目光或婉转的措辞说得更严肃。这些请求和谴责虽说就其绝大部分而言不能归咎于荒唐,因为对妹夫进行监督会给他的心情和工厂带来好处;但是我——这里包含着那种唠叨的无法克服的荒唐性——即使在我的处境最好时也不可能去干那种监督别人的事。

但对于未来的两周说来,却不是这么回事,这两周中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任何两只眼睛——是我的也好,别人的也好——在工厂里转悠。至于这个要求恰恰对我提出,没有什么可反驳的理由,因为在大家看来,我在这家工厂的建立上负有主要的责任——这份责任我有一半是在梦中承担下来的——再说也没有其他人能到工厂里去,因为父母的生意现在正处于旺季(在这新的店铺里,生意似乎也好了些),因此对他们本来就不能抱什么希望,比如母亲今天就没有回来吃午饭。

今天晚上母亲又开始了这老一套的抱怨,除了暗示我对造成父亲的痛苦和得病的责任外,也把妹夫离开和工厂完全无人看管的新理由端了出来,而以往总是站在我一边的妹妹也怀着最近由我传给她的感觉,同时怀着巨大的不理解,当着母亲的面离我而去,而苦涩——我不知道是否仅仅是苦汁——在我全身流动,这时我看得一清二楚了: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可能性;像平时上床之后从窗口跳出去,或者在未来的十四天中每天到工厂和妹夫的办公室去。第一种选择使我有可能抛开所有责任,包括对这受到干扰的写作和对被抛下的工厂的责任,第二种选择肯定将打断我的写作——一场延续十四个夜晚的睡眠是没法一挥手就从眼前抹去的——,只给我留下憧憬:如果我有足够的意志和希望,在十四天后或许能接着今天中断的地方写下去。

我并没有跳下去,而把这封信当成绝命书来写的诱惑力也不很强(我对它的灵感朝别处逸去了)。我在窗前站了很久,脸贴在玻璃上,好多次觉得这个念头挺合适:通过我的坠落,把桥上的养路费征收员吓一跳。然而我始终这样感觉到:凭着往路面上撞得粉身碎骨的决心,并不能使我钻入关键性的深处。我还感到,继续活着固然将面临写作的中断——即使仅仅这一点,只不过就中断而言——,但不会像死亡那么彻底。而且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和它的后续部分之间,两周内我将恰恰在那个工厂里,恰恰在得到满足的父母面前,活动在我的小说的内核之中,并生活在其中。

最亲爱的马克斯,我也许并不是为了征求裁决而把这一切向你展示的,因为你不可能对此作出裁决,但由于我坚决地下了决心,不写永别信就跳下去——最终人总会疲乏的——我当初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又应该作为房民退入我的房间了,因此要给你写一封长长的再见信,这便是它了。现在再给你个吻,祝你晚安,期待着明天成为工厂头目,一如对我的要求。

你的 弗兰茨

1912年10月 星期二 十二点半

最亲爱的马克斯,(信是在床上口述的,出于懒惰,并想使这封在床上酝酿出来的信不动窝就落在纸上。)我只想告诉你,星期天我不去鲍姆家朗读了。目前整个小说《失踪者》还是飘摇不定。昨天我强行写完了第六章,强行导致粗糙和拙劣:两个本该在里面出现的人物被我压缩掉了。在我写作的全部时间里,他们跟在我后面跑着,由于他们本来是应该在小说里举起胳膊,握起拳头的,于是他们的动作就冲着我来了。他们自始至终比我写下的内容更有活力。今天我又罢笔了,不是因为我不想写,而是因为我又一次过于茫然地扫视着。仍然没收到柏林那儿来的片纸只字,可又有哪个傻瓜会有所期待呢?你在那里已经把话说到了头,可谓道尽你的仁慈、理解和感受,但即使在那里是一个天使取代你对着电话讲话,他也同样无法同我的恶毒的信分庭抗礼。瞧吧,星期天一家柏林花店的听差还将传递一封没有抬头和署名的信。为使我自己摆脱折磨,我把第三章约略重读了一遍,我发现,必须拥有与我所有的力量完全不同的一些力量,才能把这糟透了的事补救一二。但是即使是这些力量,只怕也还不足以使我克服自身,在当前的处境下把这一章朗读给你们听。可我自然又不能跳过这一章,看来你只能做两件好事来处理我收回许诺的举动了。第一件是,别生我的气;第二件是,自己朗读。

再见(我还要同我的书记员奥特拉去散步;她傍晚,从商店里来,我现在像老爷一样躺在床上向她口述,而且还判处她保持沉默,因为她在记录过程中提出,她也想插几句话。这类信的美妙之处在于,在结尾时往前看它们会变得不真实。现在我比开始写这封信时轻松多了)。

你的 弗兰茨

1912年11月13日于布拉格

亲爱的马克斯:

我收到了你的两张明信片,但一直没有回信的力量。不答复有一种作用,即使周围保持寂静,我最希望的是沉入寂静里面,再也不出来。我是多么需要孤独啊,任何谈话都会严重地玷污我!在疗养院里我是一言不发的,吃饭时我坐在一位将军(他也一言不发,但一旦当他决定要讲话,话总是说得很聪明,至少高于所有其他人)和一个看上去像意大利人的小个子瑞士女人中间,这个女人嗓音低沉,她为有这样的邻座而不高兴。——我刚发现,我不仅不能讲话,而且也不能写东西,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讲,但它们互相冲突,或背道而驰。十四天来我也确实几乎什么都没写,不记日记,不写信,日子过得越平淡越好。我没把握,但我相信,假如不是今天在船上(我去了马尔切辛纳)有个人同我讲了话,假如我没有答应他晚上去巴伐利亚院落,那么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写信,而是在集市广场上。

除此之外,我完全过着有理智的生活,也在疗养自己,从星期二以来我还每天洗澡。只要这唯一的一个方面松开我,只要我不必老是想着它,只要不至于有时候(多半是在我早晨起床时)它像一个动物似的蜷成一团落在我的头上,那就万事大吉了。但是一切已十分清楚明了,十四天来已经不再发生。我不得不说,我办不到,而我也确实办不到。但为什么突然无缘无故地,直接由对此的思念引起我心头再度的不安,一如在布拉格那段最糟的时期里那样。可是我现在不能写下,我心里完全明白的事情和始终可怕地现实地盘亘着的东西,如果面前没有信纸的话。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我实际上只是游览着一个又一个的山洞。你也许会认为是孤独和不言不语给了这种想法以巨大的力量。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对孤独的需求是一种自发的因素,我渴望孤独,对一次蜜月旅行的设想会使我心惊肉跳,每当我看到一对蜜月旅行的伴侣,无论我认识还是不认识,都会使我感到不舒服;而要想使我自己产生恶心的感觉,我只须设想一下我用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女人的后腰的情景即可。你瞧瞧——可尽管如此,尽管这件事情本已结束,我不再写信,也不再收到片纸只字——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仍无法脱身。在假想中,各种不可能因素完全像在现实中一样互相紧挨着。同她在一起我无法生活,没有她我也无法生活。只要抓住这一点,我迄今至少部分掩盖着的存在便一下子暴露无遗。我这人应该在皮鞭的抽打下被赶到沙漠里去。

你不知道,在这一切中间,你的那些明信片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快乐。比如提荷在进展(我不相信它曾经卡住),比如莱茵哈德对《告别》感兴趣。如果我想从我所处的深渊中出发驱散你的紧张不安,将显得很可笑,这你会自己解决,而且会很快,很彻底。问候你可爱的夫人和菲利克斯(这封信也算写给他的,我不能另写了,但也不要求得到任何信息,无论是你的还是他的)。

弗兰茨

1913年9月28日于哈同根疗养院

亲爱的马克斯,亲爱的菲利克斯:

我的信写晚了,对吗?现在告诉你们,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婚约解除了,是在柏林解除的,我去了三天,大家是我的好朋友,我是大家的好朋友;此外我清楚地知道,这么做是最佳办法,所以面对这件事(它的必要性是那么明显)我不像人们想的那样不安。更糟的事却发生在其他方面。事后我去了吕贝克,在特拉弗蒙德游了泳,在吕贝克等候了威斯博士的来访,他是专程前来这个丹麦海滨浴场的,而我也为此而取消了去格列申多夫的初衷,改道来到这里。这是一片相当荒凉的海滩,有一些真是十分奇特的丹麦人。我放弃了导致婚约失败的固执,几乎光是吃肉,结果很难受,度过了难受的长夜后,早晨我张着嘴,感到这具受到自己折磨和惩罚的躯体犹如一头陌生的蠢猪躺在我的床上。在这里我丝毫得不到休养,但能散开心头郁闷。W.博士是同他的女友到这里来的。星期六夜里我一定会回布拉格。

向所有夫人和未婚妻问候。

弗兰茨

1914年7月末

十一

亲爱的马克斯:

现在我在玛丽亚巴德给你写信。我们分手后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显得太漫长了,假如我每天写东西,都会是搞不清的乱七八糟的一团。只有临离开前的那几天,享受着将离开办公室的喜悦,头脑从未有过那样轻松自如,几乎每项工作都能胜任,留下的是堪称楷模的秩序。如果这次离开是永远的告别,我愿意在临离开前连续口授六个小时,然后跪在地上把楼梯全部擦洗一遍,从地板到地下室,以此方式向每一级楼梯表示我对让我离开的感激之情。但是第二天就头疼得麻木了:小舅子的婚礼,使我到星期天上午还不得不留在布拉格,整个仪式完全是模仿童话;那几乎是渎神的婚礼致词:“以色列,你的帐篷多美。”还有其他类似的话。与白天的心情呼应配合的还有一个可怕的梦,其奇特之处在于:梦里没有出现任何可怕的事,只是与熟人在街上一次寻常的相遇。细节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相信,你根本就没有出现。可怕之处表现在我面对那些熟人中的一个时所产生的那种感觉。这种梦我也许还从来没有做过。——然后在玛丽亚巴德很高兴,F.在火车站接我。尽管如此,却在一间丑恶的面向庭院的房间内度过了绝望的一夜。再说你知道我的第一夜(在外)总是个绝望之夜。星期一迁入一间特别漂亮的房间,现在住的面积不小于在“巴尔莫拉尔宫”中的住房。我将在这间房间里试着熬过这个假期,已开始进行至今尚未完全见效的对付头疼的斗争。F.和我向你们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弗兰茨

1916年7月5日(邮戳)于玛丽巴德

十二

亲爱的马克斯:

我像你一样拥有这种细微的直觉!犹如一只鹰寻求着安宁,我飞翔在上空,笔直地扑入这个房间,对面是一架钢琴,我野蛮地击打着琴键,然后弹奏起来,这显然是这片方圆广阔的土地上唯一的一架钢琴。但我掀翻了它,作为对这儿给我的许多好处的报答,可惜只是象征性的。

我们的通信可以很简单:我写我的,你写你的,这样便构成了答复、裁决、安慰、绝望,愿意是什么便是什么。这是一把刀,我们的脖子,可怜的鸽子的脖子,在刀锋上,一个在这边,一个在另一边被割断。然而割得如此缓慢,如此激动人心,鲜血流得如此少,心脏被折磨得如此凶,两个心脏都这样被折磨着。

道德在这场合也许是最后的因素,或者不如说连最后的也不是,鲜血是第一的和第二的和最后的,事关此事有多少激情,用多少时间才足以把心壁敲得薄薄的;我还是说,在肺不是挡在心的前面的前提下。

F.用几行字宣告将要到来,我不去抓她,她是不同凡响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抓她,但抓不住她。我围着她跑,朝她吠叫,像一只神经质的狗对一尊塑像,或者用一幅相反的,但同样真实的图画来表示:我看着她,就像一只被堵住了嘴的动物看着一个在他的房间里平静地生活着的人。一半真话,千分之一真话。真实的只有,F.也许会来。

这么多因素挤压着我,我找不到出路。我想一直待在这里的愿望是错误的希望。自我欺骗吗?我是说,在农村,远离铁路,靠近那不可磨灭的夜晚,它(夜晚)姗姗降临,而没有任何人或物对它作出任何抗拒。如果是自我欺骗,那么我的血会诱使我成为我的舅舅的新的体现,他是乡村医生,有时我(怀着满腔的、最真挚的同情)称他为“唧唧喳喳者”,因为从他那与众不同的窄小的咽喉里会源源冒出尖声尖气的、单身汉所特有的、鸟一般的幽默话来,他的幽默可谓从不离身。他便这样生活在乡间,谁也赶不走,心满意足,就像有点陶然的疯癫使人心满意足那样,并认为这是生活的旋律。假如对农村的向往不是自我欺骗,便是好事一桩。但以我三十四岁的年龄、极成问题的肺和更成问题的人际关系,还能等到这一天吗?成为乡村医生的可能性更大;你要求得证明,马上就有父亲的诅咒为证;我的与父亲搏斗的希望是一幅绚丽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