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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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爱情倾泻(10)

我并没有为了你而与你的丈夫去斗争,这一斗争只在你心中进行;假如事情取决于我与你丈夫之间的斗争,那么一切早就决定了,在此我并未过高地估计你的丈夫,很可能我倒是低估了他,这我是知道的;假如他爱我,这便是一个富人对穷人的爱(在你对我的关系中也有点这样的味道)。在你与他共同生活的气氛中,我实际上只是“大家庭”中的一只耗子,一年中顶多只能准许它公开地从地毯上跑过去一次。

事情就是如此,一点都不奇怪,我对此毫不惊讶。我感到惊讶并觉得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你,生活在这“大家庭”中的你,在所有意识中都觉得自己是属于他的,从他身上汲取最强大的生命力,成为那里伟大的女王,尽管如此——这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却不仅有可能喜欢我,而且有可能成为我的,在你自己的地毯上跑过。

但是这还不是惊讶的高潮。高潮是:你,假如你要到我这儿来,也就是说假如你(从音乐的角度看)想要放弃整个世界,屈尊下降到我身边,降得如此之深,以至从你那儿出发不是只能看见一点,而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为达到这一目的,——奇怪,奇怪!你不是往下爬,却是以超人的方式向远远地高于你的方式抓去,如此使劲,以至你的身体可能会撕裂,你会掉下去,消失掉(而我当然是同你在一起的)。而这仅仅是为了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只有我坐在那里,既无幸福又无不幸,既无功又无罪,只是因为人们把我放在了那儿。在人类的阶梯上我大约相当于你的郊外的一个“战前小贩”(连卖艺乐师都不是,连这都不是),即使这地位是我斗争来的——可这并不是我斗争来的,这也不是什么功绩。

这两封信和明信片我已经读了足有半个小时了(信封可不能忘了,我很惊讶,邮局的整个邮递班子怎么没有都跑上来,向你请求原谅),而现在才发现,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在喜笑颜开。难道世界历史上有哪一位皇帝会比我现在的感觉更好吗?他走进他的房间,只见那里放着三封信,他只顾把它们拆开(那动作缓慢的手指!)往后仰靠着,并且——不能相信,这幸福竟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不,我并没有一直喜笑颜开,对搬运行李来说我什么议论也没有,也就是说我不能相信,我便不能设想,假如我能设想,你是如此美丽——不,这已不再是美丽,而是上天的迷误——就像是在“星期天”,而我对那位“先生”是理解的(他一定给出二十K,并要求我三个K)。但我却还是不能相信,假如这是真的,那么我承认,这事既了不起又可怕。但对你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而我在这里却不受任何饥饿的折磨,肚子塞得都快溢出来了)、眼皮下出现了黑圈(这是不能修饰掉的,这使我对这张照片的喜悦心情减去了一半,但余下的喜悦还足以叫我为你在今生不用再翻译或在火车站搬运行李而吻你的手)——这我不能原谅,永远不能,即使我们一百年后再坐在我们的小屋之前时,我也要为此而絮絮叨叨地轻声责备你。不,我不是开玩笑。这是多大的矛盾啊,你一边说你喜欢我,也就是说为了我,一边又饿着肚子以示反对我,同时,这儿有着多余的钱,那儿有“白公鸡”。

你对姑娘的信所说的话是我原谅的例外,因为你称我(终于!)为秘书(我叫taemk;因为,我在这儿三个星期的工作很tajerne),你就这方面所说的其他话也是有道理的,但是光有道理就行了吗?首先,我没有道理,你也愿意(这是不行的,我知道,这事关意志)在我们的没道理中随波逐流吗?也就是说,你对姑娘的信漫不经心地读下去,而只注意读那些以又大又粗的字体醒目地写着我的不对的地方。此外,我不想再听你提那无疑由我促成的通讯住处来。你的信我又寄给了她,附上了几句温和的话。从那以后,便音信全无,我无法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去建议宁次会面,但愿一切都无声无息地善始善终。

你为致施塔萨的信辩护,而我已经向你表示过对此信的感谢了。

你去过新瓦尔德克吗?我是常去那里的,奇怪,我们怎么没有在那里碰到过呢?是的,你爬山、跑步的速度是那么快,你一定会从我的眼皮底下漏了过去,在维也纳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吗?这算什么样的四天呢?一个女神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一个小小的行李搬运女工站在站台上——而这竟达四天?

那封信马克斯今天就能收到。我从中没有读出比暗中可以猜到的更多的内涵。

是的,在兰道尔的事情上你真是不幸。读德文本时你仍觉得很好吗?你是怎么处理的,你这受着我的信的折磨和迷惑的可怜的孩子(不是小丫头,记着!)!我说信会打扰你的,难道我说得没有道理吗?但是有道理又有什么用呢?假如我收到信,我就总是有道理,并拥有一切,假如我一封信都收不到,那我就会既没有道理,也没有生命,也没有别的。

是的,到维也纳去!

把译文寄给我吧,我对你的一切都是贪得无厌的。

星期六

十八

那么要快,机会来了,每个礼拜都有,只是以前我没有想到它,当然我首先必须得到护照,这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而没有奥特拉几乎不可能。

我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坐上快车,大约(我明天去打听准确的时间)是在半夜两点到达维也纳。在这期间,你要在星期五买好星期六前往布拉格的火车票,并给我拍个电报,说你买到了,没有这份电报我不能离开布拉格。你在火车站等我,我们可以共度四个小时,星期天早晨七点我离开那儿。

这便是我的机会,虽说有点凄凉,只能一起疲乏地度过夜间的四个小时(在哪里呢?在弗兰茨——约瑟夫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旅馆里?),但总还是一种机会,假如你——但是有这种机会吗?——迎着我坐车到格蒙德,而我们在格蒙德过夜的话,这一机会便将美得多。格蒙德是属于奥地利的吧?那么你就不用护照。我大约于晚上十点到达,也许还要早一些,星期天大约乘上午十一点的快车离开(星期天想必容易得到座位),也许,假如有一辆合适的客车更晚些驶离那儿,便更迟一些离开。当然,你怎么坐车去,坐什么车离开,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你怎么看呢!奇怪吧,我跟你谈了一天,而现在却不得不问你了。克拉萨的地址是——玛丽亚巴德,明星旅馆。

星期日,晚

十九

假如我不比今天早晨在信中多说一些,那我就是骗子,何况是对你说。对你,我可以比对其他任何人说话都更坦率随便,因为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知心而且自愿地站在我这边,尽管那一切(要把这伟大的“尽管那一切”与伟大的“尽管如此”区别开来)。

你的信中最美的(这是多余的话,因为它们就其整体而言,几乎每一行都是我生命中所经历过的最美的)是那些承认我的“恐惧”具有合法地位、同时又试图向我解释的话,这大可不必。因为我虽然有时看上去像个受了贿赂的我的“恐惧”的卫士,但我内心深处好像确实承认它的合法地位,其实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因为它是我最好的东西,所以它兴许也是你最喜爱的东西。否则在我身上又能找到什么值得爱的东西呢?这确是值得爱的。

也许你有朝一日会问,我心里怀着恐惧,却怎么会用“好”字来形容那个星期六呢?这不难解释。因为我爱你、爱你啊,你这灵犀难以点通的人,有如大海爱它海底的十颗小石子,我对你的爱就像海水淹没着你一样——而我在你这里却像一颗小石子,假如上天允许的话,假如说我爱整个世界,那么也包括你的左肩,不,首先是你的右肩,我因此而在想吻它的时候便吻它(而你是多么够意思,把你的衬衣往一边拉开),还有左肩,更有树林里你那贴在我身上方的脸蛋,以及树林里你那埋在我身底下的脸蛋,还有我的脸贴在你几乎裸露的胸脯上。因此,你说我们已合而为一是有道理的,我对此毫不害怕,这正是我唯一的幸福,唯一的自豪,我根本不将这局限在树林的范围内。

但是恰恰在这白昼世界和那“床上的半小时”(你有一次在信中轻蔑地把它说成是“男人的事情”)之间,对我来说是条鸿沟,我无法跨越,也许是因为我不愿意,对面那边是黑夜的事情,完完全全,从任何意义上看都是一件黑夜的事情,而这边是尘世,我占有着它,现在我为了重新占有黑夜的事却要跳过去,跳入黑夜之中。有什么东西能够重新被占有吗?这不意味着失去?这里是我所占有的世界,我却应该到对面去,为了玩十个可怕的魔术,一种变幻的魔术,一块炼金石,一种炼金术,一个魔环。去它的吧,我对此害怕极了。

竟想通过魔术在一个夜晚抓住它,急不可待地、气喘吁吁地、困惑地、迷乱地、想通过魔术抓住这个白天都把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东西!(“也许”不可能以别的法子获得孩子,也许孩子们也是魔术。先不去管这个问题吧。)因此我便是这般感激(对你和兰切),于是一切便是这般Samoz?ejm:我在你身边最恬静,也最不安,最被迫,也最自由,这也是我从这种观点出发而放弃了其他一切生活方式的原因。看着我的眼睛吧!

度过了一个不管怎么说总有点阴沉的日子。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又会有你的来信,星期六那封我已收到了,星期天那封要到后天才能收到,明天不会受到某一封信的直接影响。多奇怪,密伦娜,你的信对我是这样炫目,自一个星期,也许更长时间以来,我总感到你出了什么事,某种突如其来的或者慢慢袭来的事,某种必然的或者偶然的事,某种清楚的或者仅仅是隐约意识到的事,但是发生了事情这一点我是确知的。我并不完全是从来信的细节中发现的,当然这样的细节也是存在的;比如:信里充满了回忆(而且是充满了非常特别的回忆),你虽然像以往一样回答问题,但又不是回答一切问题,你有着莫名的悲伤,你叫我去渥斯,你突然又愿意与我这么相会了。(你马上就接受了我劝你不要到这里来的建议:你宣布维也纳为不合适的会面场所,你说过,在你此行前我们不要会面,而在现在这两三封信中却又如此急切;我本该对此高兴的,但是我办不到,因为你的信中有某种隐藏着的惶恐,是向着我,还是反对我,我不知道,而这惶恐夹杂在你想要会面的突然性和急迫感之中。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能找到一种机会,而这确实是一种机会;假如你不能在维也纳之外的地方过夜,那么无非牺牲几个可以共处的小时,而目的仍能达到;你坐星期天早晨七点的快车前往格蒙德——就像我当时那样于十点到达那里,我在那儿等你,由于我下午四点半才离开那儿,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总还有六个小时。你坐晚上的快车回维也纳,将于十一点一刻到达那里,这便是一次小小的星期日郊游。)

所以我心神不宁,或者倒不如说我并没有怎么心神不宁,你的力量就是这么大。我的心并没有更加不安,因为你沉默不语,瞒着什么事情,或者是必须瞒着,或者是无意识地瞒着,我没有为此而更加不安,而是保持着镇静,我对你的信任就是如此强烈,不管你的表情如何。假如你瞒着什么事,这种隐瞒也必定是正确的,我这么想。

但是我面对此事仍然镇静,还有一个真正的非常特别的原因。你有一个特性——我相信,这是深深地融合在你的本质之中的,假如它不能处处得以发挥,那一定是其他人的罪过——我还从未在别的人那里发现这种特性,我虽然在你这儿发现了它,却又觉得实在是难以置信。这特性就是,你不会给人制造烦恼。你不会给人制造烦恼并不是出自同情心,而是因为,你不会。——不,这是奇妙的,我几乎一下午都在琢磨这件事,现在我却不敢写下来,也许这一切只是为拥抱你而想出的一种也许很高明,也许不很高明的借口。

现在上床睡觉。你现在,即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在做什么?

星期一,晚

二十

现在是晚上十点,我在办公室,电报来了,来得这么快,我几乎要怀疑这是对我昨天发出的电报的答复了,但那上面确实写着:八月四日上午十一时发出。甚至七点钟就到了,也就是说只差了八个小时。这电报带来的安慰之一是:我们离得够近的,几乎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便能收到你的答复。而且答复不必总是:不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