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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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爱情倾泻(3)

哭吧,最亲爱的,哭吧,现在是哭的时候了!我的小故事的主人公刚刚死去。假如我能够给你点安慰,那么我告诉你,他是在十分平静的、谅解了一切人的心情中死去的。这个故事本身还没有结束,我现在没有兴致写下去了,把结尾交给了明天。时间也已很晚,而我还要做许多事来消除昨天的干扰的影响。可惜在股市的某些地方清楚地留下了我疲乏的状态、其他影响和与小说无关的操心。那最美好的几页告诉我们,它本可写得更纯洁些。这正是那种永远洁白的感觉;我感到自己是有表达能力的。完全撇开其强度和韧度不谈,我在更有利的生活环境中是可以写出比此刻放在面前的作品更纯洁、更令人信服、组织得更好的作品的。没有任何理智可以压倒这种感觉,尽管没有任何人比理智更有道理。理智说,情况是怎样就是怎样,别无选择。但不管怎么说,明天我希望能结束这个故事,后天全力回到那长篇小说上去。

1912年12月6至7日

十三

最亲爱的,几天来你的小伙子又疲乏和悲伤了,成了无法打交道的人。这段时间里他比以往更迫切地需要一个亲爱的、果敢的、活泼泼的人。也许这段时间里他不可滥用权力,把这个人拽入他的圈子中去,在那个圈子中,也许独自昏昏然似睡非睡对他来说倒是最好的办法。我的长篇小说进展虽慢,但毕竟是在向前走,只是它的脸同我的像得可怕——在认识你之前,我也有过这样的阶段,所不同的是,当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彻底完蛋了,我的生活中止了,我时沉时现;而现在我有了你,最亲爱的,我感到被人舒服地支撑着,即使我一旦崩溃,我也知道,这不是永久现象,至少相信自己明白这一点,以今后会有好时光的想法来为你为我寻求满足。最亲爱的,别为这星期日早晨的问候而生我的气。

1912年12月13至14日夜

十四

最亲爱的,如果我不能再写作了,将会怎么样呢?这个时刻似乎到来了;一周或更长时间以来我拿不出任何文字,近来十个夜里(当然写的是断断续续的东西)写作只有一次一把将我抓在手心里,这便是一切。我持续疲乏,睡意在脑袋里翻来滚去。脑壳上左右两方紧绷着。昨天我开始写一篇小故事,颇有一吐为快之感,这篇故事好像啪的一下便在我面前打开了,今天它又完全合上了。当我自问它的前景如何时,我想到的不是我自己,我曾度过更糟的时期,只不过目前仍然活着。如果我不能为我而写作,我就会有更多的时间给你写信,从而享受那想出来的、写出来的、以灵魂的一切力量斗争得来的与你的亲近。可是你,你将不会仍旧喜欢我。并非因为我将不再为自己写作,而是因为这种不写作使我变成一个更差劲的、六神无主、摇摆不定的人,这种角色你会一点都不喜欢的……

1912年12月23至24日

十五

我最亲爱的孩子,我的长篇小说中正在发生非常有教育意义的事情。你见过美国城市中举行区法官选举的前夕发生的游行吗?一定同我一样几乎没见过,但在我的长篇小说里正在进行这样的游行。

1912年12月28至29日

十六

最亲爱的,这个星期天过得真糟。好像预感到了这将是不平静的一天似的,早晨我无休无止地赖在床上,尽管我为了工厂的事必须找一条出路,工厂使我陷于忧虑和良心不安之中(当然外界是看不到的)。这种空虚的卧床(你的信十一点才来)把一切都推迟了,我在两点半才开始吃饭,当我饭后坐下来给你写信时,我为能在你身边待一会儿感到幸福,由于大家都在睡午觉,房子里一片寂静。恰好这时,电话铃响了,是那位韦尔奇博士打来的,他不是一般的泛泛之交,而是我真正的朋友。再说他的名字叫菲利克斯,我很高兴,与这个名字已交往了那么长时间;现在这个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显然稍稍松开了些,获得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内容。当我给菲莉斯写信时,这位菲利克斯打来了电话,提醒我,我们曾约好今天同他、他的妹妹和一位女友(当然是他妹妹的女友)去散步,星期四我们就作过这么一次散步。虽然上星期的散步我并不喜欢(有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我在姑娘们面前感到害怕),虽然刚开始写一封紧紧抓住我的信,虽然我同马克斯也约好了,虽然我不无道理地担心散步后不再有充足的时间来睡觉,我却充满热情地一口答应了,因为我在电话(即使只是一架私人电话)面前是束手无策的,而且我也不愿耽误姑娘们的时间。但当我走下楼来时,我因思来想去而一肚子火,当我不是站在可怕的电话面前,而是人的面前时,当我看到除了他们三个人外还有一位姑娘和一位年轻男子时,我立刻作出了决定,我只陪他们到桥那儿就与他们分手了。我打乱了桥头检查亭那儿的秩序,踩着了我后边一个女人的脚。然后我到马克斯那儿去了。但我现在不再讲这个星期天的事了,因为它的结束将是可悲的——今天我再也不能写作了,因为早已过了八点了,因为我脑袋里充满了紧张的颤抖,这种现象一星期前刚开始存在。不能写,却有着欲望、欲望,一种抑制不住的写作欲望!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昨天你的来信使我那样醋意大发:你像当时不怎么喜欢我的照片一样不怎么喜欢我的书。这本来算不了什么,因为那本书里绝大多数都是些旧货,但无论如何总是我的一块肉,即一块你所不熟悉的我的肉。但这一点都不糟,我在其他所有方面都强烈地感觉到与你的亲近,所以一旦我就在你身边,我愿意抢先一步用我的脚把这本小书踢掉。只要现在你喜欢我,管它过去在什么地方呢,即使过去像对未来的恐惧离我的距离一样远,也随它去吧。但是你没有对我说;你没有用一两句话对我说你不喜欢它。——你不必说你不喜欢它(这么说可能也不是真话),只须说它使你感到不自在。它那里边真是一片无可救药的混乱状态;说得更正确些:有许多条光线照射进去,照在无穷的混乱上。要想看出点名堂来,就必须走得很近。假如你不知道该拿这本书怎么办,那是十分容易理解的;而希望仍然存在着:在一个良好而柔弱的时辰,它还会对你产生诱惑力。没有人会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过去和现在都明白(大方的出版商为我付出的辛劳和金钱的代价已完全付诸东流?这一代价也在使我痛苦):出版是纯属偶然的,以后有机会我也许会把这个过程讲给你听,但我绝不会去考虑有准备地来讲它的。我说这一切只是想让你明白,你那儿若冒出某种没把握的评判,对我来说将是很自然的事。但你什么也没说,虽然有一次宣布要说几句,但结果还是没有说。这就同关于聂卜勒的情况完全一样,关于他的情况我至今也还丝毫没有得到。最亲爱的,你看,我要你把一切都朝着我,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一个字可以朝着别的方向说,我想,我们是互相从属的。一件你喜欢的上装也许本身丝毫不令我喜欢,但由于是你穿着,我就会喜欢它,我的书本身不讨你喜欢,但由于它是我写的,你一定会喜欢的——现在该可以说了吧,而且把对两者的看法都说出来。

最亲爱的,你当然不会为这个崇高的称呼而生我的气吧。你本身是我们两人中的清晰者,我觉得,至于我身上什么东西是清晰的,那个8月的晚上我从你的眼睛中看到了。我没有看出很多东西来,这你可以从我昨天那个梦中体会到。

不,我不描写这个梦了,因为我忽然想起,你最亲爱的感到痛苦,至少星期五晚上曾感到痛苦。这就是你在家时折磨着你的因素吗?这点我至今没有意识到,责任看来在于我的迟钝吧;如果你将被卷入这种事情,最亲爱的,可怜的孩子,这将是可怕的,我们家不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是父亲所爱的奴隶,我的父亲是母亲所爱的暴君,所以从根本上而言,家庭之和睦从来是无懈可击的。我们大家这几年所感受到的痛苦完全源于得了动脉硬化的父亲之受苦状况,但由于和睦的存在,这种痛苦亦无法钻入家庭的核心。

父亲正在隔壁房间里大力地翻身。他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可喜的是,近来他感觉舒适了些,但他的病痛是始终有威胁力的。家庭的和睦实际上只受到我的干扰,而且随着一年年的流逝愈演愈烈,我经常感到不知怎么办才好,感到自己对父母和所有的人都犯有罪过。所以说,我最亲爱的遥远的姑娘,我也在家庭中受苦,并通过家庭而受苦,只是与你相比我更是罪有应得。以前我曾一夜间走到窗前数次,玩弄着窗把,我觉得我完全应该打开窗子,一跃而出。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我由于肯定地获得了你的爱情而换了个人,我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坚定。

晚安,最亲爱的,悲伤的吻也是舒服的,而且由于悲伤,一张嘴会无休无止地停留在另一张嘴上,毫无分开之意。

弗兰茨

1912年12月29至30日

十七

最亲爱的,无论如何我要举起双手请求你,别妒忌我的长篇小说。小说中的人物一旦察觉你的妒忌,便会扬长而去,说到底我只不过抓着他们的衣角。想想看,如果他们跑掉了,我就得追赶他们,假如是一直跑到他们本来居住的地下世界去怎么办?这部长篇小说是我,我的故事都是我,你应该理解,那里几乎没有可妒忌之处。我所有的人在其他一切正常的情况下,手挽着手向你跑去,目标是为你效劳。当然即使在你面前,我依然摆脱不了这部小说。如果我能够摆脱可就糟了。因为通过我的写作我才停留在生命中,停留在你——菲莉斯——脚踏的那艘小船上。我不能够成功地跃上小船是可悲的。但是你要理解,最亲爱的菲莉斯,一旦我失去写作,我便必然失去了你,失去了一切。

1913年1月2至3日

十八

可怜的,可怜的最亲爱的,你最好永远别产生不得已而要读这部我漠然地拼凑着的长篇小说的想法。可怕的是它的面孔是那样瞬息多变;一俟货物装到了车上(我在以何等的热情写着啊!笔墨是如何飞舞!)我就舒服了,在皮鞭的呼啸声中自我陶醉,我便是一个伟大的主人了;假如货物像昨天和今天这样从车上掉下来(这无法预见,无法阻止,无法隐瞒的),它看来沉重得与我的肩膀不相称,届时我最希望的莫过于撂下一切,就地给自己掘个坟墓。说穿了,最美的、无愧于彻底的绝望的死亡之地莫过于一部自己的长篇小说了。两个从昨天起变得疲软无力的人正在九楼两个相邻的阳台上交谈,时间是夜里三点。如果我在街上冲他们喊一声“再见”,然后昂然离开他们,情况会怎么样呢?他们会颓然跌坐在各自的阳台上,他们死尸般的脸将透过栅栏对望。但我只不过吓唬吓唬他们而已,最亲爱的,我不会这么做的。假如——没什么可假如的,我怎么又昏头了。

1913年1月5至6日

十九

可怜的最亲爱的居然写起讨价信来了!我也得到了一份,尽管我不是买主,尽管我一般见了Parlographen就害怕。一台机器默默地提出的严肃的要求,在我看来比一个人能给予劳动力的压力要大得多,残忍得多。对一个活的打字员是多么容易掌握、驱赶、喊话、责骂、询问、惊讶地注视啊,而口授者俨如主人,但这主人在Parlographen面前则被剥夺了尊严,成了一个必须用他的大脑来操纵一台嗡嗡叫的机器的工厂工人。他要在这一片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从工作速度天生缓慢的、可怜的智力中挤出思想来!尽管高兴,最亲爱的,在你的讨价函中不必答复这一点,它是不可驳斥的;至于这台机器容易调整,至于人们如果失去了口授的兴趣,就可以把它关掉等等,都不能构成对这一异议的驳斥,因为提出异议的那个人的品质中还包括:所有这类方便条件对他都无济于事。你的样本上引起我注意的是,它写得那么充满自尊,没有丝毫乞求,而至少在奥地利厂家的这类样本上是可以读到这种企求的,此外,样本里也没有过分的赞美。不是开玩笑,它使我联想起斯特林堡,当然不是通过它的措辞和涉及对象,也不是通过它的风格。斯特林堡的作品我见过的很少,却从来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爱着他;奇怪的是,我给你写头几封信时,脑子里正充满了死魂舞、哥特式房间留下的印象。等一下,下次我将在给你的信中稍微谈谈《回忆斯特林堡》,这篇文章最近发表在《新周刊》上,使我在一个星期天上午被它激动着,发疯似的在我的房间里乱跑。

明天或后天你将收到日历和福楼拜的书。这本日历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漂亮,它不值得我每天撕下一张,凑起来寄给你。但由于这本日历已经到了这里,而我又不愿把定下来给你的东西给别人和让别人看到,所以还是寄给你。把它挂在哪个角落里好了!构成对它的丑的补偿的,是福楼拜的美,我恨不得(不必要的强调!)亲手把它递到你的手里。

1913年1月9至10日

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