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传福不说话,那样子就像黄喜兰向他告状了。或者,娄雪向他告状了。
陆棋对金传福说:“单位有点事,我得连夜赶回去。老金,给你添麻烦了。”
金传福说:“过了春节,你如果能来参加我的作品研讨会,我再好好陪你。”
“那好,说走就走。”伍庆海向陆棋挤一下眼。“我其实比你还急。”他索性把眼睛闭上。“有言在先,我酒后不能开车。”
陆棋锁了门,金传福才问起房卡。房卡还在房间里,在取电盒里插着。金传福去服务台交涉,陆棋跟着伍庆海来到酒店停车场。陆棋把车发动起来,伍庆海站在车外等金传福,弯下腰凑到窗口说:“谢婷又从家里跑出来了。”
金传福老不出来,伍庆海躲到一边打电话。陆棋摸了摸自己的手机,手机是冰凉的。他望了望酒店后面的石壁,石壁在灯影里像下了霜。他又看见了自己报社的那个记者。记者从一辆车上下来,没人跟下来。
伍庆海上了车,说:“谢婷流落街头了。她没把身份证从家里带出来,在宾馆开不了房。我叫她去坐咖啡馆等我。”
车内立即有了酒气。陆棋想了想咖啡,嘴里却是发霉的茶留下的味儿。
“老金大概享用你那房间去了。”伍庆海扭着脖子望窗外。“这是个机会,他正好把情人叫过来睡一下。”
陆棋踩一脚油门,车离开了青松酒店。伍庆海拨着手机,说:“老金生气了,把手机关了。”他继续拨着手机。“喂,你不跟黄姐道个别?”
街上人更少了。车迷失了方向,差不多把县城的所有街道跑了一遍,却没有看见松树。街道尽头差不多都是石壁。月亮大概还在,石壁都亮晃晃的。车里看不见山峰。还好,县城不大,不一会儿车就在来时的路上了。
伍庆海一直在用手机和谢婷通话,大概没看出来车在寻找出路。陆棋听见了一个女人在车里说话,却没听见伍庆海说了些什么。伍庆海终于把手机收起来,对着挡风玻璃说了谢婷说娄雪,说话大概可以解酒。陆棋不想听,却还是知道了,伍庆海已经在这车上把娄雪办了,就像办谢婷一样。伍庆海好像说他乘着酒兴把车开到了一条水渠边上。
“娄雪败了我的胃口,我得赶回去,让谢婷给我调一调。”伍庆海把一只手伸到后面,不停地揉捏脖子。“你也把你的黄姐办了,要赶回去让乔琳给你调和一下吧?”他把另一只手也伸到了后面。“老金没号召力,美女都没有来。”他一边揉捏一边摇头。“白跑一趟,真是白跑一趟。”他放下一只手。“我算是没白跑,好歹有个娄雪。”他又放下一只手。“你那个黄姐太老了。”他扭了扭脖子。“黄姐其实长得还不错。”
山路依然弯弯曲曲,车行得很慢。陆棋把车窗摁开一半,把酒话连同酒气放了一些出去。
伍庆海问:“砂糖橘还有吗?”陆棋只管开车,不吭声。伍庆海又问:“有烟吗?”
“有酒,你还喝吗?”
“你以为我醉了?”伍庆海打了一声口哨。“我拉着娄雪到处跑,出事没有?”伍庆海嫌车走得太慢。“你让我来开车。”
“我还不想死。”陆棋说。
伍庆海向后仰着身子,说:“我也刚活出一点滋味来。”
柳春燕其实是自杀的。她活够了。
“娄雪总算年轻。”伍庆海背靠座椅,仰着头,好像在吐烟圈。“我们连夜离开是正确的,这个县人际关系太复杂。”伍庆海说,“娄雪老给我说水库,怪吓人的。水库不止死了三个人。”伍庆海说,“王志满的姨妹是金传福的情人。”伍庆海清了清嗓子,“对了,娄雪还说,你那个黄姐得了乳腺癌……”
伍庆海好像说的是往事,车内多了一股烟味儿。陆棋两眼盯着前方的路,不知道自己在听还是没有听。没有一辆车迎面过来,也没有一辆车超过去。冷空气从半开的车窗流进来,他打了一个寒战。他穿一件红色羽绒服,钱、钥匙和手机分别放在不同的衣兜里。他在冬天出门常常这样。这会儿,他却想起来自己把一只包忘在了酒店里。他让车走得更慢,差不多就要停下来。他终于明白过来,这次出来没有带包。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摸到了手机。手机没电了,不知乔琳发短信说了什么。乔琳大概是希望他早点回去。他应该给乔琳回一条短信,他在调查一个事故,可能要过两三天才能回去。
陆棋一时不能确定,这想法是不是这会儿才有的。一个急弯,然后是一道斜坡。他突然感到了害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甚至担心自己的手机突然叫起来。姐姐说不定记起什么来,再给他打一个电话。他发现伍庆海已经闭嘴了。
“水库,究竟死了多少人?”陆棋问。
“多死一个少死一个,一回事。”伍庆海说,“娄雪大惊小怪。现在的事就这样,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陆棋说:“黄喜兰没得什么病,误诊了。”
“什么病?”伍庆海问。他好像从睡梦中醒来,忘记说过什么梦话了。或者,这会儿他才真正醉了。
“不过是一场虚惊。”陆棋说。
伍庆海不停地晃动着身体,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仿佛已经坐在了咖啡馆里。他似乎想打一个口哨,但呼出来是长长的一口气。“我对不起谢婷。今天晚上我不回家,我得好好陪陪她。”伍庆海说,“我要不是喝了酒,娄雪哪入得了我的法眼。”伍庆海说,“我可是为你争了面子。我说你相好的女人不是演员,就是教授。”伍庆海说,“我说一个著名女演员缠你几年,你都无动于衷。”伍庆海说,“我说你老家有一个漂亮的小媳妇,一直不嫁,都等你二十几年了。不对,是一个村姑。如果是小媳妇,就说明已经嫁了。”伍庆海嘟哝着,“但你不能否认,这些都是事实……”
烟味儿比酒味儿散得快。事实上,没有什么烟味儿。一辆载重卡车从旁边超了过去,鸣喇叭对小车的速度表示不满。卡车的牌照暴露在小车的灯光里,一转弯一撂屁股就看不见了。那可能是一个假牌照。
山路一个弯连一个弯。陆棋看见了月亮,在一个山口。车转弯时,月亮不见了。车再转弯时,月亮又出来了。月亮就这样忽而出来了忽而不见了。月亮是真实的,应该是二十几年前从水库工地离开时的那一个。那天晚上有汽灯,亮晃晃的。汽灯早没有了,月亮还在。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想过什么汽灯,原来汽灯也还在。汽灯在远处,亮光映着一片松树林。
陆棋想,柳春燕死前想为儿子在大城市谋一份工作,却遭到了自己的拒绝。她跑那么远去投水,或许葫芦沟水库里淹着她别的什么美好的记忆。不知她在遗书里都写了些什么。陆棋不敢多想,眼里好像有了泪水。
15
山路就要走完了。那一片砖窑的火光比黄昏时亮多了。高速公路入口就在前方,一个通往省城,另一个通往陆棋老家。
车突然快起来,驶向老家方向的入口。
砖窑的烟好像跟了上来,伍庆海咳了两声。接着,呼噜响起来。
车窗关严了,车再一次提速。过了一阵,陆棋才明白过来,是自己在开车。他上大学时走的就是这条线,不过老路已经被高速公路覆盖了。山谷大致还是原来的山谷。这会儿,月光一定照亮了山谷,但他只顾得上车灯扫开的高速公路。他也用不着看路边的地名标牌。老路不在了,有的老地名也被改掉了,但老家肯定在前面。他知道从哪一个出口出去,走一段老路,就是葫芦沟水库。
高速公路空空荡荡,他让车跑得更快了。他当年从中学去水库工地那股倔劲儿好像上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逃过来的,还是逃了之后又返回来的。
他没有打开车窗,新鲜的空气却好像涌了进来。他深深地呼吸着,不一会儿,心里的那些闷气差不多都出来了。
没跑多久,那个出口越来越近了。
他让车慢下来。
他让车从那个出口滑出去。
伍庆海的呼噜有一声没一声。原来的碎石公路也已经改成了水泥路,车轮碾出沙沙的声音。车灯刷亮一片苹果园,接下来扫到坟地一角。上坡,然后下坡。石桥还在,栏杆好像已经换成新的了。水渠出现了。水渠一直陪伴着公路。水渠里没有水。
水库是突然在眼前打开的。月亮仿佛一直躲在云里,这会儿突然钻了出来,水面随之铺展开来。
车熄了火,灭了灯。伍庆海没有醒。
陆棋轻手轻脚从车上下来。水库就在脚边,阴森森的气息暗暗袭来。月亮很亮,也很圆,却看不见大坝,也看不清水面的形状。他有点害怕,一时拿不准这是哪一座水库。
但他分明看见了那个夜晚,就在水底。
岸上的这个夜晚,好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
他向前走几步,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轻轻呼出一个人的名字。
他又一时拿不准是谁的名字。他仿佛呼唤的是他自己。
水面好像比先前亮了一些,水底好像点起了一盏灯。
水光越来越亮,投射到岸边的松树下面。陆棋不再害怕,脚底渐渐有了暖意。他慢慢向前走去,时而停下来听听。水库无声无息,安静得像一个小水塘,掉一根松针都听得见。松树比马谷县城街上的还稀拉,从前的松树林没有从水底浮上来。一棵小松树像一个人影,眼看就要跳入水库中去……
陆棋不再往前走了。他躲开一棵松树,目光在水面上搜寻着。水面亮晃晃的,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再次呼一声那个名字,泪水突然涌上来,眼前就模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伍庆海的叫喊声。伍庆海一声接一声大叫着一个名字,喊魂似的。
没错,自己就是陆棋。
车灯突然打开了,陆棋暴露在雪亮的灯光里。
伍庆海灭了车灯,跳下来大声问:“这是哪儿?”
“水库。”
“水库?”伍庆海的瞌睡醒了。“水库刚刚淹死了人,深更半夜跑这儿来干什么?”他的酒大概也醒了。“不怕冤魂缠上你啊?”
“来看看月亮。”陆棋望着月亮。
“喝多了,你喝多了!”伍庆海跺着脚。“谢婷在等我呢,她最不耐烦等……”
这时候,车上的手机叫了,听起来就像水库冒的一种水泡。伍庆海赶忙回到车上接听,然后拿着手机下了车。“找你的。”他把手机交给陆棋。“你黄姐。”
“怎么了?”黄喜兰问,“当逃兵了?”
“老家有事。”陆棋匀一口气。“一件往事。”
黄喜兰显然没听明白,不说话。
“一个表姐,得了癌症。”陆棋向水库转过身。“她想见我一面。”水面上好像起了细细的波浪。“她供我上的大学……”
“最好是误诊了。”
陆棋听到了歌声,黄喜兰大概在歌厅里。
“也不来个电话打声招呼,还把手机关了。”黄喜兰突然把电话挂了。
伍庆海的醉意似乎又上来了,说话就像吵架一样。黄姐什么什么的,表姐什么什么的,谢婷什么什么的,把水库里的鱼都吵起来了。
一条鱼跳出水面,哗啦一声响。
陆棋上了车,埋头拨打手机。黄喜兰的手机是开通的,但她一直不接听。
乔琳的手机也是开通的,但她也一直不接听。
乔琳不熟悉伍庆海的手机号码。陆棋也觉得旁边坐的是一个陌生人。陌生人把手机夺了过去,那架势还要夺过方向盘似的。
水库敞亮,却不是路。陆棋紧紧把着方向盘,让车掉头,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