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中南部城市,以陶瓷工业著名。)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我去东京求学后第一次回家,坐火车从新桥经过神户时,去拜访了家在神户的伯母。伯母在这一年的春天死了丈夫,便和她的独生女儿——我的表妹,过着简单的日子。很早以前,我便听说了很多关于伯母的传闻,比如要静枝(表妹的名字)过继给我在家乡的母亲当养女,又比如伯母要带着静枝改嫁等等。
她们母女二人听说我要来,甚为高兴。在从新桥出发时,我买了三枝花簪作为礼物,并遵从伯母的命令给表妹插上。然后当天晚上,我同静枝二人从楠公神社(又称“凑川神社”,位于日本兵库县神户市中央区,它是为了纪念日本武将楠木正成而建。)出发,沿着凑川河岸散步。
在我还在神户的中学读书时,雨后凑川还可从门前流过,仍旧保持着古老的模样。而如今,河床和堤岸都被填埋,在那里建起了许多诸如挂着红色提灯的卖寒冰(一种日式点心,主要用琼脂和砂糖做成。)的露天店、演西洋
杂技的大剧场,以及小电影院等建筑。我看着身穿浅蓝色的夏日和服、用莲叶将人流拨开,拉着我的手前行的静枝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她是如此可怜。
听了静枝的提议,我们去看了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后,我们走在凑川之北的梦野町回家。回到橘子路时,我发现静枝头上的花簪不见了。我们一路上只顾着谈论“笨女婿”呀之类的没完没了的故事,并没有注意到花簪是在哪里掉落的。静枝一想到丢掉的花簪,便不停地惋惜“得不偿失啊”。
次日,我决定从神户由海路回家。彼时,父母已将乡下的仓库及房屋地产转让给了他人,去了朝鲜。我离开神户时是午后,元町街的大街上拉起了长长的影子。至今仍然记得,将我送到栈桥(连接码头和陆地的临时建筑物,其形状与桥梁类似,用于装卸货物或便于旅客上下船只。)的静枝说:“这里太热了,我在对面的路上看着你走。”
当往来于濑户的船只经过须磨海峡时,我看到建在海边的带阳台的异人馆(外国人居住地。)里搬出来一个饭桌,上面摆着看起来挺凉爽的晚饭。穿着水色短裤的一位外国姑娘用手帕朝着船只的方向挥舞着,好像正在说些什么。年轻的船员们也走到甲板上,向她挥舞着帽子。
涌起的波浪反射着日光闪闪发亮。海面极其平静,淡路(即淡路岛,地处濑户内海东部,是濑户内海中最大的岛屿。)的
岛影稍暗,摄津(大阪府中北部城市。)的群山又悄悄地恢复了深蓝色。突然想起在小学课本上学过的一首楠公的诗句:“海水环绕着摄山,自己也变成了绿色”。我怀着一种想要哭泣的心情倚在甲板的扶手上,就这样沉溺在与陌生的知己相互怀念的旅行心情中无法自拔。不久,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大海,也随着日落渐渐变成了银色。我一直这样站着,直到大海变成了沉闷的铅色。
回到船舱时,发现在我床铺旁,有一位看起来比我稍稍年长的、腰间挂着一条白色手帕的女子正在看书,之前我一直未曾注意到。我心想:她在读什么书呢?于是便盯着她翻页的手指。那本书的书名叫《白菊黄菊》。我很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本书,于是便和她攀谈了起来。如今已经记得不甚清楚了,总之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我也拿出了薄田泣堇(薄田泣堇(1877—1945),日本明治时代著名诗人。)的《已逝的春天》啊、《暮笛集》啊、《阿吉纳尔多》啊之类的书籍给她看。这些书全部都是划着红色下划线的、充满了伤感感叹词和批评语气的读物。将这些书给她看,我自己也感到有些难为情。
那晚,我们热火朝天地谈论着诸如“你喜欢哪位诗人呢?”“看了两三遍《杜鹃鸟》,每次看都要哭”之类的话题。当船舱里的旅客都进入梦乡时,我们之间还有谈不完的话。我也由此知道了她曾经就读于麹町的某个宗教学校,如今被伯父带着回长州萩城的老家,还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妹妹
等情况。“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盖上吧。”她说着将自己的毛毯摊开,把一半盖在了我的腿上。“啊,已经两点了啊!”睡前,她从黑缎子的腰带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边手表,露出惊讶的表情。
次日,是一个极其安静的早晨。首先迎来黎明的濑户的附近,也已经大亮。这附近的岛屿和陆地上,有很多被深度开垦的农田,沿海的群山上,整齐有致的农田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红土色的海滩上,弯弯曲曲延伸着白色的道路和电线杆。在道路一旁的铁道上,时时可见冒着白烟疾驶而来的火车。当我们的船只经过某一个岛屿的附近时,也可望见从岛屿后边的茅草屋顶冒出来做早饭的淡青色的烟雾,直直地升上空中。还可清晰望见,在这小岛的斜面上的耕地中,那些农夫俯身用锄头锄地的身影浮在晴朗的空中。当船只抵达宇品港(位于广岛市南面的港口。)时,太阳已经挂得高高的了。从云洲境内的山峰上可看到,无论是码头、帆柱、搬运行李的脚夫,还是被装入木制箱子中的铅矿,均沐浴在清晨的日光下,呈现出一派幸福的模样。
昨天半夜蒙眬中睁开眼睛,发现船只好像在某个港口停了下来。我从圆圆的窗口向外窥探,看到驳船(从大船上转载客人或货物的小船。)上的人将写有自家船号的高挂提灯挂起,然后帮助从金色的梯子上下来的客人登上驳船。
今日,曾在甲板上一起交谈的人们也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
候便分别了吧。船上的旅客说“让我在这里下船”,甲板上的人便会将绳索抛到小船中。然后,小船便摇摇晃晃地驶离,那高挂着的提灯也渐行渐远。自然,船上的人也不清楚这个港口叫什么名字。当“呜呜”的汽笛声在黑暗中响起时,船只便摇晃起来。不知为何,离愁瞬间便充斥了我整个胸膛。船舱里的人们仍旧沉沉地睡着,没有一个人醒过来。我又看了看和我攀谈到深夜的那位女子,她的嘴巴微微张开,正香甜地睡着。
与那夜的寂寞相比,今晨的天空是如此晴朗,下船、上船的人若无其事地相互说着“再见”。汽笛的声音也很平和地从大海那边传来。我和那个女子并排倚在栏杆上,环视着港口。
“快要到你要去的港口了吧?”
“嗯,你的目的地还很远吧。明天才能到是吧?”
“要坐到明天中午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就这样待在船上,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这样待着,不在任何港口上岸,每天每夜都在航海。”
“嗯,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可以让我们就这样不在任何港口上岸并不再回来的地方,是不存在的。”
“那船上堆着的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头发。”
“啊,是黑色的毛发。这么多,用来干什么呢?”
“是啊。不过,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头发啊?这么多的头发,真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呢。”
“难道是剪掉的还活着的女人的头发?”
“真是的,这么大的船上装满了黑色的成束的头发。我看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真分不清现在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了。”
不久,出帆的汽笛声被吹响,我们的船只离开了这座不可思议的港口。然后,我们经过了美丽的广岛港,渡过了大山的影子静静地、深深地倒映在大海中的岩岛的海峡。外国人兴致勃勃地操纵着有着红色船帆的帆船,没过多久便抵达了三田尻(位于日本本州三口县防府市。),那位女子便从这个港口登陆了。我客气地帮助她将随身携带的东西搬到小船上,然后便与她分别了。
虽然只是短暂的熟识,可是曾经如此亲密的二人在分手时却没有互问姓名和地址,并抱着那种好像可以马上再相见的轻松的心情分别,这对于多愁善感的我而言,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即便我想要记起那个女子,却怎样也想不起她的脸。记忆中,只有那黑色缎子的腰带和在宇品港见到的装满黑发的船只。
在神户分别的静枝,从此也再也没有见过。自那以后,伯母便带着静枝改嫁给了一位津山(位于日本冈山县北部的一座城市。)的布匹商,但又很快离婚了。静枝和一个男人结了婚,伯母也搬去和他们住在了一起。传闻说,如今伯母身在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