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橘黄色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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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让自信释放被抑制的风暴

——序罗铖诗集《橘黄色的生日》

梁平

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编辑,我不太喜欢喋喋不休地唠叨那些已经烂熟的“榜样文本”,我甚至不知道那些除了“榜样文本”就不能说话的批评与理论究竟多少斤两。从这个角度上讲,我更看重“在场”的阅读,这样的阅读总会给自己带来兴奋与欣喜。我是一俗人,一个做编辑的俗人,还喜欢把这样的阅读留作自己的笔记。去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的《阅读的姿势》就是这样的一份笔记,我很珍视这份笔记,因为我珍视所有“在场”的阅读,有我自己的判断,有我自己的好恶,有我自己的真实,也有我自己的谦虚与谨慎。

青年诗人罗铖正在路上,他没有让人失望。在他饱满、圆熟的书写中依旧呈现着那个让人熟悉的罗铖——自如、内敛、以柔克刚。在他的诗中,未经磨损的粗糙和腕力,被他处理得细致而耐人寻味。不得不说,如此功力并非一蹴而就,在多年的历练中,罗铖的诗歌已经逐渐走向成熟,书写的自觉性和技巧性让他的创作从容不迫,节奏和情绪的把控也是恰到好处。一方面,他对于语言的驾驭已经显现出一位优秀诗人所具备的能力,另一方面,他对情感的驱使和掌握也有了独到的手段和表现方式。在我的观察里,罗铖的诗,从早期的那种小雅致、小清新、小感受的蜕变是一种质的蜕变,这是一个诗人一生的写作不容易做到的,改变驾轻就熟的路数和易如反掌的书写习惯,不是所有人都能清醒和自觉地接受,罗铖能够清醒地走出这一步,实属不易。有幸的是,我在《响马贼》里看见了他的勇敢和决绝:

想当响马贼

一直没当成

便当了教师

古道崎岖坎坷

石碑上总刻着无名的英雄

多数是枉死的

剑活着,文字活着

风吹草动,我在别人的眼睛里活着

穿着黑披风,闪动的箭镞

在云烟之外,有凄厉的回应

我要告诉碑上的人

我是个真正的响马贼

在抒情诗里用文字掠夺青春

用青春掠夺自己

这是罗铖少有的带着野性的创作,作为一位中学教师,三尺讲堂便是他的活动范围,但作为诗人的罗铖,又让他满怀冲动和狂野。他是进入历史、进入天下、进入时空的响马贼,与石碑对峙,与石碑上的英雄对峙。对于真正的英雄,他的宝剑不会死,记载他们的文字不会死。可见罗铖是一位拥有英雄主义情怀的诗人,然而一切历史和人物都有不堪和被辜负的时候,人怎么才能自如,怎么才能不“在别人的眼睛里活着”,到了最后,诗人给出了自己内心的答案:“我要告诉碑上的人/我是个真正的响马贼/在抒情诗里用文字掠夺青春/用青春掠夺自己”。这样的决绝,就是把命运交付于自己的笃定。也是悲壮,唯有自己掠夺自己,命运的走向才不会像那些逝去的英雄一样被左右。之前我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我就给一个朋友说,罗铖的诗应该会有新的气象生成,这种气象就是诗人开始了对自己灵魂的拷问。

“是的,这世界像一座坟场/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是的,不必悲愤,不必向天空敞开泪水/群星陨灭,尘世漆黑/如同每个人的内心都深藏着的罪孽/在这黑暗里/谁能记清自己的容颜/谁就是心灵敞亮的人//如果黑暗也堵不住你的一滴泪/那就纵情地哭泣吧,黑暗之中/再也不必看别人的冷眼/再也不必畏惧小人的明枪与暗箭/隐匿曾经被烈日灼裂的伤痕/用良知修补丢失的尊严/让脚下的大地点燃自己的姓名/让蝙蝠喊出对一切邪恶的恨怨/让雨水淋湿一切卑微的黑脸”(《是的,这世界》)。这是诗人更直接的深刻反省和呐喊。首句“这世界像一座坟场”,以如此强烈的冲击力,把我们拉到一个与世界对视的角度。“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世界,当然是一个不存在的时空,这是诗人对世界的解构和消融。世界不复存在以后,黑暗当然也会消失,全盘否定,亦是全盘拯救。“再也不必看别人的冷眼/再也不必畏惧小人的明枪与暗箭”,诗人希望世界还原成初始状态,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自然发生,自然创造,自然修复,这也许是人心的唯一出路。在这个世界中包揽着诗人对我们生存的世界和人性世界,两个世界的思考,他并非彻底绝望,而是充满着幻想的悲观,在幻想中,诗人是有所期许和渴望的:“在这黑暗里/谁能记清自己的容颜/谁就是心灵敞亮的人”,“让脚下的大地点燃自己的姓名/让蝙蝠喊出对一切邪恶的恨怨/让雨水淋湿一切卑微的黑脸”。在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和完成之后,诗人不露声色地藏匿了一颗不灭的存在之心。

浪漫主义情怀似乎是每个诗人与生俱来的,一个真正的诗人绕不开这样的浪漫。同样是小清新的《九月的乡村》,诗人在技术上的变化和对品质的要求明显有了提升。“桂花酒,诗集,兰草的气息/这清澈的夜/满月映出小兽的腰身/映着乡村荡响的流水”,酒、诗、香气,从味觉、视觉、嗅觉三方面构建出一个“清澈的夜”“小兽的腰身”“荡响的流水”,与之组合成一个“世外桃源”。从乡村走出的诗人,缅怀乡村的诗意,现实的乡村和想象中的乡村重合,把诗人笼罩在其中。诗人的想象“九月从山谷里开始微雪”进一步拓展,“姑娘”“山神”等意象的出现顿时使静止的乡村活了过来。“在这暗夜里,为我加冕的风/来自另一个世界”这是全诗的最后一句,也是整首诗的点睛之笔,诗人的乡村,是“以他为王”的乡村,或者是一个人的乡村。他是诗人浪漫情怀中对现实的虚构,而诗人在这份虚构中得到了自我满足,也清醒地认识到,这样的乡村也许在“另一个世界”。

我喜欢诗人揭秘自己,能够把自己撕扯开来的诗人我愿意向他致敬。在《每一个人都像你》里,能够看见一个诗人真正的心的疼痛:

周一,步行街,哭着的眼睛像你

你的眼睛呢,像一朵缀着花边的云

周二,你有十八岁的背影

在人行天桥上,你走过,每一寸

都是一幅淡雅的山水

周三,夜太黑,靠右行走

背后有仓促的喊声,回头的一瞬间

我的手轻轻地抖了抖

周四,降温,我扶不住一片黄叶

像李煜,扶不住一个朝代,你曾说

男人的骨头能抽出丝线

周五,坐在风中,尝舌尖上的空虚

那风真细,没有吹疼你栽的小盆景

周六,给每一个你怨恨过的人发一条短信

祝愿他们幸福,因为今天有个好天气

周日,一直在思考,如果医生的秘方失效

我是该流浪远方,还是该把寡淡的药水喝掉

读这首诗,我没有去考证他的写作时间,但我立刻想起小说家、诗人林白曾经写过一首《过程》:“一月你还没有出现/二月你睡在隔壁/三月下起了大雨/四月里遍地蔷薇/五月我们对面坐着,犹如梦中/就这样六月到了,六月里青草盛开,处处芬芳/七月,悲喜交加,麦浪翻滚连同草地,直到天涯/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十一月尚未到来,透过它的窗口/我望见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弥漫。”

罗铖的这首诗,与《过程》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时间点为叙述轴,一层一层铺展,情绪一点点渗透。然而,罗铖从男性的角度出发,把一个悲伤、敏感的男人剖开,摆在读者面前,这是需要勇气的。诗人用隐忍有触感的笔头在诗歌上加墨,加到最后,他的悲伤变成了无法治愈的病症。“如果医生的秘方失效/我是该流浪远方,还是把寡淡的药水喝掉”这也许是诗人心底永恒的悲伤,“诗人”可以说是病灶本身,作为诗人,他唯有剖开自己,却无法让自己痊愈,青春期十八岁的追忆,和所有的经历交织在一起,时间远远不止一个礼拜,而这一个礼拜,可以影响诗人的一生。

在80后诗人里,罗铖已经有了较好的成绩。这一本《橘黄色的生日》是他的第二部诗集,可以说,这里面整体呈现出了一个较高的水准。其中最让我看重的是,罗铖正在有意识地试图进行个人风格的加强和有辨识度的创作,这需要诗人的自信,这个自信的重要不是固守和坚持,而是放弃和改变。我相信,青年诗人罗铖是一个裹挟了风暴的人,这更需要诗让自信释放被抑制的风暴,因为诗歌本有风暴的天然基因,如果有一天我们看得见这两个风暴不期而遇,能量自是不可估量的,为此,我满怀期待。

2015年8月28于酷暑之后·成都

梁平,著名诗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作家协会主席、《星星》诗刊主编、《青年作家》主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已出版诗集《梁平诗选》、《巴与蜀:两个二重奏》、《琥珀色的波兰》(中英文对照)、《远与近》(波兰版)、《三十年河东》、《家谱》、《汶川故事》、《深呼吸》、《阅读的姿势》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