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生脑子里思潮翻滚,但他一点也没放松警惕。他深知职责所系,宝廷今天一天都不见影子,带着十个弟兄出城去了。想到这里,张春生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端方回到湘园,换上便装,先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在案桌上铺开纸墨,挽起袖子,准备写一写字。端方几乎每晚都要练字,这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爱好。一天不写字,他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就像每天早上不练一练拳脚一样。
端方凝神静气,正准备提笔时,宝廷一身狼狈地闯进来跪倒在地。端方大惊,放下毛笔,来到宝廷面前,伸手把宝廷扶起。只见宝廷虬髯上沾着泥土和一些黏糊糊的东西,衣服破烂,透着一股腥臭发霉的味道。所幸身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神态之间煞是狼狈。
宝廷低垂着头,嘟哝着说:“大人,请降罪,我没有完成任务……”端方关切地问道:“难道宁国寺的僧人敢和我们对着干?”宝廷摇头说道:“我遇到了一件怪事,差点把小命丢在那里。”
端方听宝廷这么一说,愈加感到奇怪。端方让宝廷坐下,叫他把事情经过详细说来。宝廷哪敢在端方面前坐下,站在那里,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宝廷从深洞里死里逃生出来后,倒在地上喘了半天粗气,心中越想越怒。那几个新军站在一边,个个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宝廷腾地站起来,走到德清面前,指着德清大声吼道:“老和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下面有一条巨蟒?害得宝爷我差点把命丢了!”
几个新军听说下面有巨蟒,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德清慢慢睁开眼睛,直视着前方,缓缓说道:“阿弥陀佛。供奉佛门法物的地方,自然有灵物保护。端大人见多识广,他都没告诉你这点基本常识?”
宝廷被德清一番不软不硬的话说得瞠目结舌,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晌,宝廷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抢过一名新军手里的枪,拉动枪栓,走到深洞洞口,朝里面射击。枪声在洞里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宝廷从枪声中判断,子弹打在洞底的泥里,而巨蟒并没有吃到子弹。宝廷把枪扔掉,拔出腰间的洋枪,把所有子弹又打了下去。
打完后,宝廷回过头来,指着一名新军命令道:“你,下去看看!”那名新军刚才听到宝廷嘴里念出“巨蟒”二字,又看到宝廷一身狼狈地从洞里出来,知道自己下去,肯定凶多吉少,不由得倒退几步,连连摆手说道:“宝爷,您不能让我下去送死啊!”
宝廷骂道:“你他娘的平时就知道咋咋呼呼,到关键时候就下软蛋了。大个子,你去!”另一个被宝廷指中的大个子新军比前一个新军更软蛋,他跪倒在宝廷面前,不断地作揖说:“宝爷,俺家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着俺养活他们呢。宝爷,俺的亲爷,俺给您磕头啦!”
宝廷气得嘴都歪了,目光从其余几个新军脸上扫过。那几个新军,个个缩着头,低着眼,不敢看他。宝廷一顿脚:“你们都不敢下去?那好,你,马上回城去,把炸药抱来,宝爷我要把这个洞炸掉,把那头畜生炸碎!”
一个新军凑上来说道:“炸药不行啊!这么一个洞,炸药下去,还不把洞都给埋了?即使把那条巨蟒炸死,您要的东西也拿不出来了啊。”宝廷想了想,觉得此话有理。也许,到时不但没有把木棉袈裟弄到手,还会把这里弄得一团糟,要是被人知道了,端方的名声就受损了。端方到时一发怒,什么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他就成了替罪羊,说不定会被端方咔嚓一下把吃饭的家伙给卸了。
宝廷心下愈加烦恼,又听见肚子咕咕直叫,这才发现刚才进洞那么折腾后,体力消耗巨大。他抬头看看太阳,对两个新军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好好看着。我们进去,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宝廷大步朝寺里走去,两个新军押着德清,其余人跟在身后。众僧看到德清毫发未伤,个个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宝廷叫人端来一把椅子,坐在大殿前晒太阳喝茶压惊。此前,已有两个新军押着几个火头僧去做饭了。
德清盘腿坐着,继续捻着佛珠念经,四周荷枪实弹的新军,似乎对他根本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其他僧人见住持如此,也都跟着盘腿打坐念经。
饭做好后,尽管都是素菜,但宝廷吃得很香,也很多。吃饱后,宝廷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不知不觉中瞌睡袭来,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宝廷再次进入深洞,那条巨蟒仍盘在洞底。看到宝廷下来,巨蟒两眼放光,口中吐着芯子,昂着头,怒视着宝廷。宝廷拔出洋枪朝巨蟒射击,不料,枪里没子弹了。宝廷急了,抖索着去摸口袋里的子弹装枪。巨蟒哪里给他机会,头一伸,朝宝廷咬了过来。宝廷吓得朝一边躲闪,巨蟒扑了空,转头又朝宝廷袭来。宝廷只得东躲西窜,在洞里和巨蟒藏起了猫猫。
时间一长,宝廷熬不住了,脚下慢了起来。巨蟒嘴里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把宝廷逼到一个角落。宝廷吓得大声喊叫,但地面上的弟兄似乎没听到,不但没有绳索垂下洞来,连个回应都没有。宝廷绝望地看着巨蟒的血盆大口逼来,他想把大刀拔出来捅进巨蟒嘴里,但伸手一摸,大刀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巨蟒的大嘴猛地朝宝廷伸过来,宝廷绝望地大叫一声。
宝廷睁开眼,发现自己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浑身上下冷汗淋漓,像洗了澡似的。宝廷这才知道,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除了德清,僧众和新军都看着他。宝廷自知失态,连忙站住脚步,威严地咳嗽几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现在怎么办?是灰溜溜地打道回资州见端方,还是继续找木棉袈裟?宝廷自从跟了端方以后,还没出过这么大的洋相。宝廷决定,今天一定要把木棉袈裟找到!但派谁下去和巨蟒拼命呢?靠带来的这十个贪生怕死的弟兄,恐怕是不行的。
宝廷灵机一动,指着释能说道:“小和尚,你跟我走一趟!”两个新军会意,上前把释能从僧众中拉出来。释能急得大叫:“住持,救我呀!”德清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对释能说道:“有佛祖保佑,你会没事的。”
听了德清的话,释能没再大呼小叫,泪眼汪汪地跟着宝廷走到寺外。宝廷命人用绳索把释能的腰捆上,交给他一把大刀说:“你下去把那条巨蟒杀掉,我们就把你拉起来。不然的话,你就喂巨蟒得了。”宝廷有个非常得意的计划,他想把寺里的和尚赶下去喂巨蟒,等巨蟒吃饱了,身子笨拙了,他再下去干掉巨蟒,从巨蟒肚里把木盒掏出来。宝廷又叫两个新军去寺里再抓几个和尚出来,就催促释能赶紧下去。
两个新军推着释能来到洞边,一个新军把火把点燃交给他。到了洞底,释能举着火把四下察看,发现洞里除那张石桌外,什么都没有!释能又仔细察看一番,还是什么都没有。
释能仰头大声叫道:“洞里什么都没有!”宝廷听到释能这么一说,心下大惊,奇怪了,巨蟒去哪里了?不会是小和尚在说谎吧?但是,小和尚既然还活着,说明巨蟒要么真的不见了,要么就是嫌小和尚太瘦太小,不想吃他。可这也不对,小和尚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害怕紧张,如果巨蟒还在,小和尚肯定早就被吓得半死了。
宝廷吩咐两个新军把释能拉起来。释能上来后,浑身上下毫发未伤。宝廷再次严厉询问释能,释能一口咬定说下面什么都没有。宝廷愣了半晌,眼珠一转,决定自己下去看个究竟。他把洋枪装满子弹,背着大刀,举起火把,再次下到洞底。果然,一切如小和尚所说,什么都没有,那个木盒和巨蟒都不见了。
宝廷不信邪,举着火把沿着洞壁仔细察看,希望能找出隐藏着的洞穴来。但他转了几圈,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此巨大的蟒蛇凭空消失了,宝廷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宝廷没辙了,只得回到地面。他把疑惑向弟兄们说了,大家听了也是惊奇不已。一个弟兄悄声说道:“宝爷,此地不宜久留,早点撤走为妙。”宝廷觉得的确如此,便带着十个弟兄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听完宝廷的讲述,端方确信宝廷没有说谎。对巨蟒的神秘出现和神秘消失,端方也觉得奇怪,但他也想不出原因来。良久,端方长叹一声说道:“木棉袈裟本是佛门珍贵的法物,和佛祖舍利子不相上下,我等凡夫俗子,哪有缘分与木棉袈裟相见呢?既然如此,这事就此作罢。宝廷,你能活着回来见我,也算是佛祖开眼,网开一面了,下去吧。”
宝廷转身要走。端方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把宝廷叫住:“你今天带了多少人去宁国寺?”宝廷回答说:“带了十人。”端方点点头:“千万要封住他们的嘴巴。”宝廷说:“大人请放心,属下已经对他们封口了。”
宝廷急匆匆朝花园外自己的房间走去。刚走出花园,正好碰到张春生。张春生见到宝廷,热情地招呼着说:“宝爷,今天的事情办得还顺利吧?”宝廷此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张春生,支吾了两句,逃也似的钻进了房里。
张春生乐得想笑。从宝廷的表现来看,这次去宁国寺,一定什么事情都没办成。昨天他想尽办法从宝廷嘴里撬出“宁国寺”三个字后,心中不禁大惊,不由得想到四年前宁国寺僧众对他的救命之恩。虽然没从宝廷嘴里打听到端方叫他去干什么,但根据端方的兴趣爱好,肯定是要他从宁国寺里取得什么珍贵的东西。
四年前在宁国寺暂住的时候,张春生在翻阅寺里的书籍时,发现书上记载说,寺里有一件稀世法物木棉袈裟。端方此次叫宝廷去宁国寺,必然是冲着木棉袈裟去的。木棉袈裟,那可是宁国寺的镇寺之宝,千万不能让端方夺去。
宁国寺有难,一定要想办法通知住持德清禅师才是。夜深人静时,张春生穿上夜行衣,悄悄摸出资州城,来到宁国寺。夜色中的宁国寺,神圣而庄严。张春生不想敲门,不然势必惊动寺里僧众。他翻进寺墙,来到德清的门口。不料,刚到门口,就被德清发现了。他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德清,希望德清能赶在宝廷到来前做好准备。
尽管张春生不知道昨晚离开宁国寺后,德清是否做了准备,但宝廷的表现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木棉袈裟还在宁国寺。想到对宁国寺报了救命之恩,张春生的心里无比痛快。
护送端方从重龙山回到湘园后,张春生想起了罗泉的那个家。四年了,一直没有家的音信,干爹、干妈一定很挂念自己,还有大哥、二哥和小妹,他们也是自己这几年魂牵梦绕的亲人。
这次既然机缘凑巧回到了资州,无论如何,一定要找个机会回家去看看他们。不是偷偷摸摸地回去,而是正大光明、衣着光鲜地回去。这不是衣锦还乡,但比衣锦还乡更重要。他要让大家看到,他出去闯荡了四年,闯出了名堂,闯出了成就。
想定后,张春生走进后花园,来到端方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虚掩着,端方在里面说道:“进来吧。”张春生进屋,看到端方提着笔似乎在沉思,笔尖上的墨汁已经滴到纸上,而端方一点也没有察觉。端方把笔放在砚台上,搓了搓手,抬起头,看到是张春生,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端方问道:“有什么事吗?”张春生垂手低头答道:“大人,属下有事相求,还请大人恩准。”端方笑了笑说:“你今天怎么像个大姑娘一样?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不要吞吞吐吐的。”
张春生在见到端方那一刹那,心里有些犹豫了。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作为护卫队队官,却要请假回家省亲,多少有些说不出口。但既然已经进来了,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说了,也许还有机会;不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张春生下定决心说道:“属下离开家乡已有四年了,这次回到资州,想抽个时间回家看看。请大人恩准!”端方愣了一下,猛然醒悟道:“哎呀,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你是资州本地人呢。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张春生听端方的意思,似乎已经答应了,心里顿时大为宽慰,连忙说:“我想明天请一天假。”端方呵呵笑道:“好,准了。”张春生大喜道:“谢大人!”端方说道:“明天也不用急着赶回来,还是在家里住一宿,多点时间陪陪父母。”
张春生应诺一声,转身要走。端方又把他叫住:“你明天可别空着手回家,今天晚上你去买点礼物,不用巡查了,我叫宝廷替代你。”张春生没想到端方想得这么周到,很是感动:“大人,我,我……很感谢您。”
走到宝廷的住处外,张春生想了想,走了进去。宝廷已经换好衣服,正在喝茶。张春生把请假的事情和端方的吩咐告诉了宝廷,又闲聊了几句,告辞出来。刚走几步,张春生看到曾东海阴沉着脸,急匆匆地朝后花园走去。
曾东海进入房间,行过礼后,端方让他坐下说话。曾东海和端方一向关系亲密,相互之间随意得多,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端方关切地问道:“情况怎样?”曾东海叹了一口气说:“赵尔丰不想让您进成都啊!”
端方对赵尔丰这一招早已料到,但仍想知道具体情况:“这话怎么说?”曾东海说:“昨天,我按您的吩咐,派出几人往成都方向打探情况。结果,他们在龙泉被赵尔丰的人拦住了。”
端方问道:“难道你的人没有向赵尔丰的人表明身份?”曾东海说:“我的人表明了身份,反而被赵尔丰的人嘲讽了一番。”端方眉毛一挑:“怎么嘲讽的?”曾东海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端方把手一挥说:“说吧,我端方不是赵尔丰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曾东海这才说道:“赵尔丰的人说,您不就是想急着去成都接任赵尔丰吗?现在赵尔丰已经把成都的局势控制下来了,不需要大人您了,叫您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还说,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