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奧斯特洛夫斯基 著
第一幕
第一场
〔卡尔普站在通花园的一扇门的门口,阿克休莎上。
阿克休莎 是赖萨·帕夫洛夫娜叫我来的吗?
卡尔普 是的,不过现在有客人来了,他们在花园里。
阿克休莎 (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嗳,卡尔普·萨韦利奇,你能不能?……
卡尔普 您有什么吩咐?
阿克休莎 ……送封信。你当然知道送给谁。
卡尔普 知道又怎么样呢,小姐?您知道,现在似乎已经不方便了。是不是您婶母有这么个意思,要把您嫁给贵族少爷。
阿克休莎 好吧,不用了;肯不肯随你。(转身对着窗户)
卡尔普 那就让我去吧。为了您,有什么理由……(接过信)
阿克休莎 (看着窗外)赖萨·帕夫洛夫娜把森林卖了吗?
卡尔普 卖给伊万·彼得罗夫了。什么东西都要卖掉,这可为了什么呀?
阿克休莎 她不愿意留给继承人;而钱呢,就是外人也可以送啊。
卡尔普 大概是吧。心眼儿可不小啊。
阿克休莎 她说,她要拿这些钱给我做陪嫁。
卡尔普 求上帝开恩,但愿如此!
阿克休莎 (很严肃)但愿不如此,卡尔普·萨韦利奇!
卡尔普 哦,那就随您的便吧。我的意思是说,拿这些钱做陪嫁,总比用到别的什么地方要好些。
阿克休莎 别的地方去……究竟花到什么别的地方?
卡尔普 啊,这事情,您小姐,是不会懂得的,而我的舌头呢,也转不过来,没法讲给您听。阿列克谢·谢尔盖耶维奇来了。(从门口走开一些)
〔阿克休莎看着窗外,布拉诺夫上。
第二场
〔阿克休莎,布拉诺夫,卡尔普,然后乌莉塔。
布拉诺夫 (对卡尔普)怎么样,烟你给我卷了没有?
卡尔普 没有。
布拉诺夫 为什么没有?我不是吩咐你了吗。
卡尔普 吩咐归吩咐!我哪有功夫呢?
布拉诺夫 哼,你们在这里太骄傲了。瞧着吧。瞧我去告诉赖萨·帕夫洛夫娜。
卡尔普 您别告诉了;您当着她的面连烟都不敢抽。
布拉诺夫 不敢……可是烟还得卷!不知跟你说了几十遍了!(看见阿克休莎,走到她跟前,很放肆地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阿克休莎 (很快转过身去)您怎么啦!发疯啦?
布拉诺夫 (微慢)哎呀!对不起!我的美人儿,您怎么摆起公主架子来了?
阿克休莎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您为什么欺侮我?我并没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我在这里算是大家的玩物吗?我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啊。
布拉诺夫 (无所谓地)不是的,您听我说呀;我真的喜欢您。
阿克休莎 嘿,这可关我什么事啊!您有什么权利碰我呢?
布拉诺夫 不知道为什么,您老是生气?有什么了不起的!连碰都不能碰了!我自己的,都不能碰!谁禁止我碰吗?
阿克休莎 (严厉地)如果不是您的呢,如果是别人的呢?那怎么样呢?
布拉诺夫 您闹什么别扭!讨厌。您这样把整个事情都弄糟了。
阿克休莎 什么事情?
布拉诺夫 什么事情……您好像不知道?您听着吧:赖萨·帕夫洛夫娜要我跟您结婚。既然赖萨·帕夫洛夫娜要……
阿克休莎 那就得照办?
布拉诺夫 当然,我跟您都是穷人……等人家把我们撵走吗?不,我可不干。我上哪里去?还回到妈妈那里去吗?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了?
卡尔普 别嚷嚷了,先生!乌莉塔来了。
〔乌莉塔上,好像找什么东西。
您到这里来做什么?
乌莉塔 我好像把什么落在这里了……
卡尔普 您什么也没有落在这里,您这个花招是白费气力。您有您自己的管界,我可没有上您那里去。
〔乌莉塔下。
这样识相点!……这是最可恶的女人!
布拉诺夫 这笔账很简单;想来,不难明白。
阿克休莎 我明白。
布拉诺夫 那就不用固执了。您那副碰也碰不得的架子摆给谁看?要知道,赖萨·帕夫洛夫娜答应给很多很多钱,有钱还不好?应该用双手画十字才对。
阿克休莎 有些东西可以用钱买,有些东西不能用钱买。
布拉诺夫 (鄙视地微笑)讲大道理呀!(一本正经地)您不懂得金钱的好处,所以才这样说话。看样子,您没有受过穷吧!往后的生活可美着呢……只要有钱,人可以把灵魂都典押给魔鬼,哪有见了钱还推掉的。
〔乌莉塔出现。
卡尔普 您在这里蹭来蹭去干什么?不是不让您到这里来吗?这里的房间是干净的。
乌莉塔 连进来都不行吗!
卡尔普 您就不能找一个地方歇歇去?像只着了魔的猫似的,跑来跑去。叫您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乌莉塔下。
阿克休莎 强要人爱是做不到的,阿列克谢·谢尔盖耶维奇。
布拉诺夫 嘿,我可一定要达到我的目的;您逃不脱我的手掌心。要知道,您在这里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
阿克休莎 (低沉地)您错了。我要找,就能找到,也许,我已经找到了。(对卡尔普)要是赖萨·帕夫洛夫娜问我,就说我在自己房间里。(下)
第三场
〔布拉诺夫和卡尔普。
卡尔普 (走到布拉诺夫跟前)哎呀,少爷,少爷!
布拉诺夫 怎么啦,卡尔普?
卡尔普 您还很年轻。
布拉诺夫 我知道,还年轻。
卡尔普 这可不好。
布拉诺夫 那我有什么办法呢?
卡尔普 这对您不利……您还是努力努力吧……
布拉诺夫 不管你怎样努力,岁数不会一下子就大起来,我究竟是个刚从中学里出来的。
卡尔普 中学有什么关系!有的人中学都没有上过,可是已经非常机灵。
布拉诺夫 做什么事情机灵?
卡尔普 做什么事情都机灵,尤其是不要让那到了手边的东西又给跑掉。
〔乌莉塔从过道里走来。
又来了?呸!您这可恶的婆娘,滚开!
乌莉塔 (退下)您这欺侮人的家伙!
布拉诺夫 (若有所思地)哦?……那么,怎样呢?
卡尔普 就是嘛。您跟小姐找什么麻烦!那有什么好处?
布拉诺夫 不过……
卡尔普 要小心点,先生。乌莉塔在这里转来转去是有原因的,她马上就会去报告。太太喜欢不喜欢呢?现在还不知道,赖萨·帕夫洛夫娜要把您怎样安排。她虽然是太太,但是究竟是个女人:简直没法知道她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一会儿这个主意,一会儿那个主意。她的思想可不是一个星期有七天,而是一天要变七回。您说,要娶妻;可是,也许,她要您干别的呢!您自己是作不了主的。她收养您,是因为您妈妈穷……可是您却想……您什么都得留心点。
布拉诺夫 留心?
卡尔普 非留心不行。您得随时随地留心,因为您是受她支配的……慢慢地您就能从谈话里或者从什么别的举动里弄明白……太太来了。(下)
〔布拉诺夫整整头发,卷卷髭须。古尔梅斯卡娅、米洛诺夫和博达耶夫上。
第四场
〔古尔梅斯卡娅、米洛诺夫、博达耶夫、布拉诺夫。
古尔梅斯卡娅 我已经对你们各位说过,现在再重复一遍:谁都不了解我,一个人也不了解。了解我的只有我们的省长和格里戈里神父……
米洛诺夫 还有我,赖萨·帕夫洛夫娜。
古尔梅斯卡娅 也许。
米洛诺夫 赖萨·帕夫洛夫娜,请您相信我,最高贵、最美好的东西……
古尔梅斯卡娅 我相信,我乐于相信。请坐,各位!
博达耶夫 (咳嗽一声)坐够了。
古尔梅斯卡娅 您怎么啦?
博达耶夫 (粗鲁地)没有什么。(在远处坐下)
古尔梅斯卡娅 (发现布拉诺夫)阿列克西斯,阿列克西斯!您在想什么?各位,我给你们介绍一位年轻的贵族阿列克谢·谢尔盖耶维奇·布拉诺夫。
〔布拉诺夫向大家一一鞠躬。
他的命运很有意思,我就来讲给你们听吧。阿列克西斯,你到花园里去散散步,我的朋友。
〔布拉诺夫下。古尔梅斯卡娅和米洛诺夫靠桌子坐下。
米洛诺夫 大概是您的亲戚吧?
古尔梅斯卡娅 不,不是亲戚。但是,难道只有亲戚才能得到我们的同情吗?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亲人。各位,难道我是为我自己活着的吗?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全部钱财,都是属于穷人的。
〔博达耶夫倾听。
我不过是自己钱财的保管人罢了,一切穷苦人,一切不幸的人才是这些钱财的主人。
博达耶夫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一个钱也不缴。让他们查抄我的财产好了。
古尔梅斯卡娅 不缴给谁?
博达耶夫 我是说,不缴给地方自治局。
米洛诺夫 哎呀,瓦尔·基里雷奇,现在不是谈地方自治局。
博达耶夫 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是抢人家的钱财。
古尔梅斯卡娅 (高声地)请您坐近一点,您听不见我们说话。
博达耶夫 是的,我听不见。(坐到桌子跟前)
古尔梅斯卡娅 各位,这位青年是我的一个女朋友的儿子。我去年在彼得堡碰见这个女朋友。早先,很久以前,我跟她住在一起,完全像亲姊妹一样。但是后来分开了,我守寡了,她嫁了人。我并没有劝她结婚。根据切身体会,我对夫妻生活产生了反感。
博达耶夫 对夫妻生活,并不是对男人吧?
古尔梅斯卡娅 瓦尔·基里雷奇!
博达耶夫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不过问问罢了。要知道,人的性格是各不相同的。
古尔梅斯卡娅 (开玩笑地)也对男人,特别对您这样的男人。
博达耶夫 (欠身,拄着拐杖,鞠躬)为了这一点,十二万分地感谢您。
米洛诺夫 赖萨·帕夫洛夫娜生活严肃,使我们全省都增添光彩。我们的道德风尚,假使可以这样说的话,由于她的善行而散发着芬芳。
博达耶夫 约摸六年以前,传说您要搬到这个庄院里来住,我们这里的人都被您的善行吓坏了:妻子跟丈夫和睦起来了,子女跟父母和睦起来了;许多人家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
古尔梅斯卡娅 您开玩笑,您开玩笑。您以为,我没有经过斗争就得到这种尊敬吗?可是,我们把话题扯远了。这次我们在彼得堡见面的时候,我的那个女朋友早已当了寡妇,当然,她十分后悔没有听我的劝告。她流着眼泪把自己的独生儿子交给我。那孩子,你们刚才看见的,已经成年了。
博达耶夫 可以当兵了。
古尔梅斯卡娅 您不能从外表来看。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身体很弱,你们想想看,是多么不幸!因此,他比自己的同学落后了,现在还在中学读书,好像还在上中级班。他已经留了小胡子,思想完全起了变化,连女人都开始对他发生兴趣。可是他还得跟小孩子们,顽皮的小孩子们一起上学。这很伤害他的自尊心,他寂寞,他离开人群,独自一个人在偏僻的街道上徘徊。
博达耶夫 不是在涅瓦大街吧?
古尔梅斯卡娅 他很痛苦,他的母亲也很痛苦。可是他母亲没有钱医治他的痛苦。家产都花光了,为了将来能养活母亲,儿子现在应该读书,可是读书的年龄和兴趣都过去了。好吧,现在各位要怎样评判我就怎样评判我吧。我决定一下子做三件好事。
博达耶夫 三件?这倒是有意思。
古尔梅斯卡娅 使母亲安心,让儿子有钱,给我的侄女找到丈夫。
博达耶夫 真是三件。
古尔梅斯卡娅 我写信叫这位青年到这里来度夏。让他们先交朋友。然后我让他们结婚,并且送给我侄女一份好嫁妆。那么,各位,现在我可以安心了,你们知道我的打算了。虽然我不怕任何嫌疑,但是,如果发现什么流言蜚语的话,你们可以解释一下,是怎么一回事。
米洛诺夫 最高贵、最美好的东西是会得到应有的评价的,赖萨·帕夫洛夫娜。有谁敢……
博达耶夫 哼,为什么不敢呢?谁也禁止不了,这种事情没有官方检查。
古尔梅斯卡娅 不过,我很少关心舆论。我现在做好事,我将来还要做好事,人家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各位,最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使我很烦恼,一种快要死的想法钻进我的脑子里,一分钟都不离开。各位,我快要死了,我甚至愿意、愿意死。
米洛诺夫 您说哪里话!您说哪里话!您活下去吧!您活下去吧!
古尔梅斯卡娅 不,不,您不用恳求。
米洛诺夫 这会使人哭泣呀,使人痛哭流涕。
古尔梅斯卡娅 不,各位,如果我现在不死,明天不死,无论如何也是很快要死的。我必须履行我的义务,找好一个财产继承人。各位,请你们帮我出出主意。
米洛诺夫 好极了,好极了。
古尔梅斯卡娅 只有我丈夫的一个侄子是我最近的亲戚。我希望我在世的时候能安排我侄女结婚。那侄子我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了,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但是他还活着,这我是知道的。我希望,不会有什么困难阻碍我指定他做我的唯一的继承人。
米洛诺夫 想来不会有困难。
博达耶夫 那还有什么说的?
古尔梅斯卡娅 谢谢你们。我自己也这样想过。他没有忘记我,他每年给我寄礼物来,但是总不写信。他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所以我无法写信给他。而且我还欠他的钱呢。他父亲的一个债户把一笔旧债还给了我。虽然数目不大,但我一直挂在心上。他好像要躲开我似的,所有的礼物都是从俄国各地寄来的:一会是从阿尔汉格尔斯克,一会是从阿斯特拉罕,一会是从基希涅夫,一会是从伊尔库斯克。
米洛诺夫 他是做什么事情的?
古尔梅斯卡娅 我不知道。我是培养他到军界服务的。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几乎没有一点财产。当时我自己虽然还很年轻,但对于生活已经有一种坚定的看法,所以我就按照我自己的方法教养他。我主张采取严格的、简朴的教育方法,就是所谓不多花钱的方法。这倒不是因为小气,不,这是坚持原则。我相信,简朴的人,没有学问的人,可以生活得更幸福些。
博达耶夫 不该这么做!不多花钱就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更买不到幸福。
古尔梅斯卡娅 可是他并不抱怨自己的教育,他甚至还感谢我呢。各位,我不反对教育,但是也并不赞成教育。道德的败坏是由于两个极端造成的:或者是无知,或者是受教育过多;只有介于两者之间,才有善良和道德。
米洛诺夫 好极了,好极了。
古尔梅斯卡娅 我要这个孩子自己去经历实际生活的严格锻炼。我让他去当士官学校的学生,让他自己去闯。
博达耶夫 这样做保险些。
古尔梅斯卡娅 我有时也寄钱给他,但是,我得向你们承认,寄得不多,寄得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