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 而你呢……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知道——并且这个，一般地说，无论对于谁都不是秘密——你在恋爱，人家在爱你。仅仅为了这个缘故——难道你还不愿意唱歌、跳舞吗？难道这也不能使你快乐吗？
〔波丽雅从茶炊后面骄矜地看着大家。塔吉雅娜不安地扭转身体，竭力想要看到尼尔的脸。捷捷列夫微笑着，把烟灰从烟斗里敲出来。
彼得 你忘记了一些东西。第一，大学生是不准许结婚的；第二，我还必须跟父母作战，第三……
尼尔 天哪！这算什么呢？嗳，你不是只剩一条逃走的路了吗！逃到旷野里去！
〔波丽雅微笑。
塔吉雅娜 你在信口胡说，尼尔……
尼尔 不是，小彼得，不是！生活——甚至于就是不在恋爱的人——也是极好的事情！秋天夜里，冒着雨，冒着风……或是在冬天……冒着风雪，你周围没有一块空地，大地上一切都被黑暗所遮盖，被雪所淹没——你驾着蹩脚的机车，在这样的时候疲倦地驾驶着车子，又困难……又危险，假使你愿意的话——就是在这中间还是有它自己的美的！无论如何还是有的！只有一桩事情我看不出有什么愉快——就是我和别的诚实的人却被猪猡、傻瓜、小偷指挥着……但是——生活并不会老是跟随着他们前进！他们会过去，会消失，像健康的身体上的肿块会消失一样。不变的行车时刻表是没有的！……
彼得 我不止一次听到这种话了。我们看着吧，关于这些话，生活怎么回答你！
尼尔 我要怎样，就强迫它怎样回答，你别吓我！我比你更亲切、更明白地知道，生活是困难的，有时候，生活是残酷得可恨的，像狂放的粗暴的力量压迫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这一点我也不欢喜，这使我发怒！我不要这样的规矩！我知道，生活是严肃的，但并不是已安排好的事情……为了把生活安排好，生活要求我拿出全部力量和才能。我并且知道，我并不是勇土，不过是—个诚实、健康的人，但是我还是要说：没有关系！我们会胜利！我要用我全身全心的一切方法来满足我闯进生活最深处的愿望……把生活捏成这样、那样，对于那个干涉一下……对于这个帮助一下……生活的愉快便在于此！
捷捷列夫 （笑）这是最最深刻的科学的思想！这是全部哲学的思想！别的无论什么哲学都该诅咒！
叶连娜 （在门口）这里在为什么事情挥手、吵闹？
尼尔 （向她冲去）太太！请你了解我！我刚才高唱生活的赞歌！喂，你说，生活就是愉快！
波丽雅 （不高声地）生活——很好！
叶连娜 谁反对这个？
尼尔 （对波丽雅）唉，你呀……我的温顺的姑娘！
叶连娜 别当着我的脸献殷勤！
彼得 鬼才知道这算是什么！像喝醉酒似的……
〔塔吉雅娜把头靠在躺椅的椅背上，缓缓地举起手来，掩住自己的脸。
叶连娜 慢点！你们聚在这里要喝茶吧？我是来叫你们到我那里去的……好，我也和你们待在这里——你们今天很快乐。（对捷捷列夫）只有你，聪明的乌鸦，你一个人板着面孔——为了什么？
捷捷列夫 我也很快乐。不过我欢喜默默地高兴，高声地寂寞……
尼尔 正和一切又大又聪明而又阴郁的狗仔一样……
叶连娜 我从来没有看见你悲哀，也没有看见你快乐，只看见过你大谈哲学。诸位，你们可知道——丹娘，你可知道——他在教我哲学呢。昨天他做了一大篇讲演，讲一条什么十分有根据的规律……哎呀！我忘掉了，这条奇怪的规律是怎么说的……是用哪几个字？哪几个？
捷捷列夫 （微笑着）没有什么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存在着根据……
叶连娜 你们听见没有？看我知道多么高深的玩意儿！你们就不知道，这条规律就是那个——就是那个真正哲学的字眼！——就是那个……类似牙齿那样，它有四个根……对不对？
捷捷列夫 不敢争论……
叶连娜 那，当然！你就敢看！第一个根——也许不是第一个吧——存在是条充分有根据的规律……存在——是一种形式的物质……我就是一种物质，并非没有根据地以女人为形式……但因此——这已经毫无根据了——却失去了存在。存在是永久的，而虚有其形的物质——在世界上存在一下便——完蛋了！对不对？
捷捷列夫 好吧，就算过得去……
叶连娜 我还知道，存在着一种因果关系，有先天的有后天的，但是它们究竟是什么样的，我倒忘了！假使我不会由于这些深奥的玩意儿弄得秃顶，那么我就要变成一个聪明的女人了！不过全部哲学中最有趣和最深奥的一点是：你，捷连季·赫利桑福维奇，为什么要对我讲哲学？
捷捷列夫 因为，第一，我看着你很愉快……
叶连娜 谢谢！第二，大概是没有趣味……
捷捷列夫 第二，因为人只有在谈论哲学的时候才不撒谎，因为他在谈哲学的时候，不过是在空想罢了……
叶连娜 我一点也不明白！是的，丹娘，你身体怎么样？（没有等到回音）彼得……瓦西里耶维奇！你有什么事情不满意？
彼得 不满意自己。
尼尔 和所有其余的人？
叶连娜 你知道——我怪想唱歌！可惜，今天是礼拜六，晚祷还没有完……
〔老人们上。
祷告的人来了！你们好！
别斯谢苗诺夫 （淡淡地）我们也问你们好……
阿库林娜 （也是不满意地）你好，大婶！不过我们今天已经见过你了。
叶连娜 哎呀，是的！我忘了……嗯，那有什么呢……礼拜堂里热吗？
别斯谢苗诺夫 我们并不是到那里去测量气候的……
叶连娜 （无趣）噢，自然，我并不是要问这个……我是要问……有很多人吗？
阿库林娜 我们并没有数，大婶……
波丽雅 （对别斯谢苗诺夫）你们要喝茶吗？
别斯谢苗诺夫 我们先要吃晚饭……他妈，你去，去预备。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下，用鼻子嗅着。大家沉默着。塔吉雅娜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去，叶连娜扶着她。尼尔坐在塔吉雅娜的位子上。彼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捷捷列夫坐在钢琴跟前，微笑地注视着大家。波丽雅在茶炊旁边，别斯谢苗诺夫坐在屋角里的箱子上。
人变成什么样子了，简直是小偷，真奇怪！方才，我和他妈到礼拜堂里去，把一块小木板放在大门口，垫在烂污泥上，好走过去。我们回来，小木板已经没有了……不知什么坏蛋给拉走了。人心大变了……（静场）古时候坏蛋要少些……做强盗的人倒多些，因为那时候大家的气魄要大些……羞于去为小小的事情丧良心……
〔在街上，在窗外，发出歌声和手风琴声。哼……唱歌。礼拜六，他们还唱歌。歌声渐近，两声合唱。
一定是做手艺的，大概是，休息了，要到酒店里去，把工钱喝掉，喉咙便发起痒来了。
〔歌声已至窗下。尼尔把脸贴到玻璃上去，看街上。
他们这些人活这么一年……有许多人是活两年，就要完蛋了！就要去做流氓……做坏蛋了……
尼尔 大概这是毕尔契兴……
阿库林娜 （从门里）他爸，来吃晚饭。
别斯谢苗诺夫 （站起来）毕尔契兴……也是……一个一生无用的人……（下）
叶连娜 （目送他出去）到我那里去喝茶……方便一些……
尼尔 你跟老人们说话倒说得很聪明。
叶连娜 我吗……他弄得我很窘……他不喜欢我……这使我有些不开心……甚至于难堪！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彼得 他，实际上是一个好老头子……不过他的私心很大……
尼尔 并且他有些贪心……有些狠毒。
波丽雅 嘘——嘘！为什么背后这样议论人？不好！
尼尔 不，做贪心的人不好……
塔吉雅娜 （淡淡地）我提议……把这个题目搁下不讨论……父亲可能随时走进来……最近三天他……不骂人……竭力和大家都亲昵……
彼得 并且这对于他的代价是很不低的……
塔吉雅娜 应该重视这一点……他年纪大了……他比我们生得早并不是他的过错……所以他所想的和我们不一样……（激动地）人们是多么残酷啊！我们大家是多么粗野，多么无情啊……老人教我们要互相亲爱……告诉我们说，你们要做好人……要顺从……
尼尔 （学着她的声调）并且骑在我们脖子上，骑着我们走……
〔叶连娜哈哈大笑。波丽雅和捷捷列夫微笑。彼得想要对尼尔说些什么，走到他跟前去。塔吉雅娜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别斯谢苗诺夫 （上，以不友好的目光投射在叶连娜身上）帕拉格雅！你的父亲在灶间里……你去对他说，叫他……下一次再来……等他清醒的时候……是的！你说，你呀，爸爸，回家吧……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波丽雅下，尼尔跟在她后面。
别斯谢苗诺夫 好……你也去吧……你去看看你未来的……唔……（中断，坐在桌子跟前）你们怎么不作声？我看见，我一进门——你们大家就闭紧嘴巴了……
塔吉雅娜 我们……就是你不在的时候……也不多说话……
别斯谢苗诺夫 （低头，目光擦过额下注视叶连娜）你们耻笑什么？
彼得 就这么的……小事情！尼尔……
别斯谢苗诺夫 尼尔！都是他的花样……我本来就知道……
塔吉雅娜 要倒茶给你吗？
别斯谢苗诺夫 倒吧……
叶连娜 丹娘，让我来倒……
别斯谢苗诺夫 不，为什么要劳你的驾，有女儿给我倒……
彼得 我想——谁倒，反正不都是一样？丹娘身体不好。
别斯谢苗诺夫 我没有问你，你对于这份账的想法怎样。假使你觉得外人比亲人亲近……
彼得 爸爸！嗳，你怎么好意思？
塔吉雅娜 又来了！彼得——放理智些。
叶连娜 （勉强地微笑着）嗳，值得吗……
〔门被推得大开，毕尔契兴上。他喝醉了，但不很厉害。
毕尔契兴 瓦西里·瓦西里耶夫！我到这里来了……你从那里走了……我到这里来……来找你……
别斯谢苗诺夫 （不看他）来了，就坐下……就喝杯茶……嗳……
毕尔契兴 我不喝茶！你自己好好喝吧……我是来谈话的……
别斯谢苗诺夫 谈什么话？都是废话。
毕尔契兴 废话？啊？（笑）你这怪东西！
〔尼尔上，严峻地注视着别斯谢苗诺夫，站在碗橱跟前。
我预备上你这里来，预备了四天了……嗯，总算来了……
别斯谢苗诺夫 来就算了吧……
毕尔契兴 不，不能就算！瓦西里·瓦西里奇！你是个聪明人！有钱的人……可是我是来看看你的良心的！
彼得 （走到尼尔眼前，不高声地）为什么你放他到这里来？
尼尔 别多话！这不关你的事……
毕尔契兴 （盖过彼得的声音）老人……我早就认识你了！
别斯谢苗诺夫 （发火）你要怎么？
毕尔契兴 你给我说，前几天你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我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通！你说说看，老弟！我不是怀着狠心来看你……我，老弟，是怀着爱心来看你的……
别斯谢苗诺夫 你是带着糊涂的脑袋来的……就这么回事！塔吉雅娜 彼得！帮我一把……不，还是叫波丽雅来……
〔彼得下。
毕尔契兴 就说波丽雅吧！我的亲爱的女儿……我的纯洁的小鸟……你是为了她把我赶走吗！对吗？是为了她夺去了塔吉雅娜的未婚夫吗？
塔吉雅娜 噢！多么无理……多么下流！……
别斯谢苗诺夫 （缓缓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你看着吧，毕尔契兴！第二次……
叶连娜 （低声对尼尔）拉他出去！他们又要相骂了。
尼尔 我不干……
毕尔契兴 第二次——你赶不了，瓦西里·瓦西里奇！没有什么理由……波丽雅……我爱她……她是我的好女儿！嗯，不过我无论如何不赞成……老弟，我不赞成她，不！为什么抢人家的一份呢？不好……
塔吉雅娜 连娜！我要到自己房间里去……（叶连娜帮助她，挽着她的手。在尼尔面前走过，塔吉雅娜对他低声说）怎么不害臊！拉他出去……
别斯谢苗诺夫 （抑制着）毕尔契兴！你别作声！坐着——别作声……否则滚回去……
〔波丽雅上。彼得跟在她后面。
彼得 （对波丽雅）你去安慰一下……我请求你！……
波丽雅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上次你为什么把我父亲赶走？
〔别斯谢苗诺夫默默地，严厉地依次看她和所有的人。
毕尔契兴 （用手指威胁）嘘——嘘！女儿！你别说话……你应该明白……塔吉雅娜服毒——为了什么？哦？瓦西里·瓦西里耶夫，看见没有？我，老弟，完全照着道理……我来评判你们大家……按照良心，该怎样就怎样！我很平常地……
波丽雅 慢点，爸爸……
彼得 对不住，波丽雅……
尼尔 你就别作声吧……
别斯谢苗诺夫 你呀，帕拉格雅，你是个蛮不讲理的女孩……
毕尔契兴 她吗？不，她……是我的……
别斯谢苗诺夫 你住嘴！我简直有点不大明白……这是谁的家？谁是这里的主人？谁是评判人？
毕尔契兴 我是！我评判大家，按照次序来……第一——人家的碰都不要碰！第二——借人家的要还人家！
彼得 （对毕尔契兴）喂——别说废话了！上我房间里去吧……
毕尔契兴 我不喜欢你，彼得！你是一个骄傲的人……空虚的人！并且你什么也不知道……连什么叫做下水道都不知道！哦！人家告诉我了，老弟……（彼得拉他的袖子）别碰我，等一会……
尼尔 （对彼得）别碰他……放手！
别斯谢苗诺夫 （对尼尔）你在这里做什么——嗾使狗咬人吗？啊？
尼尔 不，我是要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毕尔契兴究竟有什么错？为什么把他撵走？……这事情为什么牵扯到波丽雅？
别斯谢苗诺夫 你要拷问我吗？
尼尔 就是拷问你——又怎么样呢？你是人，我也是人……
别斯谢苗诺夫 （疯狂地）不，你不是人……你是毒药！你是畜生！
毕尔契兴 嘘——嘘！小声！应该小声，凭良心说话……
别斯谢苗诺夫 （对波丽雅）你是毒蛇！你是女叫花子！
尼尔 （切齿地）你别嚷嚷！……
别斯谢苗诺夫 什么？哼！小蛇……我用血汗养大你……
塔吉雅娜 （从自己的房间里）爸爸！爸爸！
彼得 （对尼尔）嗳？你来这一手？哎呀，你……也害臊害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