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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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小市民(8)

男人的声音 叫什么名字?

妇人 丽莎维达……

女人的声音 她这是为什么?

妇人 是么,还是在圣母升天节,他对她说:丽莎维达……

〔群众散开,医生和捷捷列夫上。医生戴着帽子,穿着大衣,一直走进塔吉雅娜的房间。捷捷列夫向门里看了一眼便走到一旁去,双眉深锁。从塔吉雅娜的房间里一直继续传出混合的说话声和呻吟声。从老人的房间里传出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的号哭声和她的喊叫声:“放我呀!你放我到她那里去呀!”外间里有沉重的喧哗声。分辨得出这样的声音:“很正经的人。这是唱诗的……是吗?真的?……施洗的约翰教堂里的。”

捷捷列夫 (走到门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快滚开!喂!

妇人 (也挤到门口去)善心的人们,请走……这不关你们的事……

捷捷列夫 你是谁?你要什么?

妇人 大伯,我是卖菜的……卖大葱,黄瓜……

捷捷列夫 你要什么?

妇人 大伯,我是去看谢勉根娜的,她是我的教母……

捷捷列夫 怎么?那么在这里做什么呢?

妇人 我从这儿过……听见嚷嚷……我以为着火了……

捷捷列夫 那么怎么呢?

妇人 就走进来了……我是进来看灾难的……

捷捷列夫 滚出去……你们都滚!从前间里滚出去!……

斯捷潘尼达 (跑出来,对捷捷列夫)去打一桶水来……快去打!

〔有一个包扎着面颊的灰白头发的老头子,挤着眼睛,对捷捷列夫说:“先生!那娘们在这里拿你们桌子上的一个白面包……”捷捷列夫走到前间去,把人从前间里推出去。前间里有踏脚声,喧闹声,小孩的尖叫声:“喔唷——喔唷!”有人笑,有人受辱地高声说:“轻点呀!”

捷捷列夫 (不见其人)滚你们的蛋!快滚!

彼得 (从门里探头出来看)别闹……(转向房间)走,爸爸,到妈妈那里去。嗳,去呀!(向前间叫喊)谁都不要放进来!……

〔别斯谢苗诺夫出来,两脚晃着。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迟钝地直视着。然后又站起来,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从那里传出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的声音。

阿库林娜 我是不是不爱她呢?我是不是不护着她呢?

叶连娜 嗳,安心点……亲爱的……

阿库林娜 他爸!我的亲人……

〔门被别斯谢苗诺夫随手关上,话语的末尾听不见。房间里空无一人。从两面向这里传来喧闹的声音:别斯谢苗诺夫夫妇的房间里传来低微的话语声和呻吟声,从塔吉雅娜的房间里传来忙乱的喧闹声。捷捷列夫提进一桶水,放在门口,小心地用手指敲门。斯捷潘尼达开门,把水桶提进去,又走出房间来,擦着脸上的汗。

捷捷列夫 怎么样?

斯捷潘尼达 不要紧,你听……

捷捷列夫 这是医生说的?

斯捷潘尼达 是他。那里已经……(拼命地挥手)吩咐别让她爸爸和妈妈进去……

捷捷列夫 她好点了吗?

斯捷潘尼达 谁知道呢?不哼哼了,止住了……浑身发青……眼睛很大……一动不动地躺着……(用非难的私语声说)我对他们说过……不知说了多少遍:把她给人家吧!唉,给了吧!他们不听么……那么,现在看吧!难道一个大姑娘到这种岁数还没有男人会好吗?……再就是:她不信上帝……也不给你祷告,也不给你画十字……看,弄成这个样子!

捷捷列夫 住嘴吧……乌鸦!

叶连娜 (出来)怎么样啦,她怎么啦?

捷捷列夫 不知道……医生好像说,不危险……

叶连娜 老人们急死了……很可怜!

〔捷捷列夫默默地耸耸肩。

斯捷潘尼达 (从房间里跑出去)天呀!把厨房给忘记了……

叶连娜 为了什么呢?发生什么事情了?可怜的丹娘……怎么样,她一定很疼吧……(皱起眉头,打了一个寒噤)这不是很疼吗?很疼?非常疼?

捷捷列夫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喝过阿摩尼亚水……

叶连娜 你怎么能开玩笑?

捷捷列夫 我不开玩笑……

叶连娜 (走到彼得的房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彼……彼得·瓦西里耶维奇还在那儿,在她那里吗?

捷捷列夫 大概是吧……因为他并没有从那里出来么……

叶连娜 (深思地)我在想,这对于他会起什么影响!……(静场)在我……在我有机会看到……像这种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有一种感觉:憎恨不幸……

捷捷列夫 (微笑)这是可赞美的……

叶连娜 你明白吗?我就这样把它揪住,把它摔倒在自己的脚下……彻底地,永久地,把它踩死!

捷捷列夫 把不幸?

叶连娜 是呀!我并不怕它,而正是恨——它!我喜欢快快乐乐地、热热闹闹地生活,我喜欢看到很多的人……并且我会做得使我,使那些在我旁边的人都生活得轻松、愉快……

捷捷列夫 这应该再赞美!

叶连娜 还有——你可知道?我向你忏悔……我很无情……是这样一个狠心的女人!我,连不幸的人都不喜欢……你明白吗,有这样的人,是永久不幸的,你要把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给这样的人,把太阳套在他头上当帽子戴——这也许再好也没有了!——可是他还是要哼哼地诉苦:“唉,我是多么不幸啊,我是多么孤独啊,谁都不注意我……生活又暗淡又寂寞……啊呀!唉呀!噢唷!呜呼!”在我看见这种爷们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有一种恶意的愿望——要把他弄得更加不幸……

捷捷列夫 可爱的太太!我也要忏悔……在女人发表哲学的时候,我是受不了的,可是在你发表议论的时候,我却简直要吻你的小手儿……

叶连娜 (狡猾而任性地)只不过?并且只不过是在我发表议论的时候?……(猛然醒悟)啊呀呀!我在这里开玩笑,说傻话,可是有人在那里受罪呢……

捷捷列夫 (指老人的房门)那里也在受罪。你手指无论指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都有人在受罪。人的习惯已经是这样……

叶连娜 无论如何人是痛苦的……

捷捷列夫 自然……

叶连娜 应该可怜可怜他。

捷捷列夫 并不是永久……而且甚至于在应该可怜人的时候……最好是帮助他……

叶连娜 所有的人是帮不尽的……你不可怜人,也就不会帮助人……

捷捷列夫 太太!我这样判断:苦恼是从欲望来的。人有应该受到尊敬的欲望,也有不应该受到尊敬的欲望。你应该帮助他满足那些为了健康和有力所必要的身体上的欲望,再满足那些能使他高尚起来,高过畜生的欲望……

叶连娜 (不听他的话)也许……也许是这样……可是里面怎么样啦?怎么,她睡着了吗?这样安静……像在窃窃私语地谈着什么……老人们也……走了,钻到自己的角落里去了……这一切是多么奇怪啊!突然呻吟、喧哗、叫喊、忙乱……突然又是安静,毫无动静……

捷捷列夫 生活!人们叫喊叫喊,叫乏了——就不作声……休息一会——又叫喊起来。这里,在这座房子里……无论是痛苦的叫喊,无论是快乐的欢笑,一切都消沉得特别快……无论什么震动,对于这座房子都像用棍子打污泥水池一样……最后的声音总是卑鄙的叫喊,卑鄙是这地方的女神。不管他是善良或是狠毒,她总是在这里最后一个发言……

叶连娜 (深思地)我住在监狱里的时候……监狱里要有趣得多。我的丈夫是一个赌徒……酒喝得很多,常常出去打猎。是一个县城……城里的人都是些什么……是退休的人……我很自由,我哪儿也不去,也不招待什么人,和犯人住在一起。他们很喜欢我,真的……假使你进去看看他们,他们是怪好的人。我可以向你担保,他们都是很和气的,老实得了不得的人!我看着他们,有时候,我会觉得简直难于置信:这个人是杀人犯,这个人抢过东西,这个人……又做过什么事情。有时候你问一声:“你杀过人?”“杀过人,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大婶,杀过人……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觉得,他,这个杀人犯,是担当别人的罪过……他不过是一块石头,这块石头被别人的力气抛了出去……不过如此罢了。我给他们买了各种各样的书,每一个监房都发给棋子和纸牌……给烟……也给酒,就是给不多一点……散步的时候他们玩球,打木棍……完全像小孩一样,说真格的!有时候我给他们念好笑的书,他们听了哈哈大笑,像小孩子似的。我买了一些小鸟和笼子,每一个监房有一只小鸟……他们爱小鸟,像爱我一样。你知道——当我穿了什么漂亮衣服——红衫子、黄衫子的时候,他们便欢喜得了不得……我可以向你保证说——他们很喜欢轻快的、鲜明的颜色!所以我便故意尽可能为他们穿得花花绿绿一些……(叹息)跟他们在一起好极了!我不知不觉过了三年……我丈夫被马踩死的时候,我哭他倒没有哭监狱哭得那么多……因为舍不得离开监狱……犯人也是这样……他们也很难过……(环顾一下房间)这里,在这个城市里,我的生活要差得多……在这房子里有一种不好的东西。并不是人不好,而是……什么别的东西……可是,你知道,我觉得难过起来了……不知怎么的,沉重起来了……我和你坐在这里说话……可是那里,也许,有人要断气……

捷捷列夫 (平静地)我们并不可怜人……

叶连娜 (很快地)你不可怜人?

捷捷列夫 你也不……

叶连娜 (轻声地)是的,你说得对!这不好……我明白……但是我并不觉得这不好!你知道,是有这样的事情的——你明白,不好,但是却感觉不出来……你知道,我对他……对彼得·瓦西里耶维奇的怜悯心,比对塔吉雅娜的要大……我根本是可怜他……他在这里不好受……是吗?

捷捷列夫 这里大家都不好受……

波丽雅 (上)你们好……

叶连娜 (跳起来,走到她跟前去)嘘——嘘!低声点!你知道……塔吉雅娜服毒了!

波丽雅 什——么?

叶连娜 真的,真的!你看,医生和她兄弟都在她房间里……

波丽雅 要死吗……会死吗?

叶连娜 谁都不知道……

波丽雅 为了什么?她说了?没有?

叶连娜 不知道!没有说!

彼得 (从门里探出发丝蓬乱的头来)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来一下……

〔叶连娜很快地下。

波丽雅 (对捷捷列夫)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捷捷列夫 你这样问过我多少遍了?

波丽雅 为什么老是这样……总是用一种特别的目光……为什么?(一直走到他眼前,很严厉地)你怎么……认为我……对这件事情……有过错吗?

捷捷列夫 (笑)难道你感觉到像过错之类的东西吗?

波丽雅 我觉得……越来越厉害……不喜欢你……就是这句话!你还是讲一讲——全部经过情形是怎样的?

捷捷列夫 她昨天被人轻轻地推了一下——她很软弱——今天便跌倒了……这便是全部经过!

波丽雅 不对!

捷捷列夫 怎么不对?

波丽雅 我知道,你是指的什么……这是不对的!尼尔……

捷捷列夫 难道是尼尔?尼尔和这件事有什么相干?

波丽雅 无论他,无论我……我们两个都不相干。你才……不!我知道,你怪我们……那有什么呢?不过,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早就开始了!

捷捷列夫 (严肃地)我一点也不怪你……这是你自己怪自己——一遇到人就辩护起来。何必呢?我很尊敬你……是谁总是经常地、顽强地告诉你——快些离开这座房子,不要到这座房子里来,这里——不健康,这里会搞坏你的灵魂?……这是我告诉你的……

波丽雅 那又怎么样呢?

捷捷列夫 不怎么样。我不过是要说,假使你不到这里来……那么你就不用经受你现在所经受的事情……不过如此罢了!

波丽雅 是的……但是她怎么这样?危险吗?她吃了什么?捷捷列夫 我不知道……

〔彼得和医生出。

彼得 波丽雅!请你去帮一帮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

捷捷列夫 (对彼得)怎么样了?

医生 小事情,实在说!不过她本身是很神经质的,否则也没有什么……她喝了不多……烧伤了食道……吃到肚子里去的阿摩尼亚水,看来,也不多……并且那也弄出来了……

彼得 你累了,医生,请坐一会……

医生 谢谢……要躺一个星期……我前天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一个漆匠,喝醉了,把一茶杯漆当啤酒喝下肚去……

〔别斯谢苗诺夫上。停在自己的房间的门口,他默默地站着,询问似的阴沉地看着医生。

彼得 请安心,爸爸,并不危险!

医生 是的,是的!别害怕!过两三天她就能起身了……

别斯谢苗诺夫 真的吗?

医生 我向你保证!

别斯谢苗诺夫 好!……谢谢!要是真的话……要是不危险的话——谢谢!彼得,那个……你来这儿……

〔彼得走到他跟前,别斯谢苗诺夫在他面前退进自己房间的门里。私语声,数钱声。

捷捷列夫 (对医生)那么,那漆匠怎么样呢?

医生 啊……什么?

捷捷列夫 那漆匠怎么了?

医生 啊!漆匠吗……没有什么,好了……唔……我,好像,见过你……在什么地方?

捷捷列夫 也许……

医生 你……嗳……在伤寒病房里住过没有?

捷捷列夫 住过!……

医生 (高兴地)哦!你看,你看!所以么,我一看就看出是很熟的面孔……请问……那是在春天吧?是吗?好像,我还记得你的姓名呢……

捷捷列夫 我也记得你……

医生 是吗?

捷捷列夫 我记得。我的病开始好的时候,我曾经请你增加我的口粮,你放下你那丑极了的丑脸,对我说:“给你什么,你就得满足于什么。醉鬼,瘪三,像你这样的家伙,有的是……”

医生 (不知所措)对不住!这……这个……对不住!……你……你的大名……我是尼古拉·特曼叶鲁柯夫医生,而……

捷捷列夫 (向他走近)而我是历代遗传的酒精中毒者,绿蛇骑士捷捷列夫。

〔医生在他面前退却。

别怕,我不会碰你……(在旁边,走过,下)

〔医生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后影,拿帽子扇风。彼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