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斯谢苗诺夫 我跟你们说了整整一个钟头……我亲爱的孩子，可是，看样子，我没有什么话可以打动你们的心了……一个背朝着我听，一个像乌鸦似的在栅栏上走着。
塔吉雅娜 我就坐下……（坐下）
彼得 （把脸转向父亲）你就直说吧，你要我们怎么样？
别斯谢苗诺夫 我要明白，你们算是什么人……我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彼得 等等！我会回答你……你会明白，你会看出。先让我念完书……
别斯谢苗诺夫 哼……念书……你去念呀！可是你并不念书……你却胡作非为。你却学会了小看一切活的东西，对处世的分寸却没有学到……人家把你从大学里开除出来了。你以为开除得不对吗？那你就错了。大学生是一个学习的人，不是支配生活的人。假使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都想做安排秩序的人……那么谁都要来瞎管闲事了……做事的人在世界上就没有位子了。等你学好了，成为你行业里的一个能手，那时你再发议论……在你没有学成之前，对于你的议论，谁都有充分的权利说一声——嘘！我对你说这些话是好心，不是坏心……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的血以及诸如此类的。我对尼尔什么也不说……虽然我在他身上也花了很多心血，虽然他是我的养子……但是无论如何，他究竟是别人家的血。我觉得他越来越疏远，我看，他要做一个下贱的人……做一个戏子或是诸如此类的什么玩意……也许，甚至于要做一个社会党人。好吧，那本来是他的路！
阿库林娜 （从门里探出头来，用恳求的、胆怯的声音说）他爸！该吃饭了吧？
别斯谢苗诺夫 （严厉地）去你的！用不着你的时候，别来打岔……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隐到门后。塔吉雅娜非难地看看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重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看见没有？你们的母亲一分钟都不知道安息，护着你们……老是担心，不让我欺侮你们……我不想欺侮什么人……我自己倒受你们的欺侮，被欺侮得好苦！……我在我的家里要小心走路，好像地板上撒满了碎玻璃……就是客人——老朋友们——也不来看我了：他们说，你家的孩子是有学问的，我们是平常人，他们要笑话我们！而且你们也不是笑过他们一次，我真为你们羞得难过。所有的朋友都把我扔了，好像有学问的孩子就是瘟病。你们对于自己的父亲一点也不注意……从来也不和他亲昵地谈谈。你们从来也不说，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要做什么。我在你们眼里好像是外人……而我是爱你们的！……我爱！你们明白吗！什么叫做爱？你被开除出来，这使我很痛心。塔吉雅娜当老处女白白地干巴下去，这使我很痛心……并且我在人家面前很狼狈。塔吉雅娜比那许多出了嫁的……以及诸如此类的，差到哪里去吗？彼得，我要你做一个人，不是做一个学生……菲利普·纳札洛夫的儿子——书念完了，娶了个老婆，得了陪嫁，一年有两千进项……并且当了参议会议员……
彼得 你等等……我也要讨老婆的……
别斯谢苗诺夫 是的，我看得出！就是明天娶，你也是预备好的……不过，娶谁呢？娶个轻薄女人，娶个放荡女人……并且还是个寡妇！唉！
彼得 （愤激起来）你没有权利这样称呼她！
别斯谢苗诺夫 怎么——这样？叫寡妇呢还是荡妇？
塔吉雅娜 爸爸！请……请，别说这个了吧！彼得……你走吧！……或是别作声！我不是不作声吗！听我说……我一点也不明白……爸爸！……你说的时候，我觉得，你是有理的！是的，你是有理的，我知道！请你相信，我……这一点很能感觉出来！但是你的道理——我们，我和他，觉得格格不入……明白吗？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道理……你别生气，你等一会！两个道理，爸爸……
别斯谢苗诺夫 （跳起来）胡说！只有一个道理！我的道理！你们的道理怎么样？在什么地方？拿出来看！
彼得 爸爸，你别嚷嚷！我也来说一说……是的！你说得对……但是你的道理对于我们太窄小……我们长大了，超过那道理了，正如我们长大了，衣服小了一样。我们觉得紧，它在压着我们……你所过的生活，你的生活规矩，对于我们已经不适用了……
别斯谢苗诺夫 哼，是的！你们……你们！怎么不是呢……你们有学问了……可是我是个傻瓜！你们却是……
塔吉雅娜 不是这个话，爸爸！不是这样说……
别斯谢苗诺夫 不，是这个话！常有客人来看你们……成天地吵嚷……夜里吵得睡不着觉……你当着我的面跟女房客厮混……你总是大摇大摆……可是我呢……我和你母亲蜷缩在墙角里……
阿库林娜 （闯入房间，哀求地叫道）亲爱的！难道我……亲爱的！难道我说什么了吗？我就是住在墙角里！……住在墙角里，住在草房里也行！就是你们不要骂！不要互相咬！……亲爱的！
别斯谢苗诺夫 （用一只手把她拉来，一只手又把她推开）滚开点，老太婆！他们用不着你！我们两个他们都用不着！他们是聪明人！……他们觉得我们都是外人！
塔吉雅娜 （呻吟）什么罪呀！什么……罪！……
彼得 （面色苍白，绝望地）你要明白，爸爸……这不是胡闹吗？胡闹！突然，无缘无故的……
别斯谢苗诺夫 突然？胡说！不是突然！……我在心里已经熬了好几年了！……
阿库林娜 彼佳，让点吧！别争了！……丹娘……可怜可怜你爸爸吧！
别斯谢苗诺夫 胡闹？你这混蛋！真可怕……不是胡闹！突然……父亲和儿女住在一起，突然——有两个道理……你们这些畜生！
塔吉雅娜 彼得，你走吧！爸爸，你平平气……嗳，我求你……
别斯谢苗诺夫 没有良心的！逼我们……你们靠什么神气？做了什么大事，我们——生活过！做过工……造过房子，为你们……造孽……也许，造孽造多了——为你们！
彼得 （高喊）我求过你，要你……做这些事的吗？
阿库林娜 彼得！看上帝的……
塔吉雅娜 滚开吧，彼得！我受不了，我走了……（疲惫不堪地坐到椅子上）
别斯谢苗诺夫 啊！你们逃避……真理了，像小鬼逃避神香似的……受良心责备了！
尼尔 （从前间里来，把门大开，在门限上站住。他下班回来。他的脸是被烟熏黑，被烟灰抹黑的，双手也是脏的。他穿着油光闪亮的短袄，腰系皮带，脚穿齐膝的污秽的长靴。他伸出手来，说）快些给我两毛钱，付马车钱！（他的突然来到，突然发生的安静的声音立刻停止了房间里的喧哗声；几秒钟之间大家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注意到这现象，立刻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带着抱歉的微笑说）噢——！又开火了！
别斯谢苗诺夫 （粗暴地高叫）你这反基督徒！你是到什么地方来！
尼尔 啊？到什么地方？
别斯谢苗诺夫 戴着帽子！脱掉帽子……
阿库林娜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脏就一直往房里钻……你看！
尼尔 你们给我两毛钱呀！
彼得 （给他钱，低声说）快到这里来……
尼尔 （微笑）来救驾？这倒很难！马上就来！
别斯谢苗诺夫 看！他那副样子！……也……也是东闯西闯，蹦蹦跳跳的……不知在什么地方拣到了什么……对世界上的东西，无论什么都看不起了……
阿库林娜 （模仿着丈夫的声气）真格的……多粗气！塔吉雅娜，你去……去到厨房里……到厨房里去！去告诉斯捷潘尼达——开饭……
〔塔吉雅娜下。
别斯谢苗诺夫 （阴险地微笑着）那么，把彼得打发到什么地方去呢？唉，你呀！糊涂的老太婆！你真糊涂……你要明白，我并不是什么野兽！我是出于真心……是为了担心他们……为了从心底里疼爱他们才嚷嚷……并不是出于恶意。你为什么把他们都从我身边撵走呢？
阿库林娜 我是知道的……我的亲爱的！我都知道……是舍不得他们！我和你都年纪大了……我们就是这个样子了！还能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天呀！我们还有什么用处！可是他们要活呀！他们是善良的，他们会吃到人家的许多苦头……
彼得 爸爸，真的，你犯不上……着急……你心里无中生有……
别斯谢苗诺夫 我怕！这样的时代……可怕的时代！什么都在毁坏，什么都在破裂……生活在波动！……我为你担心……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谁来养我们的老呢？你是我们的依靠……你看尼尔……是个什么样子？还有这个……这只鸟，捷捷列夫……也是！你要远着他们点！他们……不喜欢我们！当心！
彼得 唉，够了！我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稍微再等一会……我就去递呈子……
阿库林娜 你就快些去递吧，彼得，好让父亲放心……
别斯谢苗诺夫 彼得，你这样说话的时候，有情有理的，我就相信你了……我想，你的一生，不会比我过得坏……可是，有时候……
彼得 嗳，咱们别谈这个事情了吧！够了！……你想想看，我们怎么常常有这样的场面！
阿库林娜 我的亲爱的！
别斯谢苗诺夫 还有塔吉雅娜……唉！她该把学校扔了……她要学校做什么？除了累得要命……
彼得 是的，她应该休息休息……
阿库林娜 哦，应该！
尼尔 （脱去短袄，穿着蓝小褂，但是还没有洗濯，上）快吃饭了吗，啊？
〔一看见尼尔走进来，彼得便迅速走到前间去。
别斯谢苗诺夫 该把鬼脸先洗一洗，然后再来问吃饭。
尼尔 嗳，我的鬼脸并不大，洗起来快当，可是我却像只狼，急着要吃。下雨，刮风，冷，火车头又旧又破……这一夜把我累死了，简直没有气力了！叫车务处长在这样的天气去开开车看，并且开这样的火车头……
别斯谢苗诺夫 闲话少说点！我看，你倒会随口批评上司……当心，别遭祸！
尼尔 上司不会遭祸……
阿库林娜 父亲不是说他们，是说你。
尼尔 噢，是说我……
别斯谢苗诺夫 是的，是说你！
尼尔 噢！……
别斯谢苗诺夫 你别噢噢的，听我说……
尼尔 我听呀……
别斯谢苗诺夫 你骄傲起来了……
尼尔 好久了吗？
别斯谢苗诺夫 你敢用这样的舌头跟我说话！
尼尔 我只有一个舌头，（伸出舌头来给人看）我就是用这个舌头和大家说话的……
阿库林娜 （用手一拍）呀，你这不害羞的东西！你拿舌头给谁看？
别斯谢苗诺夫 等一会，他妈，等一会！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责难地摇着头，下。
你是一个……聪明人！我要和你谈谈……
尼尔 吃完了饭？
别斯谢苗诺夫 现在！
尼尔 最好是吃完了饭！真的，我饿，我累了，我发抖……请你开个恩，把谈话延期举行吧！就是以后，你会对我说什么呢？你是要骂人罢了……可是跟你相骂我并不开心……你最好……那个……爽快说明，你容不了我……并且要我……
别斯谢苗诺夫 鬼和你同在！（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随手重重地、严密地关上）
尼尔 （高叫）好极了！鬼还比你好些呢……（鼻子里哼着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塔吉雅娜上。
又狗叫了吗？
塔吉雅娜 你想象不出……
尼尔 嗯！我想象得出，并且很清楚……在一出名叫《左右为难》的演不完的喜剧里演了一场颇有戏剧性的戏。
塔吉雅娜 这样说，你倒开心！你倒会置身局外……
尼尔 我会把这整个讨厌的事情从身边推开，推在一边。并且我快要很断然地、一劳永逸地推开……我要调到机车库里去了，做技师去……我夜里开货车开厌了！要是开客车就好了！比方说，开专车，飞！风驰电掣！开足马力飞跑！可是开货车，跟火夫一起爬……无聊……我喜欢呆在人们中间……
塔吉雅娜 那么你是要扔下我们逃走了……
尼尔 是的……请原谅我说真话——你不是也要逃走吗？我喜欢生活，喜欢热闹，喜欢工作，喜欢快乐的人、平常的人！难道你们是在生活吗？你们好像是在生活的旁边徘徊，并且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你们在呻吟和抱怨……怨谁，什么原因，为了什么？却不明白。
塔吉雅娜 你不明白吗？
尼尔 就是说不明白呀！一个人朝一面躺，躺得不舒服的时候，他便翻个身朝另一面，可是一个人生活得不舒服的时候，却只是抱怨……可是你用些力呀——翻个身呀！
塔吉雅娜 你知道，有一个哲学家说过，只有糊涂的人才觉得生活是简单的！
尼尔 大概哲学家倒精通糊涂的事情。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我不过发现，和你们一起生活，不知为什么无聊得受不了。我想，大概因为你们很喜欢对于什么都抱怨吧。为什么抱怨？谁来帮你们一把？谁都不帮……没有什么人可帮……并且也不值得帮……
塔吉雅娜 你的热情是从哪儿来的，尼尔？
尼尔 这是无情吗？
塔吉雅娜 是残酷……我想，这残酷是你从捷捷列夫那里传染来的，捷捷列夫不知为什么对于什么人都恨。
尼尔 可是，并不是对于什么人都……（笑了起来）你不觉得捷捷列夫像把斧子吗？
塔吉雅娜 斧子？什么斧子？
尼尔 普通的，木头把的铁斧子……
塔吉雅娜 不，别开玩笑！不要……你可知道……和你谈话很愉快……你是一种新鲜的人……可是就是……你不关心……
尼尔 对什么不关心？
塔吉雅娜 对人……比方说，对我……
尼尔 唔……大概，并不是对所有的人不关心吧。
塔吉雅娜 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