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22581900000050

第50章 小市民(1)

高尔基 著

第一幕

〔黄昏,将近五点钟。秋日的昏暗透入窗中。大房间里几乎是暗黑的。塔吉雅娜半卧在躺椅上读书。波丽雅在桌旁缝纫。

塔吉雅娜 (读书)“月亮出来了。看起来真奇异,从它,从这样细小而悲愁的月亮里,给大地流散出这样多的银光闪闪的、爱抚的光亮……”(把书抛在膝上)天黑了。

波丽雅 把灯点上吗?

塔吉雅娜 不用!我念累了……

波丽雅 这本书写得多好啊!就这样很平常……而且很悲伤……抓住人的心……(静场)真想知道——结果怎么样?他们成亲没有?

塔吉雅娜 (怫然)问题并不在这里……

波丽雅 换成我就不爱这样的男人……不爱!

塔吉雅娜 为什么?

波丽雅 他是个无聊的人……老是抱怨人……是一个没有自信心的人,因为……男人应该知道,他一生应该做些什么……

塔吉雅娜 (低声)可是……尼尔——知道吗?

波丽雅 (确信地)他知道!

塔吉雅娜 知道什么呢?

波丽雅 这个……我……不能像他那样给你讲得简单明了……不过——坏人……恶人和贪心的人要吃他的苦的!他不喜欢那种人……

塔吉雅娜 谁坏?谁又是好呢?

波丽雅 他知道!……(塔吉雅娜默不作声,并不看着波丽雅。波丽雅微笑着拿起她膝上的书)这本书写得很好!她是一个很能逗人喜爱的女人……这样直爽、这样朴素、这样真心的姑娘!看到一个形象描写得可爱的女人,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好一些……

塔吉雅娜 你是多么天真……可笑啊,波丽雅!这整个故事都使我很反感!这样的姑娘是没有的!就是庄院,就是河,就是月亮,也都是没有的!这都是编出来的。并且书本里所描写的生活,总是和实际的生活不一样……比如说,像我们的,像你的生活那样……

波丽雅 写是写有趣的事情。可是我们的生活中有什么有趣的呢?

塔吉雅娜 (并不听,反感地)我时常觉得……那些编书的人们不喜欢我……他们总是和我争论。好像他们对我说:这个比你所想的要好些,而这个要坏些……

波丽雅 可是我却以为,所有小说家一定都是好人……我倒很想看看小说家!……

塔吉雅娜 (好像自言自语)他们把坏的和苦的事情描写得并不像我所看见的那样……总是描写得有些特别……比较夸大……是用悲剧的声调描写。而好事情呢,都是他们编造出来的。谁都不像书上所写的那样讲恋爱!生活完全不是悲剧性的……它像一条很大的、混浊的江河那样静静地、单调地流着。如果你要注视河道在怎样流着,那么眼睛就会疲倦,并且觉得寂寞起来……脑子迟钝,甚至于不愿意思索:河道为什么流?

波丽雅 (深思地看着前面)不,我倒想看看这位小说家。小说你看过了,可是我一点也没有看,我老是想着——他是什么样子?年轻,年老?黑头发?……

塔吉雅娜 谁?

波丽雅 就是这位小说家……

塔吉雅娜 他死了……

波丽雅 唉……多可惜!多久了?他年轻吗?

塔吉雅娜 是个中年人。他喝酒……

波丽雅 可怜的……(静场)为什么聪明人总要醉酒?就是这一个,你们家包伙的房客,唱诗的……他不是个聪明人吗,可是却好喝酒……这可为什么?

塔吉雅娜 生活无聊……

彼得 (睡眼惺忪的,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多黑啊。谁坐在这儿?

波丽雅 我……和塔吉雅娜·瓦西里耶夫娜……

彼得 为什么你们不点灯?

波丽雅 我们在等天黑……

彼得 有木油的气味从老人们的房间里透进我的房间……一定是,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梦见,我好像在一条什么河上漂浮着,河里的水很浓,像松黑油一样……漂得很沉重……我也不知道,该漂到哪里去……也看不到河岸。我遇到几块不知什么木片,可是等我抓木片的时候,木片又变得粉碎了……原来是稀烂的,很酥的。无聊……(吹口哨,在房间里踱步)该喝茶了吧……

波丽雅 (点灯)我去,去弄……(下)

彼得 每到晚上我们家里就觉得好像特别……窄小和烦闷。所有这些古董东西好像都膨胀开来,变得更大,更重了……并且把空气压得妨碍呼吸。(用手敲敲碗橱)看,这只大橱柜放在这个地方不动……有十八年了……据说,生活很快地向前推进……可是生活却没有把这只碗橱移动一寸一分……我小时候曾经不止一次把额头撞在它的硬角上……现在它不知为什么又妨碍我了。笨东西……这不是碗橱,简直是一种象征……鬼来把它搬走就好了!

塔吉雅娜 你多么无聊啊,彼得……你这样生活是没有好处的。

彼得 这怎么说?

塔吉雅娜 你什么地方也不去……专到上面叶连娜那里去……每天晚上去。这使老人们很不放心……(彼得并不回答地踱着步,吹着口哨)你知道,我开始感到非常疲倦了……在学校里,吵嚷和混乱使我疲倦……在这里——安静和整齐使我疲倦。虽然,自从叶连娜搬来之后,我们家快乐得多了。可是,我很疲倦!放假还早呢……还有十一月……十二月。(钟鸣六下)

别斯谢苗诺夫 (从自己房间的门里伸出头来)又像小羊似的叫唤了!那呈文,恐怕,又没有写吧?

彼得 写好了,写好了……

别斯谢苗诺夫 好容易腾出工夫来……唉呀呀!……

〔隐没。

塔吉雅娜 这是什么呈文?

彼得 跟买卖人西淑夫催讨披屋屋盖的油漆费十七卢布五十戈比……

阿库林娜 (拿着灯走出来,外面又下雨了。走到橱跟前,从橱里拿出碗碟来,摆台子)不知怎么我们家有些冷。炉子生了,还是冷。老房子……老透风……呵吓吓!孩子们呀,父亲可又生气啦……他说,他的腰要断了。他也老了……可是什么都不称心,什么都是乱七八糟……开销大……心事重。

塔吉雅娜 (对弟弟)你昨天到叶连娜那儿去了吗?

彼得 去了……

塔吉雅娜 快乐吗?……

彼得 和往常一样……喝茶,唱歌……抬杠……

塔吉雅娜 谁跟谁?

彼得 我跟尼尔和希施京。

塔吉雅娜 照老习惯……

彼得 是的。尼尔赞美生活的进程……他狠狠地刺我……宣传要积极、要爱生活……可笑!听了他的话,你会以为这个谁都莫名其妙的生活……好像就是美国阔太太,眼看她就要来了,来把各种各样的运气撒在你的身上了……而希施京呢,他宣传喝牛奶的好处,吸烟的害处……并且还批评我有资产阶级型的思想。

塔吉雅娜 还是那老一套……

彼得 是呀,老习惯……

塔吉雅娜 你……很喜欢连娜吗?

彼得 并不——并不怎么样……她漂亮……快乐……

阿库林娜 她是个浪荡女人!她生活荒唐!她每天家里来客人,喝茶吃糖……跳舞唱歌……可是连个洗脸架都买不起!用盆洗脸,把水泼在地板上……房子都烂了……

塔吉雅娜 昨天我上俱乐部……出席一个家庭晚会。本城参议会议员索莫夫,是我们学校的校董,对我几乎头都没有点……是的。可是法官罗曼诺夫的姘头走进大厅的时候,他却飞奔到她跟前,像对省长太太似的,鞠了一个躬,并且吻了她的手……

阿库林娜 这样不要脸的东西,啊?对于规矩的姑娘应该挽着她的手,应该尊敬她,很神气地陪着她在大厅里走走,是在大庭广众嘛……

塔吉雅娜 (对弟弟)不,你想想看!一个女教员,在这些人的眼里,比不上一个淫荡的、涂脂抹粉的女人……

彼得 这种……下流的东西不值得注意……应该把自己看得高些……不过她虽然淫荡,倒并不涂脂抹粉……

阿库林娜 你怎么知道?舔过她的嘴巴吗?人家欺负姐姐,他却为欺负人的人辩护……

塔吉雅娜 妈妈!有你说的了……

彼得 不,当着母亲的面,根本不能说话……

〔门外前间里有沉重的脚步声。

阿库林娜 你看你看!拉开嘴了……你呀,彼得,没有听到脚步声,就早该去把茶炊端进来……不然斯捷潘尼达又要抱怨说——多沉啊……

斯捷潘尼达 (捧进茶炊,把它放在桌子旁边的地板上,直起腰来,喘着气,对女主人说)嗳,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不过我又要说——我没有气力把这鬼东西给搬进来——腿都要折断了……

阿库林娜 怎么呢——你要吩咐专门雇个人吗?

斯捷潘尼达 随你的便!让唱诗的搬——他有什么难的?彼得·瓦西里奇,把茶炊端到桌子上,我实在没有气力了!

彼得 搬,就搬吧……嘿!

斯捷潘尼达 谢谢。(下)

阿库林娜 真格的,彼佳,你就告诉唱诗的。让他搬茶炊好吗?真的……

塔吉雅娜 (烦闷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天呀……

彼得 要不要对他说,叫他提水,擦地板,打烟囱,真的,还有洗衣服?

阿库林娜 (恼怒地向他挥手)说什么废话?这些都有安排,用不着他,有人做……可是茶炊要搬……

彼得 妈妈!你每天晚上都提起这个讨厌的问题——谁该搬茶炊的问题。你信不信,你一天不雇打扫院子的,你就一天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阿库林娜 打扫院子的,哪个鬼要他?你父亲自己收拾院子……

彼得 这个叫做小气。小气是不好的,既然银行里有……

阿库林娜 嘘嘘!别作声!你父亲要是听见了——他可要你银行的死!你难道有钱存到银行里去了吗?

彼得 听我说呀!

塔吉雅娜 (跳起来)彼得,你就住了嘴吧……要知道人家忍不住了……

彼得 (走到她跟前)嗳,别嚷嚷!你自己不知不觉地也卷进这个争论了……

阿库林娜 嚷起来了!做妈的连说句话都不许了……

彼得 一天又一天,老是那一套……被这些争论争得好像煤灰、铁锈落在灵魂上了……

阿库林娜 (向自己房间的房门叫喊)他爸!出来喝茶……

彼得 等我大学停学期限满了之后,我便到莫斯科去,和从前一样,回家来只住一个礼拜,多了不住。过了三年大学生活,我在家里已经住不惯了……这种小气的派头和小市民的庸俗,我都看不惯……一个人生活多好,脱离老窝真舒服!……

塔吉雅娜 我却没有什么地方好去……

彼得 我对你说——你去进训练班……

塔吉雅娜 呀,我为什么去进训练班呢?我生活,我要生活,不要学习……你该明白!

阿库林娜 (把茶炊上的茶壶拿下来,烫痛了手,叫了起来)呀,摔死你!

塔吉雅娜 (对弟弟)可是我不知道,也想像不出——什么叫做生活?我该怎样生活?

彼得 (深思地)可不是,应该善于生活……小心地生活……

别斯谢苗诺夫 (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打量一下子女,在桌子跟前坐下)包伙的招呼了没有?

阿库林娜 彼佳!你去叫……

〔彼得下。塔吉雅娜走到桌子跟前。

别斯谢苗诺夫 又是买的锯开的方糖?我说了多少遍了……

塔吉雅娜 嗳,反正不都是一样吗,爸爸?

别斯谢苗诺夫 我不是对你说,是对你母亲说。我知道,对于你反正都是一样。

阿库林娜 我统共买了一斤,他爸。有整整的一大块,就是还没有来得及打碎……你别发火!……

别斯谢苗诺夫 我不发火……我是说——锯开的方糖又重又不甜,因此,就不合算。糖总应该买整块的,回来自己打碎。打碎了有碎片,碎片可以烧东西吃。糖本身呢,既不重又很甜……(对女儿)你为什么蹙紧眉头,唉声叹气?

塔吉雅娜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这样……

别斯谢苗诺夫 既然没有什么,也就没有什么气可叹。难道父亲的话听起来就这么难受吗?这些话,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你们年轻人说的。我们这辈子快完了,你们得活下去。可是朝你们看看,就不明白,你们究竟想怎么生活?你们怎么打算?你们不喜欢我们的规矩,这个我们是看得出来的,觉得出来的……可是你们自己想出了什么样的规矩呢?这倒是一个问题。可不是……

塔吉雅娜 爸爸!你想想看,这话你对我说第几遍了?

别斯谢苗诺夫 还要说,没有个完,我要一直说到进棺材!因为——我活着的时候不放心。不放心你们……没有好好考虑,我就让你们去受教育,真后悔……你看——彼得给开除回来了,你呢——当老处女……

塔吉雅娜 我在做事……我……

别斯谢苗诺夫 听说啦。可是做这种事情,对谁有好处?谁都用不着,你自己也用不着你那二十五个卢布。去嫁个丈夫吧,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我自己可以每个月贴你五十个卢布……

阿库林娜 (父亲和女儿说话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一直不安地转动着,几次企图说些什么,终于,亲昵地问道)他爸,奶油果子包……你要不要?吃中饭剩下来的……啊?

别斯谢苗诺夫 (转身向她,起初向她怒目而视,后来又捋须微笑地说)好吧,去把奶油果子包拿来……去拿来……唉嘿!(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奔向碗橱,别斯谢苗诺夫对女儿说)你看见没有,像鸭子保护自己小鸭子不让狗咬了似的,你母亲保护着你们,别让我咬了……她老是发抖,老是害怕,怕我的言语伤害了你们……啊,卖鸟的!来了,你这完蛋的人!

毕尔契兴 (在门口出现,波丽雅跟在他后面默默地走进来)祝你们全家好,白头发的老板好,漂亮的太太好,可爱的儿女好——世世代代好!

别斯谢苗诺夫 你喝酒又开戒了吗?

毕尔契兴 有了伤心的事!

别斯谢苗诺夫 什么伤心的事?

毕尔契兴 (一面致候,一面讲)我今天把梅花雀卖掉了……这只鸟我养了三年,它能唱颤音——却卖掉了!为了这个行为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下流人,所以很难过。疼那只鸟……习惯了……喜欢它……

〔波丽雅微笑着,向父亲点头。

别斯谢苗诺夫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卖了呢?

毕尔契兴 (抚着一张一张的椅背,绕着桌子走)人家出的好价钱……

阿库林娜 你要钱干什么,反正不都是瞎花……

毕尔契兴 (坐下)对了,老太太!我的手存不了钱……对了!

别斯谢苗诺夫 那就是说,还是没有理由卖掉呀……

毕尔契兴 有理由。那只鸟眼睛发糊涂了……那就是,快要死了……

别斯谢苗诺夫 (笑了起来)你倒并不完全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