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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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怪人(2)

萨莫夸索夫 我不怕……不过我认为你开玩笑开得不是时候……我们俄国人现在应该好好地看看我们在欧洲的地位了……(有些激动)俄国还从未没有处过这样绝望的、这样危险的地位……你是文学家,你是所谓国家的精神保卫者,听你说这样的话,我觉得奇怪……

〔马斯达柯夫微笑着,把头歪过去,看着他的脸,这使萨莫夸索夫很窘,并且有些刺激他。

你应该知道威胁着你祖国的一切灾难……

马斯达柯夫 (微笑着对伏柯尔)看见没有,我还有义务呢?

萨莫夸索夫 (激动地)人家又要拿我们去做进攻蒙古人的掩护队了,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吗?我们在东方为欧洲打掩护,可是等我们跟黄种人打仗打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德国便夺去我们的波兰、波罗的海沿岸的地方,经过巴尔干,达到爱琴海……

伏柯尔 夺取火星、金星、北极星……

萨莫夸索夫 如果你随时注意到……

伏柯尔 你已经随时注意和指挥惯了!从前你管理马车的来往运行,现在你又想打国家的主意了……别说了!

萨莫夸索夫 你这个怪人,你要明白……

伏柯尔 你别谈政治了——去买一把吉他琴。去弹吉他琴吧。这是很有忧郁味儿的,并且也不破坏安静。看到这样一个壮壮实实的、留着一点小胡子的青年汉坐在窗户底下,在太阳下山的时候,用哀伤的乐器很动人地演奏着,那是很有意思的……

马斯达柯夫 好,土地丈量员!这可说得好!

萨莫夸索夫 (悲哀地)唉,诸位先生……

伏柯尔 并且有两行孤独的痛苦的眼泪默默地在面颊上流着,流到长长的灰白的胡髭上……

〔马斯达柯夫笑起来。

萨莫夸索夫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严肃的人呢?

伏柯尔 等到我们去捉鹌鹑的时候。

马斯达柯夫 (对萨莫夸索夫)你知道,我要跟你去吗?

萨莫夸索夫 知道了,我高兴。可是,不管怎么样,诸位先生,德国人要求我们提防啊……

马斯达柯夫 是吗?你可知道,欧洲人责备我们滥用严肃的谈话吗?

伏柯尔 太太们来了……

萨莫夸索夫 这是责备你们搞文学的人……

〔叶连娜和齐娜自左上。萨莫夸索夫鞠躬,但不伸出手来。

齐娜 别害怕……把你的爪子伸过来……我是不记仇的。

伏柯尔 而且你们也不是最后一次吵嘴。

齐娜 当然。

萨莫夸索夫 (很窘)我很高兴!从心底里高兴……

〔叶连娜静静地走到丈夫跟前;他有些歉意地微笑着,好像是无意地向她伸过手去。

马斯达柯夫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叶连娜 寂寞了吗?

马斯达柯夫 这两个人大谈政治、哲学、天文和各种各样的学问,使我难受……(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串套在圈上的钥匙和一只手套,眉头皱起来)你拿的什么……是谁的?

叶连娜 (外表上无所谓地)大概是奥丽佳·弗拉基米罗夫娜的。我是在路上捡到的,碰着我的脚了……她来过吗?

马斯达柯夫 是的。她来过。土地丈量员,我们快去了吗?

伏柯尔 (看表)再过……再过半个钟头。

马斯达柯夫 (一面走下,一面说)我去穿衣服。

萨莫夸索夫 (对齐娜)请你原谅我说句话……有时候我不明白字的意思……比如说,常常遇到一个字,叫什么“假装”。这是什么意思?

齐娜 (疲倦地)假装?这就是你。

萨莫夸索夫 不,说正经的。

齐娜 真的,是你。

萨莫夸索夫 可是……怎么是我呢……这不是阴性字吗?

齐娜 (笑)啊……连娜,你听……

萨莫夸索夫 (扑哧一笑)是呀……我明白了,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提出小孩子的问题……一个……受过教育的二十岁的少女听起来是可笑的。(很快地走到旁边去)

叶连娜 (深思地抖动钥匙发出响声)怎么一回事?(低声地)他,大概,又生气了吧?

伏柯尔 小姐把他叫做“假装”。叫他!

齐娜 (微笑着)难道这都受不了?

叶连娜 (对伏柯尔,温和地)应该不应该让他觉得,他在我们中间是外人呢?

伏柯尔 嗳!我跟他几乎是朋友了……你这个……太仔细了!

叶连娜 (微笑着)可是你对他不是太随便了吗?

伏柯尔 这可不是我呀!你看总是谁刺他。

〔叶连娜不慌不忙地走到萨莫夸索夫跟前去。

伏柯尔 你看,为了你,我挨批评了。

〔齐娜默不作声。

怎样,你的病人怎样了?

齐娜 (生气地)这个,你不是没有兴趣吗?

伏柯尔 为什么?

齐娜 因为你是一个冷冰冰的无情的人。

伏柯尔 (奇怪)你瞧!

齐娜 (自觉态度不好)你生活寂寞,所以你……

伏柯尔 我的好孩子!像我这样的年纪,谁都是生活得很不愉快的,但是,这是合乎事物的规律的,可是你才二十岁,你才寂寞呢……

齐娜 我不寂寞,我的神经疲倦了!

伏柯尔 那也不妙啊。

齐娜 (恼怒地)你不了解……为了争取一个人的自由,花了这么许多气力并且花了两年的时间,使母亲也非常痛苦,结果……结果他却病倒了,半死人似的了……你在二十岁的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吗?……

〔尼古拉·波吉欣上。

经历过吗?

伏柯尔 唔……

齐娜 (对医生)嗳,怎么样啦?

波吉欣 睡着了。温度降低了……那面是谁在散步?

齐娜 叶连娜和萨莫夸索夫。

波吉欣 (无所谓地)我爸爸又是那老脾气,惹你生气了吧?

齐娜 我大概对他很不客气。

伏柯尔 (安慰地)嗳,这个你可别放在心上……我的神经并不很敏感。(走开)米龙,该走了!

波吉欣 (低声)我父亲跟人说话,有时使人吃不消。

齐娜 我觉得,什么人都是在演戏。他是演的厌世者的角色。

波吉欣 (倾听叶连娜的声音)他的姓——波吉欣倒是快乐的意思,可是他的人是很无趣的。

萨莫夸索夫 这样的生活我不了解!

波吉欣 (轻笑)不过从前给人家起外号可不是白起的。

叶连娜 大家互相稍微和善一些,每一个人就都容易了解了。

马斯达柯夫 (上)嗳,怎么样?去打鹌鹑还是讲哲学?(对妻)我要走了!你别不放心!

叶连娜 (觉得奇怪)不放心什么?

萨莫夸索夫 嗳,走吧!

马斯达柯夫 (不自在地)怎么——不放心什么?当然是不放心我!(吻她的手)再见!

叶连娜 到天亮再见?

马斯达柯夫 是的。

〔三人都向右面走去。叶连娜好像被丈夫的亲昵弄得很难为情的样子,把手轻轻地放下来,带着奇怪的微笑注视着那只手。波吉欣吐着雪茄的烟,注视着她脸上的变化。齐娜坐在椅子上深思地摇晃着,轻轻地哼着什么悲哀的调子。从远处传来马斯达柯夫的笑声。

波吉欣 美丽的夜。多暖和啊……

叶连娜 是的。很好。

波吉欣 (用低沉的声音)我在露天里睡了三夜了……在窗下的露台上……

叶连娜 蚊子不咬吗?

波吉欣 不。(叹口气,向四周看看)

〔萨莎在树株之间时隐时现,一直在注视着叶连娜。别人看不见她。

齐娜 (并不站起来地)我要回家了。懒得走。可是需要走……

叶连娜 你要我和医生送你回去吗?

齐娜 (打哈欠)如果你们肯……对于你们并不困难的话……

波吉欣 (活跃地,不自然地)你说哪里话!我……当然……很高兴……

齐娜 这是突然爆发的客气!

波吉欣 这哪里是什么客气?不过是因为睡不着觉罢了。

齐娜 (鞠躬)是吗?请你原谅我说错了……

叶连娜 (微笑)可怜的医生,他甚至于脸都红了。你可知道,这位萨莫夸索夫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在我们中间很不自在……

波吉欣 他跟我父亲有些什么共同的东西。

齐娜 (嘲笑地)他们俩都无聊。他们什么也不做,很无聊。由于无聊就想些什么复杂的问题……

叶连娜 齐娜,我们大家都有些无聊。而且大家都由于无聊而在想心事。

波吉欣 住在别墅里休息……休息本身就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工作。

〔他们下。萨莎上,收拾桌子上的碗盏,拿起一串钥匙,一只手套,然后又嫌恶地扔在桌子上,去追叶连娜,叫喊。

萨莎 叶连娜·尼古拉叶夫娜!等一等……回来……(隐在树后不见,很快地和叶连娜一起出来,急急忙忙地跟她说话,含着眼泪,声音里带着委屈)请你原谅我……我是爱你的……但是我最好还是走……我很痛苦……

叶连娜 (竭力隐藏自己的惊慌)怎么一回事?你直说呀,萨莎……有什么人欺侮你了吗?

萨莎 哎呀,不是的……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你教我这样好好地看待康斯坦丁·鲁基奇……可是……我不敢说出来……

叶连娜 你怕我吗?

萨莎 (跑到桌子跟前,抓起钥匙,把它扔在叶连娜的脚前)你看见没有?这就是她……这是她的钥匙……她忘在这里的……

叶连娜 (声音低沉地)不是的。不对。这是我拿来的。我在路上拾到的……

萨莎 (沮丧,低声)反正一样。她到这里来过……他们亲嘴了……我所看到的,我害臊说出来……他们……

叶连娜 (靠在树上,伸直了腰,低声地说,带着愤怒和骄傲)滚开!我跟我丈夫之间,你,你还是个小毛丫头……你怎么敢?撒谎!

萨莎 (恳求地)这不是撒谎……你是知道的呀!你是知道的呀!……

叶连娜 我什么也不愿意知道……你走吧!

萨莎 (坐落在椅子上,哭)我的天哪……天哪!

叶连娜 (看着她好几秒钟,然后走近她,拿手放在她的头上)请你原谅我,萨莎……我这样说是由于羞耻,因为软弱……我知道的,请原谅我……我的头受了打击,我有些神志不清了……在你的面前摆骄傲是很蠢的……

萨莎 这算怎么回事,天哪?他为了什么?难道那女人比你强吗?他本来是这样一个好人……

叶莲娜 这个事情我们先别作声……这有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委屈了你,多不好啊……

萨莎 哎呀,你并没有委屈什么人!是人家委屈你!

叶连娜 我简直难于相信……我不愿意信以为真……

萨莎 要知道,我不能不告诉你呀……

叶连娜 是的,亲爱的姑娘……

萨莎 (愁闷地)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

叶连娜 我们不谈这个了吧……我的心有些乱了……

萨莎 你看见了!你为什么不干涉他们呢?……

叶连娜 我?别说这个了,萨莎……我不能再说了……给我点水……把披巾拿来。

〔萨莎很快地下。叶连娜走来走去,像个瞎子似的,低声地说话。

叶连娜 你不是料到这种事情的吗……不是吗?你知道的,可不是……

〔听见有低低的口哨声——她挺着身子,严峻地看着传来声音的那个方向。马斯达柯夫从树后走出来;快步走到妻子面前,他亲昵而快乐地说话。

马斯达柯夫 你在散步吗?一个人?好极了!我们来坐一会吧,我有点累了。

〔叶连娜退到一旁去,避开他,他没有注意到。

我是撇下他们逃回来的,受不了了。他们,一个是随时随地看到德国的阴谋诡计,一个是拼命要说一些耸人听闻的、别出心裁的话……他们两个都是狂妄的家伙,他们真是给鬼迷了!(挽了妻的手,搀她到长椅跟前去,没有注意到她轻微的反抗)我一面在田里走着,一面想念着你……

叶连娜 (低声地)想我?是吗?

马斯达柯夫 想着你,多么美好。

叶连娜 喂,不要……

马斯达柯夫 为什么?不,要!有时候我想把我所知道的全部温柔的字眼都泼在你的身上……

叶连娜 (注视他的脸,恐惧地)你为什么说这个话?

马斯达柯夫 我要这样说,你别阻挠!

叶连娜 (惊慌)你想要说些什么吧?啊?我请求……等等再说!或者,不要——最好这就说出来……快些说!

马斯达柯夫 (赏玩着她的手指)当然,我要说的。我爱你,你知道,是一种这样美好、这样宁静的爱情……有时候我把你当母亲似的爱,虽然你和我是同岁……这奇怪吗?这是真的,连娜

叶连娜 (准备接受打击)那么,怎么样呢?

马斯达柯夫 你坐下,我躺下,把头枕在你的膝上……

叶连娜 (无力地落座在椅子上)等一等……我来帮助你说……

马斯达柯夫 没有什么,你别不放心,我很好。这是谁的脚步声?

〔萨莎手拿一杯水,惊讶地站住。

叶连娜 萨莎……请你拿来……走吧!

马斯达柯夫 这位萨莎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很聪明,很美,简直像个瓷美人。你这样做是很对的,把她放在自己身边……她对于自己优良品质的认识,飞快地发展着——这是很宝贵的!我要向全世界说出爱抚的亲热的话,我觉得我非常富有……你把什么滴在我的脸上了,叶连娜,好像眼泪一样……

叶连娜 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