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诺夫 著
三幕七景
剧中人物
马克佛逊——纽约一家大报纸的主人和编辑,若干其他报纸的共同所有人。六十岁,但样子要年轻得多。
胡德——旧金山一家大报纸的编辑和共同所有人,同时是马克佛逊报纸的编辑之一。约近四十岁。稍微有些跛。有些粗暴,装做是来自民间的人。
史密斯——马克佛逊报纸的记者,是胡德的同年和同学。
泼列斯顿——马克佛逊报纸的国际版编辑,四十五岁。
哈台——马克佛逊报纸的访员,四十岁出头。
摩菲——赫斯特系一份报纸的记者,四十五岁。不修边幅。从来不醉酒,但却是永久喝过酒的。
凯斯勒——出版家,一个胖老头子,患着可怕的气喘病。
奥肯莱——一家“左倾”报纸编辑,五十岁。
杰茜——三十三岁的美丽女子,样子要年轻些。
梅格——速记员,是一个年龄在三四十岁之间的妇人。
酒吧侍者,汽车夫,女秘书,家具打包夫。
地:纽约
时:一九四六年自春至秋。
第一幕
第一景
〔马克佛逊在报馆里的办公室。一个很大的房间,相当空旷;书桌,速记员小台子,几张安乐椅。唯一的装饰是照片,沿着整个房间的木板腰上成行地挂着。正对桌子挂着一张旧式二层楼房的大照片。
〔杰茜坐在速记员小桌子跟前,在打字机上正打完一句句子。电话铃响。
杰茜 (对电话)不在。密斯脱马克佛逊要过一刻钟回来。
〔敲门声。
请进来。
胡德 (走进来)怎么?你在这里?多么讨厌的意外。(吻她的手)
杰茜 为什么讨厌呢?
胡德 你从军队里回来了,还是什么都和一九四一年一样吗?
杰茜 不,我不过是给白丽琪小姐做替工。她请两个礼拜假。
胡德 跟老头子纯粹是事务上的关系?
杰茜 纯粹是事务的。
胡德 是的,他确实老了一点。
杰茜 我也老了。
胡德 没有的话。我们是去年三月从菲律宾分手。可见,统共只有一年零两个月。
杰茜 是这样吧。
胡德 不过你穿便装要比救护团的制服合身些。
杰茜 也许是吧。
胡德 也许,重温旧情,你可以吻我一吻吧!
杰茜 不。
胡德 好。你什么时候完工?
杰茜 十点。
胡德 十一点到白罗姆莱俱乐部,行吗?
杰茜 不。我有约会。
胡德 可以问,跟谁吗?
杰茜 可以。我想,加利……
胡德 史密斯?
杰茜 是的,我想,加利今天是会请我吃晚饭的。
胡德 可是他今天早晨才从日本飞来呀。
杰茜 是的,我知道。我在飞机场上接他的。
胡德 受报馆的嘱托?
杰茜 不是。(哑场)据说,你的太太不漂亮?
胡德 是的。
杰茜 并且有钱有到这样程度,关于你的生活,有私人侦探给她供给情报……
胡德 可能的。
杰茜 你已经把旧金山的报纸完全买下来了吗?
胡德 没有完全。暂时买了百分之四十。你可以相信我,我虽然结婚了,但我真遗憾,有钱的是她而不是你……
杰茜 我相信。她很不漂亮吗?
胡德 很。
杰茜 我同情你。
胡德 我相信。老头子在哪里?
杰茜 在请俄国记者吃饭。过十分钟就来了。
胡德 就这样,选定加利了?可以抽烟吗?
杰茜 向来可以。
胡德 (抽烟)早晨刚飞来?真快。
杰茜 不。我们在东京见过面。
胡德 啊……对了。我变得迟钝起来了。他知道我的事情吗?
杰茜 不。当着他的面,或是当着别人的面,我都没有提起你的事。
胡德 别人会对他说。
杰茜 不大可能。他不欢喜这一套。
胡德 他爱你吗?
杰茜 我想,是爱的。
胡德 你呢?不过不要撒谎。那时候,在一九四一年,你比较更喜欢我。
杰茜 对的。可是现在,我比较喜欢他了。并且,我年纪大了一些,也聪明一些了。所以我想出嫁了。
胡德 老头子打算派他到俄国去。
杰茜 是的,我知道。我昨天给老头子打了一张加利将来那本书的计划。似乎,没有你的参加是办不了的吧?
胡德 是的,这是我的主意。也是我的计划。
杰茜 哦,是吗,这大概要费加利三个月的功夫吧?
胡德 差不多。不过,假使他肯去的话。
杰茜 他会去的。
胡德 这话不错。最近一年他开始倒起霉来了。假使他现在不用最轰动的方式恢复自己的声誉,那么我就不能给他担保,今后他每月会赚到五百块钱。我怕,你的婚姻到那时候就不幸福了。
杰茜 他会去的。
胡德 我不相信。关于俄国人,他从前有他自己的看法。
杰茜 无论是看法,无论是俄国人,无论是他关于俄国人要写些什么,都与我丝毫没有关系。我只是要一座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要稍微有一些自己的幸福。我做人家外室也做够了。他会去的。
胡德 你什么时候决定嫁给他的?在日本?
杰茜 几乎是。
胡德 完全呢?
杰茜 昨天。
胡德 在打我给他著作所起草案的时候,似乎我变成一个安排你幸福的可笑角色了。
杰茜 似乎是这样。不过为什么是可笑呢?
胡德 嗳,总有一些的。几乎三年了,我们……你应该感谢我。
杰茜 我是感谢你的。
胡德 抽支烟。
杰茜 我不抽了。加利不喜欢抽烟,我也快戒好了。
胡德 噢,这可就当真了。
杰茜 是的,这是很当真的。
马克佛逊 (上)你好,杰克。
胡德 看到你真高兴,密斯脱马克佛逊。
马克佛逊 你又来那老规矩了?
胡德 好,恰利,不过,现在你得立刻承认,你逼人家叫你的名字,并不是出于自然的民主。
马克佛逊 真的吗?
胡德 是的。你简直变年轻了。“恰利”的声气要比“密斯脱马克佛逊”年轻些。是吗?
马克佛逊 也许是。不过你可以别当着女人的面说这个话。
杰茜 (拿起打字机)我可以走了吗?
马克佛逊 可以,可以。现在你什么都可以。杰克,她扔下我,不愿意跟我工作了。
杰茜 (在门口)密斯脱马克佛逊,我不是给你解释过了吗?
马克佛逊 (打断她的话)是的。并且也不用再把这事情给我解释第二遍。你走吧。杰茜。
〔杰茜下。
我老了,杰克。昨天我向她提议,等白丽琪小姐假满回来之后,和她对调一个位子,留在我这里工作。和从前一样……不肯。照工作时间说,在采访部工作,对她比较合算些。我老了……史密斯过一刻钟,就要来了。
胡德 俄国人怎么样?
马克佛逊 记者吗?简直全忘了。(打电话)梅克尔。给我叫哈台来,过五分钟再叫泼列斯顿来。(对胡德)哦,没有什么,他们肩头上有脑袋。(笑)克罗斯皮决定给他驻在俄国的记者造成一个好的先例,他向俄国记者提议到我们飞机工厂去视察一下。但是俄国人说,他们对于我们的飞机工业绝对没有兴趣。于是克罗斯皮弄得非常尴尬。
〔哈台上。
哈台,你明天早晨去出席告别俄国人的记者招待会时,顺便向他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外面传说他们带了钱来支持我们的煤矿罢工,是否确实?
哈台 可是……
马克佛逊 什么?
哈台 他们对于这样的问题,只会耸耸肩来作回答。
马克佛逊 当然。你就这样写,俄国人对于这个露骨的问题,只是很狼狈地耸耸肩,或者诸如此类的话,这是你的事情。是你拿稿费,不是我。祝你成功!
哈台 再见。(下)
胡德 对于一份有身份的报纸,这不太天真吗?
马克佛逊 没有关系。哈台是一个有名的胡闹新闻的访员。这在他的嘴里是很自然的。
胡德 是的,他也许是对的……
马克佛逊 你意思是说,我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胡德 不完全。
马克佛逊 什么不完全?
胡德 我要说的不完全是这个。我是要说,你一天比一天坚强了。我喜欢这一点。
马克佛逊 我也喜欢。并且,我想,比你更喜欢。(用手在书桌上捶了一下)一张很好的旧式桌子。甚至于新式事业家坐这样旧式的桌子也是很舒服的。是不是?
胡德 也许是吧。
马克佛逊 正就是。但是,可惜要忍耐一下。哼,正就是我,而不是你,三十年前在这个破旧的瓦堆上创办这个事业。(指桌子上面一座小屋的照片)没有办法的事情。是资本主义呀。私有财产的神圣权利。
胡德 (巡视办公室)哦,一个老朋友又在阳世出现了。
马克佛逊 (走近去,看墨索里尼的照片)是的。嗳,那有什么呢!自从把这个可怜的顶倒挂在米兰以来,他,当然是死了。我不记死人的坏处。一九三三年到他罗马宫里去的时候,这张照是他签字给我的。你看,字签得多好。是我所搜集亲笔签名中最好的一个。
胡德 还有一位先生暂时还放在保险箱里?
马克佛逊 暂时还是。外面谣传说他活着。吊死他还早呢。
胡德 据我看,已经可以了。
马克佛逊 不,还早。
胡德 你看未来看得太胆小。这是你唯一的缺点。
泼列斯顿 (上)我来了。您好。你好,杰克!
胡德 你好!
马克佛逊 关于俄国今天有什么消息,皮尔?
泼列斯顿 合众社给我们哈纳发的五十行《俄国人在维也纳》。哈纳很称赞俄国人,我不知道,登不登?
马克佛逊 一定登。我们和赫斯特相反,保持新的客观作风。登在第十六版上。别登在前面。还有什么?
泼列斯顿 魏普曼的一篇文章,论俄国侵略计划,还有五六条类似这样的消息。
马克佛逊 都登出来。我们是客观的。魏普曼的文章登在第一版,其余的至少登在第六版前面。还有什么?
泼列斯顿 还有?意大利人的造谣消息,说爱里特里出现俄国飞机师。不过这是绝对不像样的梦话。
马克佛逊 把它登在第一版,用刺眼的标题。
泼列斯顿 俄国人明天就会辟谣的……
马克佛逊 那有什么呢,我们把它登在第二十版上。登五行,他们发的辟谣消息很短。看新闻的有几百万人,看辟谣的只有一万人。
泼列斯顿 我不喜欢这一套。
马克佛逊 什么?
泼列斯顿 你干涉我国际版的工作。我惯于自己处理的。
马克佛逊 对不住。你对,皮尔,我很抱歉。可是你不再了解我了。
泼列斯顿 我觉得,一个月之前我是了解你的。这一个月中间你变了。
马克佛逊 当然,变了。这就是你应该明白的地方。好吧,祝你成功。
泼列斯顿 再见。(下)
胡德 史密斯过三分钟就来了。
马克佛逊 是的。怎么样,我想,他只得答应。稿费三万块,出书担保有销路。说实在话,假使我不是在国会之前非常需要这本书,我至多只能给他一万五千块。他会答应的。他的情形很不好。他几乎有一年不写东西了,并且一块钱收入也没有。
胡德 为什么他不写?
马克佛逊 我收到他两封信,一封是从冲绳岛来的,一封是从日本来的。战后的混乱。他以为和平条约一签字什么地方都会有鸽子飞翔,玫瑰开放。但是世界还是和原来一样。这使他失去了平衡。他对我说,在他没有明白世界上究竟发生着什么事情之前,他不能写作。没有关系,他会去的。
胡德 他打算跟杰茜结婚。
马克佛逊 真的吗?现在我明白了。那有什么呢,很悲哀,但是很好。他会去的。杰茜并不是一个肯嫁给花子的女子。
史密斯 (上)您好,老头子!您好,杰克!
〔握手。
马克佛逊 请坐,加利。
史密斯 坐下。不是大问题,老头子。你为什么这样要紧拉我来?我昨天夜里在太平洋上晃得要命,直到现在肠子还在痛。
马克佛逊 我怕你现在又要在大西洋上晃了。
史密斯 你对我有什么建议。
马克佛逊 到俄国去。
史密斯 到俄国去?最近一个月,我害失眠症,突然,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夜里看起贵报来了。照你的新政治路线来说,派我到俄国去,也许,于你是没有意思的。
马克佛逊 第一,谢谢你,你终于看我的报纸了。第二,在我的新路线之下,正就是需要你到俄国去。
史密斯 老头子,你把我当杰克了。
胡德 别装糊涂!自从我写了那本关于俄国的书之后,假使俄国人再让我到那里去,他们简直是傻瓜了。可惜,他们并不是傻瓜。
史密斯 但是,自从我写了那本关于俄国的书之后,在你的新路线之下,竟劝老头子派我到俄国去,那才是傻瓜呢。
胡德 谢谢你,但是你总是把什么都搅得一塌糊涂。现在我来说给你听,为什么我不是傻瓜,你才是傻瓜。
史密斯 (在安乐椅里坐得舒服些)有趣!这问题使我一辈子冲动。事实是事实,我绝对没有意见,但是这事实的原因却不十分明白。
胡德 你所以是傻瓜,因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辩证法。辩证法是一种科学,说什么都是不断地动,不断地变的。
史密斯 (打断他的话)好极了。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得快。
胡德 (继续)你在一九四二年所写的那本很受欢迎的关于俄国的书,可以帮助你现在写一本关于俄国的完全不同的书。对于我们有用的书。
史密斯 对于谁——对于你?
马克佛逊 对于那些认为美国不应该有共产主义的人。
史密斯 我也是属于这种人。各有各的意见:俄国人有他们的制度,我们有我们的制度。还有呢?
胡德 还有——你应该再到俄国去一趟,把俄国的全部真情写出来。
史密斯 那时我也是写的全部真情呀。
胡德 不是!
史密斯 喂!转弯转得慢点!
胡德 你写的什么?你说俄国人是勇敢的兵士,斯大林格勒曾英勇地保卫,他们的飞机师去撞击敌机,他们的女子是狙击兵。你想想看,这都是俄国的真情吗?
史密斯 凡是我所写的都是真情。
胡德 你不以为,现在,这些勇敢的兵士已经达到了欧洲的心脏,爬进了朝鲜,这些飞机师已经在维也纳和旅顺上空飞行,你不以为这个真情,已经不是反对德国人,而是转过来反对我们了吗?
史密斯 这一点,在贵报上已经看到了。
胡德 你以为俄国人不再往前爬吗?
史密斯 相反,他们先夺取欧洲,再夺取美洲,然后再夺取澳洲,然后再夺取南极……多无聊的废话!
胡德 无聊的废话?你读过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没有?还有列宁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请注意“最后”这两个字!你读过没有?
史密斯 没有,没有读过。这有什么关系?
胡德 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