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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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陆季真

明末时期读书人想要功名傍身,资格非常重要,因此登第科甲的人大多出身于名门世家。乡野中具有贤能智慧的有才之人,也常常因为贫贱而失去了攀登向上阶梯的机会,真是让人叹息。在江南地区有一位普通人家陆季真,他的父亲陆应夔,常年在乡下种田,被乡里衙役塞进名字上报而充当了催缴税赋的差役。由于催租征税很困难,陆应夔经常被官府杖责,两腿上留下杖刑的痕迹。季真从小嗜好读书,通晓经史,虽然没有机会去应考童子试,可是他在种田时总是随身携带一卷书陪伴自己。偶然得知父亲又将到衙门查审挨打,立马奔向县衙,趴下身子伏在地下代父受杖,回家后仍旧反复诵读古书,并不因此哭丧着脸。

一天,季真又顶替父亲的身份去代父受查考而被鞭笞,县令见他意气慷慨,大吃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哪?”季真回答说:“里正原来是个读书之人。”语气委婉地陈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情况,态度从容大方,丝毫没有摇尾乞怜的丑相。县令于是出题试探他的文才,他拿起笔一气呵成。县令劝慰鼓励他,免去他催租差役的差事,并且在专管考生的学使前对他加以称道赞扬。学使来查访后证明季真确实有才华,要补录他成为博士弟子。季真婉言谢辞不愿意接受,流着泪说道:“我怎么能借老父的棒疮变成向上攀爬进取的阶梯呢?”他的父亲听了这话,也含泪说:“是我做父亲的太穷了没有本事,让我儿跟着受连累了。”季真听了反而微笑安抚劝慰父亲说:“孩儿本来就不愿做官求取仕途。读书不过是用来修身明理,改变个人气质,如果把它用作当敲门砖,就称不上是真正能读书的人。”父亲听了他的话这才露出笑容。

季真从小下了聘礼娶了石氏,石氏也生得十分美丽动人且为人贤惠,在家小心侍奉公婆,是季真的好内助。季真去各地到处闯荡学着经商,家境渐渐富裕起来。又过了很久,购置田地,开起了店铺,于是不再闯荡,但是名声传播得更远了。一时之间有名人士,大多喜欢与他认识结交。石氏却因为过分操劳,身体有问题而不能生育孩子。季真直到三十岁还没有儿子,常心情郁结不得排解。

简里有个举人单蓉墉,大肆装修花园和亭台楼阁,每天邀请宾客在花园里聚在一起饮酒,高谈阔论,吟诗作乐。因为对季真精于草书、古篆感到钦佩仰慕,也经常用请柬邀请他来参加宴会。季真想拒绝,而他父亲却劝他前往,这样可以方便广交朋友。可是单举人生性轻薄,喜欢讽刺讥诮别人,于是别人送他一个“惊蝴蝶”的外号。同他交往的人又为人不正经,就像吮痛舐痔那样卑劣地奉承人,谄媚至极,互相一吹一唱,把诽谤讥笑他人当成乐子。

一次季真偶而喝酒喝醉了,对单举人郑重地说:“季真曾听到一句古话有云:‘俗语接近市侩,巧语接近娼妓,戏语接近尤伶。’有华丽的羽毛嘴巴尖刻前抻的鸟,鸟儿们见了害怕;大张着嘴巴,垂着涎沫的鱼,鱼儿们见了害怕;说话尖利,强词夺理的人,人们见了害怕。读书人之间互相交往应酬,难道宁可不让人感到高兴而使人害怕吗?举人是个雅人,应该不至于以为我的话迂腐不讲道理吧。”众人听他唱反调都很惊讶,只有单举人听了面子上装作惊恐向季真致歉,可是心里却从此不能不有所介意了。蜡烛也快要燃烧完了,季真向众人道别,踏着月色独自返回。

返回路上遇到一群恶少年夜间打猎回来,很多飞禽,毛羽丰满肥壮的猎物都被抓获挂在马背上,体积比较小的挂在戈的末梢,鹰犬都显得欢欣,少年们高声谈笑着声音错杂。季真停下身子大致看了一眼,听到笼子里两只狐狸还活着,呼叫说:“陆先生,救救我!”季真感到十分惊讶询问猎人,他们回答说:“这只狐狸已经具有灵性了,一直藏在南山石人洞,常到水边一边照着自己的影子一边哀愁叹息,即使受攻击也能很快逃跑。今天晚上趁它熟睡在鹰涧大石上,放松警惕,没有在意,因此才能活捉到它。先生询问它的情况,难道是想买下它回家补皮裘吗?”季真说:“是的。”于是他给猎人十两银子,放狐狸出笼。狐狸奔逃窜出,突然间就不见踪影。

季真孤单单一人回到家中,总觉得衣带上很重。走进自己屋内,刚刚点上灯,就有一样东西掉落在地上,定睛一看,是一个俊逸潇洒的男子,衣服帽子华丽光鲜。男子伏在地上向他拜说:“陆先生是宅心仁厚的长辈,救了我的余生。从今以后我当结草衔环,一定会来报答先生的恩德!”季真听闻此言并不感到有所害怕畏惧,引他进房坐下,慢慢地询问他事情的经过历程。男子说:“我姓胡,名天玉,出生在陕西。一百多年来一直隐居在此地,如今大丹已经炼成。原本今日注定要有这一场劫难,过了这一关自此之后就没有任何妨碍了。”季真喜爱他十分风雅,就把他当成朋友来对待。胡天玉登堂拜见季真的父亲,关系融洽如彼此世代,交谊深厚如同一家。

恰逢这年秋季是季真父亲的七十寿诞。季真与胡天玉商量,只计划举办家宴来为父亲庆祝,不通知乡亲邻居。胡天玉说:“不好。谚语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近年来种田丰收,读书成名,夫妻恩爱。正是应该好好筹办宴会,广接贵客,高举酒杯,大张旗鼓替父亲祝寿,怎么能同普通农家子弟那样草草了事呢?至于房屋内外的摆设,酒席上的佳酿美食,我早早就替你准备好了。”

临近寿诞那天,胡天玉十分忙碌到处走动,安排得妥帖适当,门庭焕然。为了增添喜庆气氛,胡天玉更想了许多办法,弄来一千多盆秋菊,盛开的菊花,争奇斗妍。厅堂中央堆叠成菊山,贴墙两边排成菊屏,庭院里装点成菊海,铁丝弯曲缠绕,彩丝扎捆成菊灯,酌清泉酿成菊酒。里里外外繁花似锦,连厕所里也摆满菊花,真是蔚为大观。

第二天,本地名士争相前来祝寿,其实是为了喝酒赏看菊花罢了。季真对他们的到来一一谦逊表示感谢,殷勤款待他们为众人留座。众人边饮酒边写下几句寿诗献上,无非是敷衍一下的陈词滥调。临到单举人时,独能与众不同,提起笔蘸满墨,大笔一挥写成匾额:

天保正逢。

接着就写下一副对联,道是:

鼻祖定茶神,无怪殊荣邀杖国;头衔书菊隐,正拈好句怕催租。

众人读了都赞赏他写得工整切合,可是季真见了却满脸羞惭,脸色通红默不作声。原来匾额内嵌着“保正”二字,上联嵌着“杖”字,下联更是直接用了“催租”二字,都在隐喻讽刺季真的父亲曾做过催租差役,并且为此受过杖责。

待宾客散去后,胡天玉把菊花收起,运送归还到原地。季真对着胡天玉忍不住悲从中来叹息流泪说:“我扪心自问生平从没有得罪过乡亲邻里,为什么文人恶作剧,动不动耻笑我们父子的短处!今日这场祝寿活动,原本是想增添荣耀现在看来反而受到侮辱了!”胡天玉笑道:“难道是为了单举人题写的那副匾额、对联?”季真答道:“确实。”胡天玉道:“近来的社会风气把尖刻轻薄当作能干,把讥讽嘲弄当作专业,飞短流长,颠黑倒白,无中生有。何况令尊过去贫穷没有地位,在当地的人都知道,就算你每天对他们不停地作揖叩首,尚且不能禁止他们不加侮辱;但你反而对他们教育批评,这更会加速了他们对你的报复羞辱。虽然如此,我也来与他恶作剧一场,让他也尝受一下侮辱他人的侮辱,你觉得如何?”

那时单举人在背山靠水之处修筑一座小台榭,引泉叠石,环境极为清雅幽静。建成后,单举人邀请众人来园中小聚喝酒,季真也在受邀宾客之列。陪客某君给新落成的景点画了一幅同林图,某君写了篇园记,单举人吩咐季真将宾客所作园记代为誊在图画上。但因为厌恶他家世太下贱而不许他署名。事成后,众人正在传看新作,忽然雪白的台榭粉墙上,显现出一幅水墨画。画中有亭台草木,景物曲折幽深。亭子内有一张石床,石床上有一个美女子正赤身裸体仰卧之上,一个面容俊俏的男子正在蹲着行奸,美女子张开大腿来回迎凑,两人眉目传情。众人仔细辨认,大吃一惊,原来画中美女子是举人的女儿,俊男子正是举人的贴身书童。

正当众人惊愕不已的时候,在西墙又出现一幅图,屋内烛台幽暗,明明灭灭,床上有个睡得很熟的男子,一个女子悄悄起床挑亮灯火,一个小男孩站着就在床帐外与女子通奸。女子背对着床,警觉地在听床上男子的动静,情态逼真。众人看了更为吃惊,原来那女子是举人的爱妾,小男孩是举人的儿子,床上躺着的就是举人。面目画得十分相像,可以明白无误地指认。众人开始还只是惊奇,但见到举人竟然面如死灰,便心中明白原来画上的都确有其事,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罢了。

单举人花园里来了狐狸精,对着空中狠毒地咒骂。只听见屋梁上大声笑道:“单蓉墉!你也知道被人道破丑事十分难堪是吗?不好好想想怎么悔改,还要对人像狗一样狂叫么?如果这样还不能让你感到满足,我将把这些丑事画在繁华的十字路口,使路上的人都能看到此画看到饱,帮你四处传扬。何况你家里的男女丑事哪只这些?你曾与嫂嫂私通,你妹妹同他人有私约,你老婆曾私奔。你认为别人都不知道,难道我也会不知道吗?你若再敢骂,将一桩一桩事情全都画出来我才肯罢休。”众人相信确实是狐狸精施法作祟,都替举人求情,狐精不答应。举人亲自哀求,也不答应。直到举人跪在地上一再谢罪,才答应罢休。再看看墙壁,却已经景物全无,不留痕迹了。

过了一会儿单举人走进内房,众人只是端着酒杯呆等,不知他有什么举动。后来听见屋梁上有悄悄说话的声音,告诉众人说:“诸位还不快走吗?单蓉墉已回房上吊自尽,只剩一口气了。如果你们再在此地逗留,恐怕马上就牵扯到人命案子中。”说完,果然听到内房有吵闹的声音:“举人又羞又怒,拿着刀要杀了妻子和小妾,却找不到人。接着他就在屋内房梁上吊自缢,幸亏丫头看到及时把他救下才幸免一死。”众人跑进房间里,略加慰问后赶紧逃走。季真回家后虽然觉得稍微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但想来还是怪胡天玉报复得有些过分了,打算等他回来时责备他,可是胡天玉竟然从此消失了痕迹再也没有来过。

半年后胡天玉忽然跛着一条腿回来了,季真惊讶地问他原因,胡天玉眼泪簌簌落下说:“从那件事以后才知道恶作剧非但没有任何好处,相反有很大害处。单家发生的事,园神知道后报告了我的师傅,师傅立即派出童子飞下绳索把我捆走了,抽打了八百下鞭子,还追去了我的金丹,把我囚禁在狭窄的瓮洞里,算得上几乎不能与老朋友再见面。不久前找到机会逃出,还有琐碎事求你帮忙。”季真问他什么事,他说:“炼丹很耗费时间,一旦有所放松懈怠就会堕落以致辛苦白费。你如果能多积阴德,多做好事,虔诚忏悔,那么原来金丹回到他主人这里还是有希望的。”

胡天玉说完,带领季真到矮墙西边,挖了一尺左右的地,找到埋藏地底近千两的窖银,说:“明年本地一定会有瘟疫流行。你替我合成良药救助众人,这是无上的功德,但药里面必须说明‘陆某人代胡天玉敬送’方可以。”回屋后还开了药方,置于砚台下,一再反复叮嘱而后才离去。后来果然如他所说的话一般,本地靠这药救活了近万人。人们争相询问“胡天玉”究竟是谁,季真只是微笑而不回答。之前的银子还有剩余,季真更把自己的水田卖了凑成一笔大数目,开设育婴堂、养老所,几年来不间断地广施善缘,家业却更加兴旺发达。但唯有生育儿子一事一直毫无动静,始终难以安慰殷切盼望的老父。

风雨交加的一天,白昼昏昏如同夜晚,打雷的声音震动了季真的住宅。季真正陪着父亲闲坐,一声炸雷使他几乎惊倒。突然有一样毛茸茸的东西钻入床榻下,发出啾啾声,不停地啼叫,雷电闪光在床榻下来来回回进出好几圈,这时巨大的响声才渐渐沉寂。季真觉得事情有些古怪,想询问胡天玉,可是胡天玉再也没有来过。偶然有一次请求朋友扶乩召请仙人来解答疑惑,乩笔在沙盘上大书道:“孩儿是胡天玉。近年来的功德已被上苍所知,天帝已允许我到陆翁家投胎,我即将降生在百日后。日前一场大雷雨,是雷火烧掉了我的尾巴,我痛极而大喊大叫,你们不必感到害怕惊讶。我出生时自然有人来赐给我名字,可留下那人吃汤饼。”再要叩问,已寂然无声。当时石氏已经怀孕,经过百日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圆颅方额,确实是个壮小子。只是生下来后一直不知什么缘故不停地啼哭。

忽然有个方袍朱履的老道士,行动飘逸地来到门口,还没等看门人通报,就昂然而入。对着季真略举举手,就讨着要看看公子。季真将儿子抱出,老道亲自抚摸着婴儿的头顶,从袖里拿出一粒如豆大小的红丸,塞在婴儿的嘴里,祝道:“胡天玉是我徒,索我金丹啼呱呱。名叫仙转,字为丹壹。富贵寿考能体现,忠厚报应真不虚。”祝完,婴儿竟停止啼哭。老道怀抱婴儿突然奔出门外,边走边说道:“居士要这孩子有什么用,不如仍交给我做徒弟。”季真大惊,急忙跟在道士的后面追赶他,只见老道行走起来像飞一样,不用一会儿已经走出了村门,奔上了大道,季真不禁大喊说:“妖道!为何抢走我的娇儿?”老道也回言说:“居士绝口不提邀请我吃汤饼,难道我能白白地替你儿子医治好病痛吗?何况这孩子长大后一定有独立见解,不能继承父祖的事业,留着他对你们实在没什么益处。”说完跑得更远,夕阳堕入山林之间,老道的人影也突然消失不见了。

季真一边大哭着一边独自回家,家中男男女女都过来,以为他疯了。季真把这一切详细地告诉他们,众人笑道:“公子正在熟睡,哪里曾被道士抢去过?”季真进入房内细看,婴儿同先前一样在吮吸母乳。季真逗他哭笑,他目光灼灼盯着季真,像有话要说。季真开玩笑地呼唤道:“你是胡天玉吗?你师傅送丹还你,并且赐名仙转,你知道吗?”婴儿呀呀又好像要笑,季真知道这孩子有宿慧,爱得如同掌上明珠。孩子的祖父更是整天笑着逗弄小孙子,无比快乐。

仙转长大后,十分聪颖悟性很高,看书一目十行。后来因为遇上李闯王、张献忠作乱,全家逃往深山中,仙转还是整天手握书卷不废诵读。那时单举人也携带家眷逃入深山避难,季真讨厌他,但也没有办法。忽然有天起哄说贼徒大队人马已经来临,季真登楼四处看,见贼徒如漫天的风雨,很快就占领了山谷。不久,单举人全家被贼徒搜捕,全带上了马背。季真害怕侵入自己住宅,正惊惶焦灼无计可施,突然空中落下一个道士,用宽阔的道袍袖子遮住大门,顿时门前烟霞缭绕。贼徒看见云中竖着一幅金色天王佩剑像,纷纷跪下罗拜,不敢进门,仅仅携带单举人全家向西离开。季真回头再看道士,也已然消失,知道他是仙转的师傅,焚香叩首祷告,表达内心的感谢。

到了本朝,仙转已十四岁,入县学读书。二十一岁中了进士,后来出任浙江布政使。那时祖父高寿已九十多,父亲五十多岁,身体康健能吃能喝,受皇恩封赏。每次遇见单家那些漏网幸存的客人,祖父总是照顾接济他们。酒后捋着须髯,总要亲自给他们讲讲当年做里正催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