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2
22549500000014

第14章 丐癖

天台县儒生家昀子弟,花根云,排行二十,是位翩翩美少年,特别喜爱读书。从小失去双亲,十四岁就补博士弟子员,同乡亲戚都推崇他是国家栋梁之才,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他都笑着含蓄推辞。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命中虽没有注定拥有十二金钗美女的福分,但也决不是乡下佬抱着丑婆娘睡一辈子的人。”家境贫穷,但是每日手不释卷,绝不考虑无米下锅,任由灶头烟囱堆满灰尘。

朋友偶然拉花根云去东城外看戏,只欣赏一二出就大为赞叹。又见演出《李娃传》中乞丐荥阳公子教歌的那一段,使人觉得戏中手脚不灵身躯残疾以及鳏寡孤独的众乞丐,弄蛇牵犬,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花根云喜洋洋地说:“妙啊!这就是天上菩萨现出宰官身,作为形象说法的啊!大家都以为他疯疯癫癫。花根云说:“乞丐没有知识,无拘无束,以天地作为住房,以日月作为灯烛,以江河为自己的衣襟飘带,以树木石头为自己的朋友。想什么时候唱歌,想什么时候哭泣,没有特定的时间,想什么时候呼号、叫喊,都随自己的心意。这确实是把诸侯看轻而不愿做,同散仙相比可以毫无逊色,是多么令人快乐啊!”

花根云当时有同辈的远房亲属同胞四兄弟,他们一半经商贸易,一半读书做官,家产相当丰厚。四兄弟都有贤惠端庄的妻子,但都没有孩子。偶尔一次染上秋季流行的传染病,四兄弟相继殒谢去世,家产丰厚,都属于四个寡妇支撑掌管,商讨要挑选一个继承人,但事关重大,迟迟不能裁决。族中的无赖小人之辈于是如苍蝇般聚集在一起,计划瓜分遗产。厅堂里的家具等物件,都不胫而走。租赁田地的佃农,被无赖小人们胁迫后都逃散了。流言蜚语到处传播,发现不止是家产被盗。寡妇们稍加整治,那些无赖就胡搅蛮缠说:“这是族人的财产,我们谁没有份的?”

寡妇都愤怒已极,上诉到县令那儿,县令只是传下口谕迅速确立继承人以便继承宗世的地位。寡妇们纷纷叩头说:“族子都是些如猪狗一类的蠢货,我们与其留下无儿无女侍养之忧愁,还不如看成上天注定无子的邓伯道为好。现在请求贤德县令出示一张告示与族人约定:但凡花家子侄辈,无论关系远近亲疏,秋试只要能够中举,就可以作为继承人。否则,我们这些未亡人宁可做叫花子也不埋怨!”县令说:“那好。”就出告示张挂在乡里门口与花氏宗学里。族人都焦躁不安,期望能够成功,可是临时掘井,又都懊恼自己用功已太迟。

秀才花根石为富不仁,很早就垂涎寡妇的巨额财富。他恳求花根云冒名顶替他去参加秋试,假如成功定将酬谢千金。花根云正苦于囊中羞涩,就赶到了钱塘,与花根石同住在一起。花根石时常外出在妓院过夜,留花根云一人住在馆舍。突然有一个穿褐衣的人贸然来到,问道:“你是花秀才根石吗?”花根云暂且随意答应道:“是的。”褐衣人说:“为何不试着说说你长辈的名字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迹。”花根石的父亲原来是花根云的叔父,因此他冒充陈述得很正确,后来有一人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上说:“这是我家主人让我拿来送给你的,请保守秘密,不要轻易给别人看。秋试揭榜时来讨喜酒喝。”花根云私自拆阅,原来信中有试场舞弊的环节。原来花根石的父亲也是贡生,十分富有又非常有名声,考官某与他平时就有交往,因此通关节谄媚以求获取丰厚报酬,刚刚来的就是考官某的仆人。

花根云怀揣关节进入考场,草草替花根石代写成作文,自己的文章却略为下了点功夫打理,把关节巧妙嵌入文内。等到公示榜单那天,花根石名落孙山但是花根云却名列前茅高中。花根云衣锦回乡,车马满路,只是自己愧疚破草房低湿,等进入乡里大门时,四个寡妇已把他簇拥着带了回家。家里早已装置好,满堂铺就了红地毯,墙上涂刷得闪闪发亮,光芒耀眼。恰巧县令也前呼后拥到来祝贺,花根云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寡妇们出堂前不停叩头感谢县令玉成此事,花根云则再三委婉推辞,县令说:“这是有协议的,为何要推辞?”立刻叫花根云端正冠服进去拜见四位母亲与亡父的牌位,直到完成礼仪县令才离开。

寡妇兴奋地对花根云说:“有你这样的人做我们家的儿子,足够替孤孀扬眉吐气。家中钱财很多,任由你挥霍而且决不吝惜。”花根云激动地下拜说:“各位母亲现在已经有了儿子,我若是过度挥霍钱财,这与遭受外人鲸吞又有什么区别?只是孩儿年已二十仍未娶妻,计划着娶两个女人,一个服侍照顾各位母亲,一个替我料理饮食起居。”寡妇们欣喜地笑道:“我们原本打算替你娶四个媳妇,现在据你这样说,就娶五个媳妇怎么样?”花根云连连拜谢。他每天早晚向继母请安,寡妇们也爱他如同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凡是给花根云做衣服,不论葛衣、裘衣一做就是四件,不然怕他心里会产生高低亲疏的错觉。但是花根云却将来到时的那套破旧衣服独自锁在一只箱子里,久久不肯丢弃。

某日,有几个亲戚坐在厅堂里,大声呼喊花根云的名字,寡妇争相走出屏风破口大骂道:“狗奴才!还敢如此嚣张狂傲吗?现在我们拥有了举人儿子,花家的财产都还很丰厚,何不再抢走呢?”说完命令仆人:“把他们用绳捆绑起来,送到官府公庭去,敲断他们的狗腿骨!”众仆人一一答应,声音如雷,瞪着眼露出臂上青筋,拿着绳索将上前捆缚。那些亲戚慌急摆手说道:“哪敢这样!我们是来帮你们的好儿子做媒的。”寡妇说:“姑且让你们先把话说完。”亲戚们都说道:“本乡有个财主刘叟,年老膝下无子,只有五个女儿,全都是各房小老婆所生,年龄十分相近,又极为友爱,曾经在闺房中许下诺言,希望共同服侍一个丈夫。现在发现你们的儿子有条件享受五美,好事就要撮合,所以请我们前来说合。”寡妇这才息怒,换了温柔脸容谦逊致谢。但是等到婚约议成,最终还是请来本乡里一向德高望重的人代替月老,那些亲戚只是简单地酬谢他们酒肉。

大婚那天,新娘的陪嫁极其丰富。一队彩轿,像乌鸦衔结,像鱼儿连贯,像凤凰翔集,这本已相当奇特了。但是寡妇们又请来优伶表演唱戏,花根云就请求在这天搭建敞棚来接济穷苦难耐的流民。婚礼当天的鼓乐丝竹的喜悦声与讨饭的念佛救济的声音交融在一起,真是尤为特别。洞房花烛时,见五个姐妹都惊艳绝伦,有的丰满如杨玉环,有的苗条如赵飞燕,都有惹人爱怜的神态,香温玉暖,互相争奇斗艳。五姐妹的名字也很有意思,老大叫璧月,老二叫香月,老三叫好月,老四叫琼月,老五叫今月。五姐妹孝敬体贴服侍婆婆和丈夫,一年来毫无争风吃醋之事发生。

花根云自从成为四寡妇的嗣子后,眼不看八股文,手不握毛笔,脚不踏进校门,只是鼓弄筝琶,放量饮酒,与有同样爱好的人在锣鼓繁响中串演戏剧。起初还用心孝敬母亲,穿彩色斑衣,模仿孝子老莱子哭笑颠仆的行径来娱亲;后来逐渐在闺房中扮演乞丐,学习古人韩熙载的做法;时间一长,即便是乡村里迎神聚会,花根云也化好妆扮粉墨登场,上台演出。歌喉一打开,其他优伶都自愧不如,观众都赞赏是人间绝唱。寡妇们略加规劝,鼓励他准备上京参加会试,花根云则大笑着说:“孩儿命里虽然注定有些福气,现在被闺中的艳福围绕都已抵消尽了。如果再有过高企图,恐怕要促短寿命,母亲对短命儿子哪会感到快乐呢?所以不想去会试。”

一年过后,璧、香、好、琼四姐妹纷纷生了儿子,试听啼哭声最响亮,可见将来都是英雄人物。但是五娘今月还未怀孕。花根云诧异道:“难道老天爷还不想让我放松放松吗?”从此以后天天与今月在一起嬉闹打乐,对今月兴奋地说:“今后你一定留心凝视我的眼睛,如果是目光巧妙流盼,这就是我俩妙合的好时光。”今月开玩笑回应说:“我想要领养一个乞丐的儿子做继儿,免得郎君笑我怀不上胎。”

两年过去,四个儿子都已经牙牙学语,今月也怀了孕,但不知道是男是女。花根云到伍子胥相国祠去求签,签上卜辞道:“巧巧巧,心事了。回头宜早,俗尘宜扫。”花根云仔细体会,哑然失笑道:“到时候了吧?”第二天一早起来庆贺次母寿诞,丝竹演奏声响彻行云,传杯送酒就如流星泛月。花根云忽然进来跪下禀告四位母亲说:“孩儿之所以能生下这么多的儿子,是凭借父亲在天之灵的荫庇,依靠了各位母亲的福分,并非孩儿自身独有。各位母亲今后就可以各抱孙子,各自教训自己的媳妇,比天天面对着不争气的孩儿要好得多。孩儿的事情已了,孩儿该走了。”接着向五个媳妇恭敬作揖道:“你们都有了儿子,好好努力做人家,千万不要多怀念我。”大家都惊奇花根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花根云说:“讨债捧腹大笑而来,偿了债离去,哪是什么胡说呢?”当晚还向四位母亲请安问好,清晨就悄悄换上来时那套破旧衣服,飘飘然远走高飞。仆人四处寻找,踪迹全无,一家人失声悲哭。这年夏间五月,今月也生了个儿子,悲喜交加,但也不知所措。

时间不久有同乡人从河南赶来,告诉说花根云参加了一个戏班,衣服破败,坐在后场敲击腰鼓,神色淡然。又有从山东回来的老乡,说花根云近来更加落魄,每天都困守在乞丐救济院里,拍板摇铃唱送葬的《蒿里曲》来混饭过日子。但按线索去追寻,没有发现什么,只是都说前一晚逃跑。想来就是他当日所谓快活的事,现在可以尽情享受这种快活了。

花根云有五个儿子,长子叫环,次子叫琅,三子叫琥,四子叫珊,五子叫玖,都聪明过人,他们都很小就入学宫读书成了秀才。几年过后,花琅补本县明经,花琥考中明通榜进士,花环、花珊都中了举,花玖成了吃皇粮的廪生。四位太母,整天吃斋念佛,把一切家政都交给媳妇管理。大太母已经高龄八十五,孙儿们在庭前纷纷围住看望老人家,寡妇眼泪汪汪地说:“你们都已夺取功名,还知道有个父亲吗?”孙儿们听了以后,很感动,哭泣得抬不起头,跪下强烈请求祖母教训。老太说:“昨晚做梦,蒙菩萨指点,说你们的父亲在潇湘水边乞讨。你们应当上前去见上一面,了却父子情缘。”花环等人于是整理行装匆匆前往。到了湖南湘水边,但凡有城镇村庄的地方,无不暗暗进行寻访。

一日偶尔来到飞琼村,有姓张的行帮头目,凡流亡的人员都归他管理,花环等穿戴整齐前去拜访问讯。张头目若有所思地说道:“公子们来了吗?奇怪,大奇!他三年前从河南、山东来到此地,照顾乞丐都给予恩惠。昨天他们正偷鸡宰狗,在度寺中一起欢快饮酒。那人突然朝东面看了老长时间,接着扔下酒杯大哭。众人惊问,他说:‘我是天台县花举人,明天我的儿子如果来这里抓我回家,怎么办?’众乞丐听了都向他额手称庆,他貌似没有一点愉快的意思。众乞丐说:‘我们了解你的心思了,恐怕有朝一日你重新穿上官服,一定要遭到我辈的骚扰。现在我们愿对神明起誓,决不来打扰你,你为何不就回家去吧。’他说:‘很好。’最终一起痛饮到天明。众乞丐打鼾声正浓而他已消失不见了。众乞丐现在正各处寻找,而公子等人竟真的来了吗?”兄弟们放声哭泣,请张头目带领到饮酒的地方,只见短竹棒靠着门,破瓢挂墙壁,行迹依旧如故。兄弟们寻找守候一个多月,毫无结果,才重谢众乞丐,痛哭着回家。

第二年四个寡妇先后逝世。服丧期满,花琅外出到邻县做了学官。花环、花珊均做了县令,一个在山东,一个在河南。花玖住在老家守护墓田,花琥官安徽布政使。花环、花珊的生母都多病,就各自把母亲接到官府赡养。花琥住在安徽,一日车骑外出,忽然有一个青年乞丐冒犯了仪仗队。左右卫兵正在责备,乞丐含笑抛扔一个纸团在地下,声音铿锵,并且说:“乞丐宝藏这东西没任何用处,请回家送给太夫人。”说完走得飞快,追也追不上。花琥拾起来细看,原来是一支金钗,镶嵌着一粒巨大闪亮的珍珠。回府呈上母亲,母亲流泪说:“那乞丐就是你的父亲。金钗原是我的旧首饰,丢失了很久,现在你父亲特地来送还的啊!”

另外花环手捧檄文前往山东,借此机会看望弟弟,花珊走到东郭门迎接哥哥。两人铺荆枝坐在地上,刚刚坐下,突然看见一个少年乞丐背靠着墙正在捉老白虱,并且高声唱道:

雪中人是将军种,口角莲生极乐花。

两兄弟心里感到十分诧异,快步上前对着乞丐打拱作揖,乞丐吐着口沫不予理睬。再向他询问一些东西,他就搓下皮肤油黑污垢然后团成两粒大丸,分给两兄弟说:“不必多说,宝藏这东西能够治疗妇女病。”说罢瘸着腿离去,眨眼就消失不见。回家后各将大丸献给母亲服用,病果然痊愈。

花玖由于家务事前往邻县同哥哥花琅商讨,路上巧遇一个贫穷男子插着草标在卖画幅。花玖接过画轴看画,只见好几重白云树林,有一个少年道骨仙风,飘飘然行走在山顶上做采药的情状。花玖问他画从何处来,他说:“我母亲死了,贫穷得无力殡葬,痛苦万分之际只想以身殉母,突然有一个道士之类的人向村学校借了纸墨,自画一幅小像送给我,并说:‘持这画去出售,可出售二十千铜钱,还不够买棺木吗?’我正要叩头致谢,那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花玖看画的笔法不俗,也不还价就买了下来,哥哥花琅看了这幅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有花琅的生母知道这是儿子他爸的肖像。不久花玖把画带回家,呈给母亲,并且讲述了买画的经过。母亲低声抽泣着说:“你离开后,你父亲也在当天背着包裹回家,儒气衣冠,穿得非常华丽有气派,并不像是什么乞丐。我正惊喜,你父亲说:‘二十多年都没回家了,暂且先去墓地祭奠,然后再细叙久别相思情。’我因此收藏好他的包裹,同往墓地。祭奠毕,猛然间大风扬起尘土,日色昏暗。我紧紧抱着他,怕他跑了。只听见云中大声疾呼说:‘我不是乞丐的命根,只是有乞丐的癖好。劳驾你传话给儿辈:宁愿有乞丐的父亲,不可有当乞丐的儿子、孙子啊!’天晴朗后,阳光明媚,发现我所抱住的只是一棵枯松树。回家拆开包裹,发现是你父亲离去时所穿的一套旧衣服。”

同是第二年,五兄弟偶然有机会团聚一起,相互叙述先前发生的事情,原来在安徽、山东和家乡遇到乞丐父亲,都是很巧妙的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兄弟们把那幅画像悬挂在厅堂中央,行礼哭拜,画像的神情与兄弟所见的酷似。然后向各位掌权的父执请求品题,他们无不敬佩地说:“这是由儒生变成乞丐,由乞丐化为神仙,天台县的花举人。”可是花举人所在的地方遥不可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