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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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九郎

浙西地方有位家境富裕的老翁,姓程,直到四十岁时,才得了个儿子,十分溺爱,为之取名九郎。当时他正在店肆担任主管,一年到头为生意的事情忙得到处奔走,根本没时间去督促九郎读书。有一天,他来到苏州,把船停靠在青溪河边。半夜时,忽然听到从岸上茅屋中传出的哭声,声音凄惨哀伤,使他不能安然入睡。于是程翁披上衣服走到岸上,偷偷地靠在茅屋后听,这时又听到有许多哭声传出,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在凄凄哀哀诉说的,也有叫着姐姐劝说的,好不热闹。仔细听了一会儿之后,才把这家人哭泣的缘由弄清:原来这家一位老先生因为贫病死去,家里没钱买棺成殓,导致尸首至今仍停放在屋中,凄惨的是,他的儿媳也刚死了丈夫,家里一贫如洗,根本无处可以借钱埋葬两人。于是邻居们都在劝那儿媳卖身安葬公公与丈夫,然后把剩下的钱留给婆婆及儿子过活。这些人正在那犹豫不决。程翁听后对他们的遭遇很同情,就立即返回到船上,从箱中取出三百两银子,然后上岸敲门而入,把钱交给他们,说:“我和死者是旧友,这一点钱请你收下,就算我的奠仪,不知够不够用?”这家人都对他磕头谢恩,询问他的姓名。只见程翁把衣裳一拂,笑了笑,并没说出姓名,起身告辞。到了船上后就吩咐开船走了。程翁为人一直很吝啬,而单单在这件事上很慷慨,且是出于无心。后来时间一长,他也就把此事忘了。

第二年,程翁做完生意回到家中,准备好好地督促九郎读书,常常对孩子叹息说:“我因为没有好好读书,又经了商,所以没法跻身读书人中,这对于我来说是件很遗憾的事。不过如果我儿子读了书,那么家里就会又风雅又有钱了。”这时九郎已七岁了,容貌美得像娇女,可是生性却十分愚笨。在三年前,程翁就已经为九郎挑选了一位来自无锡的十分博学的老先生当家庭教师,还备了丰厚的财礼请他来教,对先生更是诚心诚意,恭敬有礼。那先生也很感激程家的礼遇,所以教得特别认真,千方百计地去诱导启发,无奈九郎真是笨得出奇,不得学法。先生教他读启蒙读物《兔园册》时,一字一句地详细给他讲解,初时他还能照着学舌。可让他自己回位读,就唔呀唔呀读不清了。仔细一听,竟是随口乱读、瞎念一气。先生生气责打他,九郎的母亲听见哭喊声,在窗外哭着说道:“我老夫妻已经年老体衰,只有这个小娇儿,如果把他打坏了,我们可怎么办,还请先生手下留情。”先生听后只得放下棍棒,无奈叹气。程翁来到书房,询问九郎学习情况,先生怒不可遏,随即写了一副对联贴在壁上,对联是:

挟三年之志而来,望凤子飞腾云表;

糊一月之差而去,放鹦哥逃出笼中。

然后整理好行装离开了。后来程家又聘了别的教师,但也都没有办法把九郎教好。程翁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在清理账目后的闲暇时间,自己亲自教他。有一夜三更天,程翁让人备下火烛、果品,打算陪伴九郎读书,而果品是打算慰劳他的勤苦攻读。后来,程翁对九郎呵斥了几句,再看他时,他竟然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程翁这下可被气坏了,说:“有这样猪狗一样蠢笨的儿子,还不如没有的好!”实在气不过,就把九郎痛打了一顿。九郎被打得哭得声嘶力竭,这时正值半夜时分,其他人早已入睡,浑然不知九郎挨打,九郎被打得奄奄一息,最后昏死了过去。程翁打后就离开了书房。

回到房中,程翁把此事隐瞒了起来,没有告诉妻子。程妻五更醒来后,摸身边不见九郎,十分诧异,问道:“九郎怎么还没回来?”程翁恨恨地说道:“不讨人喜欢的孩子,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程妻听后感觉不对,赶紧命人掌灯,亲自到书房中去看九郎。推开房门只见九郎正身靠桌子,点着灯,满目愁容,抚摸着伤处,哼哼着喊痛,见了他母亲进来,就问道:“您是谁呀?”母亲说:“我是你娘,你怎么不认识了?”九郎又问:“那我父亲在哪儿?”母亲说:“已经睡下了,你难道不知道?”母亲看见旁边的棍棒和九郎脸上的血痕,顿时恍然大悟,说:“这老东西太狠了,自己的孩子也下得去手。他一定因你读书笨,打了你。孩子,你是不是被吓坏了?”说着,就体贴地安慰了九郎几句,让他回到房中休息。九郎回去见父亲睡在床上,走近床边,呆愣愣地看了好长时间,才说:“这人难道就是我父亲吗?”母亲说:“是呀。”九郎行了一回礼,说:“孩儿不读书,父亲为何如此大怒呢?”这时全家看到九郎的怪异都很吃惊,怀疑九郎是不是犯了疯病。九郎向在场的仆妇丫鬟仔细看了一遍,好像没有一个认识的,大家看见九郎空洞的眼神,更加怀疑了。程翁见状不禁后悔不已,心想即使儿子读书再不好,也不至于要痛下毒手责打,可又不好说出,只是教训他说:“你没死掉,也算你的运气,你难道还想装疯卖傻吓我们吗?还不快去睡一会儿,到明天如果再不认真读书看我不再打你!”九郎答应了一声,就上床休息了。第二天早上,九郎早早起床,一个人在那儿呆头呆脑,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母亲见状哭着对丈夫说:“咱夫妻俩可只有这一块肉,如果因为读不好书,被折磨而死,那我们不是要绝了后代?等我们死了,还有谁做羹饭呢?”程翁听不下去,从房中走出,但心里想想,也十分伤心,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几天,程翁的气渐渐消了,爱子之心渐长,就时常到书房中去看看,只见九郎正趴在桌上写字,字迹端正漂亮,文章思路清晰。让他背诵书本,竟然能倒背如流,一字不差,而且都是他未曾读过的。程翁十分高兴,就像得了珍宝一样。让九郎和那些博学人士辩驳,谈论历朝的成败得失,没有人能说过他。写的诗文和文章,无人能比。众人都称赞九郎是位天才,不是普通人能够达到的。从此以后,当地的文人学士都争着要和程翁认识,大户富商都争着要把女儿许给九郎,可程翁都对此婉言谢绝了。程翁曾好奇地私下问九郎学业突然长进的原因,九郎自己也说不出个原因。二十一岁时九郎中了举人,第二年就中了进士。捷报传来,杏园宴,走马游街,衣锦荣归,在乡里一时风光无限,程家的门头高超几丈。程翁高兴得手舞足蹈,喜极而泣,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不久,九郎又娶了一个望族叶家的女儿为妻,女子才貌双全,婚后生下了两个像九郎一样聪明的孩子。

九郎三十岁时,正打算到安徽某县去任县令。忽然生了一场怪病,生命危在旦夕,命人请来父母与之诀别,说道:“孩儿其实并非真的九郎,他已经在那年被责打后死去,投生到别处某家为女了。”程翁听后十分诧异,就问:“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他说:“孩儿是苏州老先生郭子瞻,您还记得那年到苏州做客,曾给一个年轻寡妇赠送了三百两银子,使她保全了名节,安葬了她公公。而我就是那寡妇的公公,就是当时停放在屋中的那具尸首。非常感激您的大恩,我在阴间到处打听您的来历,然后在天地间东飘西荡。我一直找机会想感恩图报,那年正好看到九郎死去,所以借尸还魂,悠悠苏醒。还阳后重见天日,就把旧文温习了一遍,既想报答您的大德,又想一吐前世未能得志的怨愤。现在目的已经达到,真是件幸事。此事以前我一直不敢说,害怕惊吓了世人。您现在有孙子可以继承家业,也就用不着孩儿了。”程翁当年赠银完全是出于一时的侠义行为,之后走得匆忙,根本没时间问那寡妇家名姓,经他这么说,才恍然大悟,就说:“既然孩儿来到我家,为什么现在就要走,不多住些日子,也能让我们老两口度过安乐的晚年?”九郎说:“孩儿是奉上帝的命,要去当社神,现在仪使队已经正在家门口等候,我不能在此地久待了。”说完,就伏在枕上朝二老磕了个头,闭上眼睛死了。程翁夫妻俩放声大哭,为九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叶夫人之后也守节不嫁,把两个儿子精心培养长大,很有晋代贤女钟夫人、郝夫人的治家风范。到了程翁夫妇八十大寿时,还亲眼看见了两个孙子有了大气候,一个是秀才中的佼佼者,一个中了举人。浙江一带人提起程家无不称赞,认为他家的两代功名是程翁用三百两银钱做了善事得来的。九郎名苏,字更生,他的事迹可在《程氏家乘》中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