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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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刀背刻辞

我县龙冈地方有个人,叫陈尔贞。父亲名献,叔父名谟。父亲娶妻,叶氏,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就是尔贞,次子名尔炽。陈献早先做小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金钱也渐渐多了,就在龙冈的南面开了一家店铺,生活富裕,还盖起了华丽的房屋。

陈献的妻子叶氏身体娇弱不堪,不能操持家务,陈献就让媒婆物色买一个婢女,来料理家务。说来也巧,这时有个河南人带了女儿逃荒来到陈家门上,愿意把女儿卖出帮佣,就算当小妾也十分乐意。叶氏见那姑娘虽然面无光色,但却生得明眸皓齿,气质很好,就给了那人十贯钱,买下了女子,立下了卖身文契。那姑娘今年才满十六岁,名叫荷花,十分聪慧,很能领会主人的意旨,眉毛眼睛都能表达心意。略加打扮之后,她更加美艳动人,陈献很是喜欢她,并不把她当作婢女而是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看待。

陈献的弟弟陈谟三十岁了,仍未娶妻。他对荷花的美色垂涎不已,早晚时间,经常不期而遇,两人眉来眼去,互通情意已有好长时间。但是由于叶氏防范得严,所以总不能随心意。陈献也说:“我弟弟一表人才,未来的妻子也应是名门之女才能匹配,怎么能收一个婢女做老婆。再说荷花也应另外选一门好亲。如果就这样把荷花作为我的弟媳妇,那外面的人如何看我呢?”

一天,陈献夫妻俩因事外出,就留荷花在家守门。陈谟趁机进入荷花房中,拉着她就接吻。荷花羞红了脸惊慌地说:“二郎你就不怕哥哥生气吗?”陈谟对她说自己情难控制。荷花说:“如果你对我真有感情,那就应该想个好办法。如果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胡来,我可不愿意。”两人正在拉拉扯扯时,陈献突然从外面回来全瞧见了,骂了一顿之后放走了陈谟。

陈家的邻居中有个姓刁的四十多岁的老佳人,风韵犹存,陈谟早被她迷住了。因为不能得手荷花,陈谟就请刁妇帮自己想计策。刁妇笑着说:“如果二郎送我十斛冬松米,那么我来替你做媒。”陈谟高兴地答应了。刁妇就上叶氏那去吹了点风,诉说了陈谟的心思。叶氏听后怒气冲冲说:“我一定不会让二郎称心如意的。就算他哥哥答应了,我这做嫂子的也要好好考虑考虑!”刁妇满面羞愧地走了。从此以后,叶氏对陈谟、荷花防范得更严了。

原先当初荷花进陈家门的时候,陈献就曾经请西邻白老人为她算过一卦。白老人卜好卦后,十分怅惘,写了一张帖子说:“先失其母,后妨其兰,喜星一动,凶遭白虎。不如弃之,另觅良女。”陈献看后不在意地大笑,认为买一名婢妾哪有那么大的危害还嘲笑算命卜卦信不得。到这时陈献才后悔不已,就对叶氏说:“不如就成全了他俩吧,省得让外人看笑话。”但叶氏死不同意。到晚上听见堂中有嘚嘚之声,很快地来来去去,没有定准,三四个晚上都是这样。陈献就起来偷看,原来是龛中的牌位自己跳出来行走,走走就摔倒了,又硬撑着拗折了身子立起,自己走入龛中。陈献觉得这不是好兆头,就虔诚地祭祀祖宗,祈求保佑。第二天,猫头鹰在陈家屋上不停地啼鸣,鬼火在烟囱内乱舞,陈献私下对弟弟说:“荷花终归是你的,你先别急躁,不要惹你嫂子生气。哥哥老了,而且已有了两个儿子,我难道还会打荷花的主意吗?”陈谟唯唯诺诺地应了两声。

一次叶氏偶然翻检荷花的绣匣,看到一页《秘戏图》,就问她是从哪弄来的。荷花惊吓不已,颤抖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二郎给我的。”叶氏就鞭打她,直到打得皮开肉烂,惊动了四邻。刁妇听到后怒不可遏,把陈谟叫来,教了他一条计策说:“你这痴汉为什么不把那倔强妇人杀了?”陈谟说:“怎么杀法?”刁妇说:“我的前夫曾做过牛医,箱笼中还藏着害人的药,有一种毒得死人的断肠草叫钧棘,人如果误吃了就会立即送命。我把它偷偷地给你,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恐怕连鬼神也料想不到。只要你嫂子死了,哥哥那就好说话了,到时谁还阻拦你娶荷花?”

陈谟很高兴,就讨了点药回去交给了荷花,让她把毒药揉在糕饼当中。叶氏吃糕饼,觉得特别美味,就把陈献叫来一起品尝。半夜时,两人毒性发作,夫妻双双都死了。当时尔贞才六岁,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会突然一同死去,抱着弟弟大哭。陈谟之后就把荷花娶来作妻子,由于急着要和荷花完婚,就草率地把丧事办了。刁妇时常前来向陈谟借贷,陈谟总是给她一点儿钱,时间长了,对刁妇很是厌烦,脸上有时也露出拂逆之意。刁妇勃然大怒,伸手指着陈谟骂道:“你可真是个没良心的贼,你忘记了我是怎么帮你娶得美娇娘的吗?我的一根断肠草的钱,你总该要偿还吧?”陈谟只得赶紧闭嘴沉默不语。荷花拔下头上簪子耳环给了刁妇,刁妇还是气不过大叫大嚷着走了。

这时尔贞七岁,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父母原来都是被叔父害死的。到第二年,刁妇去世了。她病重时在枕上喃喃说鬼话,把荷花叫到床前百般责骂。尔贞听她说话的声音形态,和他父母很像,更是把此事藏在心中,不敢对别人说。尔贞长大后,陈谟和荷花打算给他娶妻,尔贞却极力推辞。问他为什么,他说:“侄儿长期受叔父的抚养,至今还一点也未曾报答过,实在很惭愧,所以怎么能急于成亲呢?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先替我弟弟办理吧。”陈谟虽然口上答应了,但心中充满怀疑,觉得尔贞心里一定另有图谋,就把他斥退,不让他亲近。过了一年多,陈谟果然替尔炽和蒋家的女儿定了亲,商量了结婚的日子。

在江淮之间一直流行这样一个风俗,既娶媳妇要压床的习俗,就是在结婚前一夜,要在亲戚中挑选一位多福多寿的男子睡在婚床上。乡里亲戚们商量下来,就请尔炽的叔父压床。尔贞听到这消息后暗自开心,私下到关帝庙去祝告。压床这天晚上宾客宴集,挥拳行令大吃大喝,十分热闹。尔炽的新房在后楼上,陈谟酒后疲倦不堪,就让仆人拿了灯照他上楼先睡,不一会儿就鼾声四起。尔贞还是前前后后招呼照应,和一班少年人打趣说笑。

尔贞等到酒残灯将熄灭时,先服下砒霜,然后藏了把利刃在袖中,脱下鞋子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上楼进房。只见,新房台上残灯还在亮着,陈谟发出呼呼的很大的酣睡声。尔贞从容不迫地挂起帐子,右手拿刀,左手拍着叔父的肩头说:“叔叔快醒来!”陈谟惊醒过来,迷迷糊糊的,惊惶地问有什么事。尔贞说:“叔父你还记得我父亲母亲是怎么死的吗?叔父是我的长辈,我不能无礼不先告知你一声就把你杀了。”陈谟听后惊恐不已,想起身呼救,尔贞用力朝他猛刺,陈谟跳起呼叫,尔贞抽出刀后又连砍了几刀,直到把陈谟杀死。

家中人闻声后赶紧过来奔救,尔贞在下楼梯时失足摔下,砒霜从喉咙中落了出来,竟没有毒死。他伏在地上大叫说:“你们不要以为我父母是暴毙而亡,先前东邻刁妇病中说的鬼话,各位长辈难道不知道吗?冤案长时间没有伸冤,我作为儿子,心如刀割。今天我亲手杀死了叔父,按法律也不能活,还请长辈们把我送到官府千刀万剐。”当时乡里的亲邻们都熟晓他们家的事,心中也是气愤不已,无可奈何,到这时,又都惊叹不已,最终把尔贞送到官府,投入监狱。

当时的县令是位贤明廉洁的官员,他亲自到府里、省里的大官们那去讲明情况,结果宽恕了尔贞的罪,把他释放了。尔贞被释后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找了把铲子来到刁妇的坟地,把刁妇的尸骨掘出来投入粪坑,然后自己也跳井自杀了。这事发生在康熙五十二年十月初一。县令后来查验尔贞佩带的利刃,只见上面刻着这么几句话:

这不是小小的仇冤,乃是人伦的奇变。杀了他,杀了他,即使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