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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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韵小

有个麻城人,长着一脸的麻子,叫麻二郎,但十分喜欢化妆打扮。早上起来,一定要先用皂胰子洁面,直到脸上变得光亮照人才停止擦洗。他父亲是官府中写写公文的小吏,第一次和妻子同房后,就生下了长子大郎,能继承父业;接着又和驿站上的娼妓丘赛金相勾搭,生下了二郎。二郎天资聪颖,认识些字,尤其擅长写一手行楷书,字迹清秀脱俗。偶然有兴致也会填写小词。当地人都因此称他为丘中有。但二郎又生性淫荡,十三岁时就大胆地偷偷和家中的婢女仆妇偷情,被父亲知道,勃然大怒,但终究也管不了他。久而久之,邻里的人们又称他为小登徒子。

有一年太平军作乱,全家沦陷,父亲被乱军杀死。他哥哥大郎带着他逃到上海,靠着和盐商的姻戚关系,住了下来。他们对老婆妹子都成了太平军的眷属很是痛心不已,就私下探访打听。听从太平军那逃出来的同乡人说:“大郎家中的女流之辈都被太平军胁迫去了南京,早晚唱歌跳舞供太平军寻欢作乐,他女儿因为生得美艳,将被册封为太平天国的王妃。”大郎听闻消息后十分愤怒,就更换了乡里人的衣服,偷偷地装成一个卖炊饼的到南京。用金珠钱财行贿太平军曹领身边的人,把妇女赎了回来。二郎的妻子也随大郎脱离了虎口,一家骨肉才得以团圆。服丧期满后,大郎因军功被授为县令,到陕西候差去了,就把家事全权交给二郎。从此,因为二郎在家的地位突然升高,就更加毫无顾虑地放荡不堪。经常穿着轻飘的衣衫,美艳的服装,搔首弄姿,口若悬河,伶牙利齿,说起话来极尽形容之能事。一时之间,许多贵人都纷纷乐于和他结交。

上海妓女盛行,二郎经常对她们品头论足。不管是风韵妩媚的娇妓还是涂着厚厚脂粉、戴着粗劣钗环的普通妓女,他都一一加以写诗品题,并把这些诗稿编成集子,取名为《烟花蕊榜》,自己还得意地给自己起了个号,叫“风月董狐”。集稿编成之后,人们争相传看。由于二郎对各种工技、医生、占卜、巫术的行当都知道一点,能来一手,因此人们又把他称为“半部不全通天晓”。他又很擅长唱歌,不管是吴歌、越调、菱歌、莲腔,道士唱的道情,和尚唱的佛曲,乞丐唱的《莲花落》,都能学唱得惟妙惟肖,令人叫绝。另外对于酒席上的行酒令、插科打诨、戏曲科白等游戏很是精通,所以如果酒席宴上少了他,就会失了不少兴趣,人们也因此又称他为“丝缰客”,或称他为“合欢如意郎君”,所以可以看到他忙于出入酒家应酬,没有一天闲空。某天,乡里人发生争田界、婚姻之类的打官司事情,二郎听说后就毛遂自荐说:“打官司写状纸是我的强项,为什么你们不请我?”因此他也偶尔替打官司人代写状纸。那些打官司的人把他叫作“曾不容”。这本是句歇后语,后面还省略了一个“刀”字。

二郎爱好逛妓院,到处散情,十分花心,时常能见到他对一名妓女动了心,赶紧用金钱去打点鸨母,可只要和那妓女睡一觉后,就把她像破箱子一样扔了,再也不会来第二次。因此上海的妓女们都把他叫作“麻一接”。在上海待的时间长了,他的色胆也越来越大,即使见到有倚门而立的良家女子,也要想尽方法弄到手。上海有名为“寄香巢”的地方,就是一些贫穷潦倒的人家,专门打扫干净一间空房,放上床席装装样子,等待野鸳鸯来此幽会。如果男客见到心仪的女子,就问房主人说这女子住在哪儿,容貌怎样,多大年纪,房主人就会让他稍坐一会儿等候,稍后把那女子带到,让他心满意足后就打发他走了。挣的钱由房主人和那女子瓜分,价钱比较便宜。这也是二郎时常出现的地方。

有一天,二郎在碧桃花下看见一人家,门半开着,里面身穿白藕花图案衣衫的女子生得很是貌美,妩媚多情,二郎对她笑笑,那女子也朝他送媚眼,随即走进屋中,把门关上。二郎的心蠢蠢欲动,匆忙来到寄香巢,从袖中拿出洋钱,砰的一声朝桌上扔去,让房主人赶紧把刚才见到的女子召来。房主人见钱眼开,说:“这女子叫孙三妹,就是你品题过的花榜中人。”不一会儿,那女子被带了来。这时天色已暗,二郎也顾不上分辨真假,迫不及待地搂着女子上床欢愉。可等到房主人送来灯火一看,二郎惊诧不已,原来这女子是自己的妻子。二郎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说:“你有香巢,我也有香巢,各游各巢,想不到我俩能在同一香巢相逢,你生什么气呢?”二郎尴尬地干笑,带着妻子踏着月色回家,但也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人们听到这事后,觉得是件风流艳事,私底下就称二郎是“游巢太岁”。又有人撰仿章回小说,写了一则回目道:孙三妹斜立勾魂帐,麻二郎巧遇寄香巢。

这是实有其事的写照。二郎和盐商,贵人结交后,并不觉得满足,为了开阔眼界,就不论贵贱,广交官府的幕僚嘉宾、看门人、仆役。时间一长,他对一些内幕情况都一清二楚。他又常常替贵人代笔,为他们奔走效劳,所以打听内幕秘闻就更加容易。有一次他到县府中,看见一个幕僚的年轻小仆人美得像东晋时的娈童郑樱桃一样,十分艳羡,就假装和那幕僚拉近关系,趁机和小仆人玩起了同性之恋。那幕僚是陕西人,性格暴躁,身怀武功。一天早上起来,他正巧看到二郎搂着小仆的后背裸身而卧,怒不可遏,狠狠地把二郎毒打一顿,让他赤着身子跪着赔礼道歉,自己狠狠地打自己的耳光后才放了他。人们之后听说了这事,又叫他“批颊鸟”“拖肠鼠”“吸精虎”。

二郎得自他母亲的传授,也很会演戏。他化了妆登台演出,和正式的演员没什么不同。在他母亲死去后还没下葬时,一次偶然上戏馆去,看了好一会儿戏,觉得技痒难熬,就大叫着脱下丧服,换起红袍纱帽上台演出《白蛇传》中的《祭塔》一段,演得惟妙惟肖,十分逼真。这时台下有个讨厌二郎的绿营兵,就趁他高声唱戏左右顾盼时,突然跳上台去把二郎揪下台来,又骂又打。观众正陶醉在二郎传神的演戏中,突然被惊醒,很是憎恶这绿营兵的蛮横暴虐,争相袒护二郎去殴打他,差点把他打死。顿时戏馆内人声鼎沸,场面乱哄哄成一片。县官赶紧赶来,只看见二郎穿戴着状元衣冠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就骂骂咧咧把他赶走了。抬轿的士兵们也随之驱散了观众。于是人们又称二郎为“优孟状元”。

第二年叛乱被平息,南京举行乡试盛典,因出资捐监,以拾遗的名义,二郎得此机会参加了考试,居然完篇成文。而且文章声调铿锵,句句对偶。原来他在考试时夹带了书坊刻印的范文入场,东拼西抄写完了文章,可是却没有一句是切题的。所以到发榜时,当然不会考中。他又故意装出气愤不已,失意的样子,把自己的文章誊录刻印,给每个学士大夫都送了一本,表面上是请教一番,但实际上是让大家看看考官瞎了眼睛,不懂欣赏他这样的好文章,还自认为这是所有考试文章中最杰出的一篇。当时有位别号叫石梁老子的大儒,看了二郎的文章,在上批道:

音调响亮,气势恢宏,辞藻艳发壮美,确是时文中的佼佼者。竟然也会名落孙山,怪不得古人中同样落第的刘贲要伤心痛哭了。

人们听到此事后都讥笑二郎,又称他为“遗珠恨者”。

从此以后,二郎的神情又起了变化,嬉笑嘲谑之外还带了点假醋酸文;风流成性之外还变得满腹牢骚。他不断感慨自己怀才不遇,竟起了做官的念头,就花钱捐了个郎官,候补知县。由于他在上海无所事事,一事无成,只会每天在妓院中教年青妓女唱歌、打拍板,吹箫吹笛,校正腔调节拍,生活得也很是潇洒快乐,人们又称他为“妓师”。

二郎之后又写了一本自述平生遭遇并涉及擂拳行令、猜谜猜物、对对子等各种游戏,以及烹饪、修造,制帽裁衣等事的书,书名题为《江湖必读乞食须知》,封名上还署了个习幻居士的笔名。他还作了一首《雏妓月经布》诗,诗云:

尺布裁成子细缝,温柔宛转裹幽宫。不容尘柄敲门入,宛似猩屏着色浓。

春水一溪清可浣,夕阳小院暖能烘。可怜骑马归来晚,何啻花开月月红。

人们争相传诵此诗,照着苏绣鞋的例子,称他为“麻月经”。

石梁老子听了这些事,拍手说道:“麻二郎竟然有那样多的名号,可真是个奇人!但花样太多,声誉太广,反而会让人混乱难记,为什么不赠他一个美好的别号,让他能够流芳后世,不会让后人因为名号太多而搞不清楚。”众人都说:“如果给二郎新的名号,恐怕除了灵慧如先生之外,没人能用一个新名号概括二郎的生平。”石梁老子说:“我这有两个字可以赠给二郎其人,而且这两个字就像九州生铁铸就,不能改动一点。”大家好奇地问是哪两字,他说:“叫韵小。”众人拱手称服,欢欢喜喜地施礼告退,大家都不禁感叹,这两字确实很是贴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