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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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枝娘

云阳县有个书生,叫靳明,字无垢,祖上都是官宦人家。那一年家里收成不好,靳生就背起笔砚闯荡四方,直到二十三岁了,仍未娶妻。之后他搭船来到扬州,在西郊一家姓程的财主家中坐馆,教程家子弟读书。程家主人很欣赏靳生的才华,相处得十分融洽。

有一天,一个病重的叫花婆来程家要饭,但不幸死去,靳生见状很慷慨地拿出自己的部分积蓄为她买棺盛殓,程家也慈善地施舍了一块地皮给她埋葬。叫花婆还留下一个女儿,她自己说已经十七岁了,容貌丑陋,还拖着鼻涕,身上污浊不堪,又常用又粗又龌龊的手指到处搔痒,而且驼背厉害,黄眼珠,大脚,穿着破烂的衣衫,肩肘处都破了,露出里面紫黑色的皮肉,人们都很嫌弃她。她哭葬了亲娘后,蓬头垢面,像个囚犯一样,对靳生说:“我现在是个孤儿,而且容貌丑陋,哪里有我的栖身之处呢?”靳生很可怜她,就向程家主人请求说:“可不可以省一口闲饭来养这孤儿?”程家主人同意收留她,就叫她赶紧去洗洗身子,换件粗布衫,安排她和家中粗使老妈子一起干活。烧柴打水,十分勤快,全家人也都接受了这个粗使丫头,称她为黑牡丹。

一年后,靳生忽然得了神经麻痹症,神情委顿,病骨支离,整天只能躺在木床上,连大小便都需别人帮助解决。程家主人知道他无家可归,又可怜他是个光棍,就对他说:“如果你不嫌弃她又脏又丑,我愿把黑牡丹送你,伺候你。请你不要多想。”靳生认为这样也好,就说:“总算比没有一个身边人好些。”程家主人就将黑牡丹送来,让她以后专门侍奉靳生,虽然手脚不利索,天性蠢笨但是也算周到。靳生见她左手生了六个指头,就替她改名叫枝娘。之后为了能随传随到,枝娘就在靳生床边地上铺了点稻草睡下。夜里,靳生要小便便让枝娘递夜壶,谁知一个失手,竟把夜壶摔破了,把被褥都弄湿了,骚兮兮的,但靳生还是容忍了。又有一天晚上,枝娘给靳生送茶,却不小心把他心爱的古磁茶杯打破了。为靳生清理几案时,又不小心把他家传世之宝香姜砚打碎了。这时枝娘十分羞愧,可是靳生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安慰她说:“枝娘别害怕,这些东西的得失都是命运安排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当靳生做事稍有违反枝娘心意时,竟被她横加白眼,加以争辩,恶声恶气地顶撞,靳生也能一声不响地忍受。有一天,枝娘忽然对靳生说:“我容貌如此丑陋,又在穷途末路时,蒙你出手救援,我很是感激您的大恩。主人命我侍候先生,正是让我可以报恩之时,但我却多次对你无礼,可你并不计较,一直容忍。今天,我如果不把自己的真面目相露,实在是太过分了。你就如独头茧,我就如只求公野鸡的雌野鸡。你并不是什么好色的登徒子,但我却要毛遂自荐了。还请你回过头来好好看看我。”靳生好奇地回头一看,只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绝代佳人,圆润饱满的额头,柳叶似的眉毛,身穿美丽而又轻软的衣裙,步履轻盈,仪态动人。靳生吃惊不已,问她:“你是人还是妖精?穷秀才我现在也只有几根穷骨头,恐怕难以填饱你的肚子啊。”枝娘听后大笑着说:“我是天上仙女降谪红尘,命中注定要嫁给凡人,可惜之前所见的都是些俗不可耐的轻薄之徒,没有一个能像你这么忠厚老实的。以前我是故意装成容貌丑陋的人,为的是欺骗世人的眼睛;现在露出花容月貌,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还请你为我保守秘密。”靳生惊喜不已,说:“仙女能光临,真不知我这前世修的怎样的福气。但是恐怕邻居们会感到惊异,家中藏着如此绝代美人,要招来外人非议,这可如何是好呢?”枝娘说:“你不用担心此事,别人见到我时,仍旧还是个丑八怪。”可是靳生仍有些顾虑,说:“我固然不能让你再在床边席地而卧,可是我一身疾病,又不能让床安睡,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枝娘说:“我正打算替你治病,哪有什么床上、床下的区分呢?”

到了晚上,枝娘自己脱下衣服,登上床榻,伸出玉臂,替靳生按摩,用细细的手指捺捣,靳生顿觉身体舒畅,有了好转。枝娘又用小脚对着靳生的肛门挑揉了几下,问他:“你是否感到有一股暖气通到小腹部?”靳生说:“我只觉得一股奇异的热气由涌泉穴直往上冲,但却冲不透脑门,所以身上十分酸楚,难于施展。”枝娘说:“看来一定要用华池水冲洗才能解决问题。”就用舌头伸入靳生的口中扰咂几次,把口水吐入他的口中。靳生忽觉腹中发出一阵怪响,骨头骨脑瞬间都通畅了,病也忽然痊愈了。

靳生一骨碌爬起身子,就在枕边磕头说:“你果真是神仙,还请你别怪我过去迷了眼睛,没有认出你来。”枝娘笑着说:“你一双空手,要怎么谢我这名医呀?”靳生说:“我每天用香花供养你,尊奉你,重你敬你,一定把你的救命大恩谨记在心,生生世世不敢忘。”枝娘依偎在他身上说:“我把这个身子献给你,你只要好好地爱我,就是你对我最好的回报。”靳生说:“男女欢爱,这怎么能算表示敬重呢?”枝娘很妩媚地笑靳生是个呆子,两人缠缠绵绵地上了床。第二天早晨,靳生起身,看那些曾被打碎的古磁杯、香姜砚,都已完整如初,看不到一丝裂缝。再仔细观察枝娘的为人,体态轻盈,性格温存,和过去大相径庭。靳生私下问她这是什么原因,她说:“我过去那样子是用来试试你的心的。仙人的法术,凡夫俗子怎会看得出呢?”

程家主人见靳生疾病突然好了,心中感到十分惊讶,浑然不知这全是因为枝娘的仙术所致。靳生向他请求说:“我的病刚好,正需要有人调护,还请您把枝娘继续陪我打发寂寞,这份大恩我将终身不忘。”他问:“枝娘是谁?”靳生说:“就是你家的黑牡丹。”就把黑牡丹改名为枝娘的原因告诉了他。程家主人把枝娘叫来一看,果然见她左手是六指,就答应了靳生的请求。程家主人见靳生对枝娘十分喜爱,就私下对人说:“靳生或许也是个嗜痂成癖的人,不然怎么挑选侍妾时不讲究美丑呢?”

靳生一向酷爱读书,如今他晚上就和枝娘恩爱作乐,白天就咿咿呀呀地苦读,把写好的八股文放在案头,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枝娘看后十分讨厌。她拿起靳生的作文翻阅,立即就眉头紧锁,说:“你是个老诚君子,但缺乏灵巧的才思,虽生得风度翩翩但却没有丰富的想象力,心是木疙瘩,笔是钝的,写不出新文章。珍珠固然是无价之宝,但一旦被埋入棺材就会失去光彩;镜子是明亮的,但蒙上了灰尘,就会变得灰暗。像你这样抄抄拼拼的文章,用它去取得高官,谈何容易呢?”靳生说:“你能用手足做医疗工具替我治好身体的病,你又有什么好办法来整治我文章的病呢?”枝娘说:“医文病也是我所擅长的。不过你要先效仿晋人君苗把笔砚焚弃。”靳生说:“好。”

于是枝娘每天晚上带着美酒和琵琶来到房中,点上蜡烛,两人共饮三杯,夫妻相对,然后枝娘轻轻地弹起琵琶,乐声铮铮,缕缕而弹,变换了各种指法,弹出哀怨的声音。靳生问这是什么乐曲,枝娘说:“这是昭君出塞马上第一拍。”靳生说:“真是妙极了!仿佛身在无边无际的异域大漠中,飞沙走砾近在眼前。”接着枝娘又弹出了凄怆悲切的琵琶声,靳生问那是什么曲子,枝娘说:“这是蔡文姬归汉时,告别匈奴单于的哀伤曲。”靳生说:“乐声清切,曲意悠长。男女私情,如泣如诉。锦旗伞盖簇拥着骆驼,万里长途也就如近在咫尺。”枝娘又弹一段慷慨豪迈的旋律,靳生问这是什么曲名,枝娘说:“这是木兰从军的凯旋曲。”靳生说:“果然雄壮!木兰真是千古少有的巾帼丈夫。”枝娘又弹起了悲壮心碎的乐音,靳生问这是什么曲调,枝娘说:“这是霸王别姬。”靳生说:“英雄事业,儿女情长,都可以流芳百世。项羽力可拔山,虞姬情重难舍,项羽可真是艳福不浅。”枝娘又换了一副假指甲,弹出一段如春风拂面的乐音,靳生问这是什么曲子,枝娘说:“这是唐明皇演员小分队裹着头巾在跳《霓裳羽衣舞》呢。”靳生说:“杨贵妃早起梳妆,美艳如百花齐放,真要把唐明皇美死了。”

这时枝娘整了整彩袖,微笑着说:“我就是要把你的注意力移到别处,陶冶性情,你是否深有体会了?”靳生十分开心,几乎忘了自己的年龄。枝娘之后又玩了各种高雅的游戏,围棋猜谜等,没有不精通的。她每天用这些玩意儿陪靳生消遣,绝口不谈写作八股文的事。这样过了两个多月,靳生也渐渐能配合着枝娘玩几手。枝娘说:“行啦。”夜里,她抱住靳生躺下,嘴对嘴呼吸灵气,下身交接,以阴补阳。靳生顿觉喉咙口发出咯咯的响声,突然吐出来一枚拳头大的痰核,落到地上还在不停跳动。枝娘说:这是你胸中的结块,郁结在那儿,即使有再神妙的法术,不把结块除根,玲珑心也难以开窍。现在总算病好了,请用酒来洗它。”结果痰核化成了青色的液体。靳生痊愈后起来翻阅自己的旧作,不禁羞愧得大汗淋漓,一把火将文稿全烧了。第二天早晨,靳生又试着写了一篇,枝娘读后,就娇声吟诵起来,声音宛转动听。

靳生听说考试的日子快到了,就准备回老家云阳,枝娘说:“与其回云阳,为什么不直接上北京去参加应试?”靳生同意了,就向程家辞去了家庭教师的职务。程家把枝娘送给了靳生,一起出发进京。到了山东地方,恰逢教民作乱,阻碍了交通,他们只得住进当地旅店,眼看盘缠就快用光,靳生十分担忧。枝娘笑着说:“医穷也是我的业余爱好。”就写了一张招贴说:为挣得进京赶考的路费,丈夫卖文,妻子算卦,还请各位多多捧场。

当地的读书人都争着来请靳生代写文章,靳生一挥而就,人们都称他为“穷司马迁”。又请枝娘算卦,枝娘随口就替人决断疑难事件,大家都称她为会算命的女严君平。两人靠着卖文算卦挣了许多钱,顺利到了北京。之后,靳生中了进士,名列前茅,入礼部考选,被授为翰林院编修。枝娘也恢复了本来美丽的容貌,不再像从前那样老是现出丑陋的嘴脸。

又过了一年,靳生奉旨巡视江浙一带的海防事务,路过邗江,程家主人听闻亲自前来迎接。他上了官船,只见帐幕后隐约有女子穿着绣裙出没,还有好多小丫鬟在身边服侍,有的送毛巾,有的手执拂尘,就问道:“贵人已经娶了佳妻了吗?”靳生笑着说:“我们是姻亲,我叫贱妻出来拜见主人。”随后就看见一位满头珠翠、身穿绣裙官服、身材苗条、美若天仙的女子出来向程家主人盈盈下拜。靳生就说:“不知你还认识她吗?她就是枝娘啊。”程家主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枝娘把衣袖捋上去伸出六个指头的左手给他看,他这才确信她就是枝娘。程家主人请靳生留下,暂住几天叙旧。枝娘也一起随靳生到程家,就像是回娘家似的。程府上男男女女见了枝娘后,无不惊讶。

这时,邗江地方恰巧瘟疫盛行,枝娘用丹药救活了好几万人,外面都传说枝娘是天女下凡。事情传到朝廷,皇上就派监察御史为钦差大臣到邗江查办,要以妖人惑乱的罪名处治靳生。靳生十分害怕,枝娘说:“这有什么可担忧的?”就挺身而出拜见钦差大臣,这时她又变成一副丑陋的容貌,御史见了笑着说:“这副尊容还能称得上是仙女吗?众人可真眼瞎。”就回京交差去了。

又过了一年,靳生奉旨渡海去册封琉球国王。枝娘亲自写了一卷《金刚经》,说:“把它供奉在船上,能保郎君平安。”又画了几十幅折枝花卉册叶,说:“把它们展示给海外之人,一定会有奇迹出现。”靳生漂洋过海,顺利抵达琉球国。那儿的绿眼睛商人看到中国的使节,十分惊讶地说:“上国使者船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宝气?”他们都向靳生询问原因,靳生说:“下官只是个穷读书人,行李中哪来什么珍奇异宝?只是我妻子画的几十帧册叶,还算不俗。”说着就把画稿拿出给他们看,那些商人见了大惊,下拜说:“天上的仙女怎么下凡到人间来了?这些没骨花卉可都是无价之宝。”于是就拿出价值数万金的珊瑚玉树、明珠宝石给靳生,强行买下画幅,欢天喜地地走了。靳生回到国内把这些珍宝都献给了皇上,皇上称许他为官清廉,仍把这批宝物赐给了靳生。

枝娘一直苦于不能生育,就劝靳生纳妾,之后,生了个儿子。儿子在十七岁时就中进士做了官,娶了位贤惠的妻子。靳生曾私下问枝娘:“从前你那位死了的叫花子母亲,是否是成仙升天了呢?”枝娘说:“她并不是我母亲,本就是天上的仙婆被降谪凡间。”打开棺材一看,果然里面空空如也。靳生富贵后,对做官的兴致也就冷淡了下来,八十岁时,身子容貌逐渐衰老,可枝娘却还一直像个二十来岁的妇人。

一天晚上,枝娘左手上那个多生的指头像被刀削一样掉了下来,她说:“我的大限已到,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说完就将断指用黄绵包好埋在后园,把家事都付托给儿子和媳妇,然后带着靳生去朝拜泰山、嵩山等五岳,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十多年后,埋断指的地方忽然生出一株灵芝,儿子、媳妇将它服食后,也成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