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妮父亲点点头,掏出一张折叠着的彩笺:“这是温妮要我交给你的。”
窦亚接过去慢慢地展开,看了后低着头无语地站在那里。
温妮的遗体还在灵车上,曾萍她们站一边等着。我对温妮父亲说:“到这里了,由我们来帮你处理温妮的身后事吧?”
温妮父亲不回答我,只是看着窦亚,窦亚毫无反应地站在那里,我只得轻轻地拉了他一下。
温妮的父亲说:“窦亚,温妮我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待她。是我们全家拜托你,麻烦你!”
温妮父亲的语气亲切郑重,说完拉了拉窦亚的手,窦亚依然一动不动。
温妮父亲见窦亚这样着急起来:“我女儿说,到你这里,先让你拉拉她的手。她说,有你的手心……她就不会冷了。”
窦亚听到这话后头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灵车,步履沉重地走了过去。
温妮的遗体盖着一床洁白的棉被,在从车上将她移下来时,窦亚一直俯着身子握住她的手。
温妮先被送到整容间。温妮父亲说:“我女儿要带着体温火化,说那样她的身体就还是灵活的,不会僵硬,”转而他的语气变得哀怨,“我们听女儿的,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由着她。最后,最后……都听她的。”
温妮的母亲没有来,来了几个亲戚,是温妮的舅舅、舅妈和表弟。温妮的舅舅说:“温妮好像将什么都安排好了,特别交代,到这里后一切交给窦亚。”他和温妮父亲都是第一次见到窦亚。
伊春娜替温妮做整容,窦亚陪在边上。
我将温妮的家人安排到休息室后,马上着人分头去买鲜花,我要求将馆边上的花店、镇上的两家花店的鲜花全部买来,特别是玫瑰花,一瓣也不要落下。我只是遗憾找不到温妮喜欢的苹果花,我知道这里的花店没有这种花。
对于温妮的死,我震惊和感到特别的意外吗?
我应该不是那样才对。殡仪馆的工作总是让熟悉的人突然以死者样子呈现在面前,由此看到每个人的生命长短都是不规则的,没有定数的,在这个地方工作,我就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承受这种意外。
温妮和窦亚的小儿女态,打动过我。我希望他们的爱情开花结果,从他们身上我想到过与他们同龄的儿子即将到来的爱情生活,感受过不仅是领导也是家长的那种幸福和温馨。温妮的爱情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与她不期而遇的,我想一定是这样的,这又让我多了感动、痛惜和无奈。他们的结果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我不仅震惊和意外,还感到深深的惋惜和悲伤。
伊春娜为温妮的整容做了一个半小时,用的都是温妮的美容化妆品和美容工具,是温妮生前为自己预备的。一套洁白的轻便羽绒服穿到她身上,胸口绣着一朵紫色的、她喜爱的苹果花。
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的温妮,一定是她生前睡熟了的模样。淡淡的妆,秀气的发型,还有一丝浅浅的笑意挂在嘴角。
告别仪式上没有放哀乐,按照温妮的遗愿,放了一位高僧吟诵的《往生净土咒》。
仪式开始前,温妮父亲将垂手站在一边的窦亚邀请到亲友当中来,一起向温妮告别。不多的亲戚最后围在了告别棺面前,温妮的舅妈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哭出声来,被温妮舅舅制止:“我们答应妮子的,平静地送她走。”
温妮舅妈抽泣着说:“也不能连哭她的人都没有吧?”温妮父亲说:“都应该听温妮的,她怎么说就怎么做。”温妮舅妈一听这话,马上止住了哭声。
曾萍过来劝大家离开,她负责将告别棺推到殓葬间去。这是我的安排,本来是由操作火化机的黄大益来做。
窦亚对温妮父亲说:“叔叔,我送温妮去了?!”温妮父亲“嗯”了一声,点点头,信赖地看着他。
窦亚俯下身轻柔地将温妮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另外一只手扶着告别棺,配合着曾萍,极其缓慢地将告别馆推向殓葬间。
温妮曾经由窦亚带着进过殓葬间,这是一段她已经熟悉的路。当初,这里或许是他们第一次牵手的地方。现在,仍然由窦亚陪着她,握着她的手,她应该没有畏惧,没有恐慌。
直到温妮进火化机的最后一刻,窦亚都握着她的手。炉门打开,温妮被传送进去,那一刻炉火映红了窦亚惨白的脸,让他盈眶的眼泪晶莹璀璨……
我相信这是世间最热的,也是最亮的泪。
我也泪眼模糊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只看着窦亚。
此后,窦亚一直站在那里,面对着火化机的炉膛。他的头无力地低垂着,下巴被合十的手指支撑着。
温妮的骨灰由窦亚收殓,他默默地捡了好长时间,唯恐少了一点点。装袋前骨灰里掺进了温妮父亲带来的一把干的苹果花,我给准备的一大捧玫瑰花瓣将灰袋掩埋在盒子里,温热的灰盒外散发着浓郁的果香和沁人的芬芳。
做这一切的窦亚神情肃穆、平静,与往日不同的是,他的动作十分机械。将骨灰盒捧给等候在外面的温妮表弟后,窦亚转身就离开殓葬间,回到了宿舍。
我目送温妮父亲离开,温妮表弟将骨灰盒捧出来以后,温妮父亲站起身来就走,不想再在殡仪馆逗留片刻。他头也不回的样子,让我认定他再也不会联系我们,也更不会联系窦亚了。
伤痛在我们这里全部火化,随着青烟飘得一丝不剩才好。离开这里的人,我希望他们都能够忘掉悲伤的过去,有幸福吉祥的将来。
7
窦亚并不像是受了大刺激的样子,第二天上班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在以后他和前段时间相比,表面上要平静很多,做事情的时候显得非常专注和认真。他师父陈喜国说他是故作镇定,也极可能这样,馆里的人都在关注着他,包括我。窦亚他不会不知道。
窦亚在温妮杳无音讯的时候,开始在大伙聚集的时候找人侃大山,在餐厅里他逢谁聊谁。现在他又这样了,不是谁都对他说的感兴趣,但大伙知道他这时候的心境,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倾听。他甚至说到了殡仪馆里除了他谁也不知道的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说人们对她疯狂地顶礼膜拜,说她的爱人在她死后吃下她的骨灰。
好在窦亚是在殡仪馆的餐厅里,对他的殡葬工同行说这些事。当时坐在我边上的伊春娜做了一个点评:爱情与死神交集,便会有世上最感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伊春娜的声音不大,但窦亚是能够听到的,他一般不接伊春娜的话题,这一次同样没有。
到人少的时候,窦亚倒不怎么开口了,逗他说话他也懒得理会。操作工史建强是殓葬间里的话痨,这段时间里他最怕和窦亚在一起值火化机,嘴说干了,窦亚也不应他一句,他抱怨地问窦亚,你还是不是个活人?
我和窦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窦亚的不正常,能看到的也就这个方面。
我在很多方面关心着窦亚,晚上曾经想敲开他紧闭的宿舍门陪他聊聊,但总是犹豫,我的经历告诉我,他这时候可能更希望独处。我的前妻戎蓉出车祸过世后,我也这样将自己关在屋里好长时间,特别怕谁来关心我、慰问我、安慰我。这种情境下的我并不感到实实在在的孤独,而在人群里,人多的地方我倒会感到茫然和孤立无助,会觉得没有亲爱的人、亲近的人,找都找不到他们。
窦亚在温妮火化后的第三天在新浪发过一条微博:
温妮,那一刻,我和你父亲在心里同声痛哭。
此后他的微博好几天没有更新,只转过诗人沙欤的诗:
或有人于此世中。不明其生,不恤其死,不知前路之所终。
温妮这件伤痛的事过去十多天以后,我知道了她留给窦亚的那封信的内容。
窦亚,我希望你最后帮助我,给我一个句号。喜欢你温暖的大手,我们的既往我保留在QQ空间里“pingguohua”,留给你去读,也好踩踩我的过去。谢谢你!
窦亚是用彩信发给我的,接着他电话里问我是不是看到了这封信的内容。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去看温妮的QQ空间,为这件事他好多天在心里矛盾着。
我说先不看也好,有一天想看的时候再去看。或许会有这样的一天,有机会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其实很不一般。
窦亚告诉我,那天在灵车面前,温妮父亲说将温妮交给他的时候,他头脑里一片空白,听到温妮父亲说温妮要他拉手的时候才清醒过来,走到温妮面前去。我说:“不要在电话里说,你过来吧。”
这个晚上,窦亚在我的宿舍里和我有了一次长谈。
温妮的死太突然,没有过程。他奶奶的死,是他这些年来最伤心的,但他有心理准备,她是一个老人,总有这么一天。而温妮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就一下子死去,永远地天人永隔?
他说他有一个不太好的想法,温妮对他并没有什么恋情,她只是要在自己生命的尽头得到照顾,在她到殡仪馆来的时候,有他这样一个朋友帮助。他或许就只是温妮在人生最后日子里相遇、相帮的一个普通朋友。
“她并不是要急着到我面前来,让我能够见到她,她是要尽快地将自己火化。她过去在殡仪馆看到,人们捧到骨灰盒以后就平静地接受亲人死亡的事实了。她对我说过,要是她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样……要让父母尽快地结束面临的痛苦。当时只以为是她的戏言,哪知道她对自己死后的每一步都有安排。”
我承认窦亚说的这一点,温妮的舅舅在我面前说过温妮安排好了一切,温妮父亲在殡仪馆里希望窦亚做的,都是温妮布置好了的。
可温妮在我的眼里单纯可爱,印象里她是个比九零的女朋友白砚还要可爱的女孩子。我看到的窦亚和温妮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在殓葬间里的亲密,在馆外小路上的温情相拥,都不是一个普通男女之间的简单接触和表现。他们在感情上虽然没有彼此明确表达过,我想是窦亚没有机会,是知道自己病情的温妮躲避和不敢授受。
可不可以这么认为,温妮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仔细挑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可以将死亡的身体交付的人,这不是那种男女欢爱的交付,而是将自己生命的另一种形态给他,在他的帮助下完成一种妥善的转换?
这么说来,温妮不是简单地“有心机”,不是单纯地庸俗地利用了他的良善和好感,而是一种更深的无奈和痛苦。在她的眼里,在这个她死后必然要路过和重新出发的地方,窦亚这个清新健康、阳光时尚、不缺乏耐心和温情、更不缺乏正直和善良的年轻男孩子,是完全可以担当起这一段在她心中甚至比出生更重要的历程的。
一个人难道就不能设计、安排自己的死亡?将死亡的自己交给爱人难道不是一种虽惊世骇俗但也最自然自在的表达?
窦亚要解脱自己,推翻他们的过去,设立一种可能,再找证明。这样他就能够彻底地消除自己的痛苦吗?我不会做他这种假设的旁证,也不会支持他的努力。我要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
我问了窦亚一句:“你希望温妮是爱你的吗?”窦亚毫不迟疑地说:“我当然希望。这也是我现在失望和痛苦的原因。”
窦亚感谢我送温妮的鲜花,说那么多的花出现在殡仪馆里,从来都没有过,这是他这些天来所想到的唯一的感动。哈,他终于谢我了。
我告诉窦亚,温妮是喜欢他的,这是非常肯定的。像一句老话说的那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8
周末许志群邀我参加一个饭局,我以为又是局里的同事聚会。
到殡仪馆以后参加的社会活动少了,即使有人请我去吃饭,我也要问明白了,是一个什么样的由头,是喜事坚决不去。也很少有人在我坚辞的情况下一定要我参加。许志群的饭局我一般不问,他还没有漂红,还是白的,是前任殡仪馆长。不过,市委组织部已经在考察他,快要升副局长了,那样的话他很有可能成为我们的主管副局长。
到了许志群所说的酒店我才知道,请客的居然是温妮的父亲,许志群介绍他是监察局的局长。
温局长脸色苍白,一定还没有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出来,他主动向我伸出手来,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伸过去。他的手冰凉,削瘦到骨节毕露,不过握住我时很是有力。不像有的人,不得已和我握手时一掠而过。在座的还有几个人,其中我有认识的,以微笑点头向他们打招呼。
温局长表情很严肃,不是我们经常要有的肃穆表情。他的严肃里有威,肃穆里有哀,这区别很大。他在招呼大家,说明他为什么要请客时,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来表示热情。
他说,中国人表达谢意多以请客吃饭的形式,他也用这个传统的方法设私宴感谢大家。在他家庭遭受不幸的时候,多亏大家给他帮助、支持以及安慰。
他用很小的杯子敬了各位一杯酒,然后大家就温文尔雅地吃喝,像有外宾在场一样。其后,他说有一个领导电话,出去了很久。
我趁着这个机会向许志群说了一下丧仪服务公司组办的情况,他摇摇头,说我这个动作事先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并不赞成我搞这么一个公司,说铺任何摊子都是有风险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附到我耳边,说:“殡仪馆的工作还是好做的,你做得再好也不能让死者进天堂,做得再差也没有死人会坐起来骂你。我们做的是人们早点想结束的事,做过了人们根本就不愿意评估的事。就像人家今天请你吃饭,也是为了与一件事划清界限,请过了,觉得还了欠你的人情,就与你不相干了,就巴不得不认识你,将你与他们家死人的悲伤一起处理掉,忘却掉。”
“不过,你们这件事已经做了,宋局长也勉强支持,我只有帮助你们把要做的做好。弄不好,社会上会以为我们借这个服务公司捞钱,没有这个公司殡仪馆就不做服务了?真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许志群的口气俨然已经是局领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