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冷饮店,四眼要正格找一张桌子坐下,也不问正格想吃什么。正格坐下来后看到邻桌有一个比他小一些的男孩在吃一坨冰激凌,说一坨是冰激凌是从一把半圆的勺子里打出来的,圆溜溜地趴在盘子里。男孩吃得很香,边上望着他吃的老头一定是他爷爷,男孩吃两下,他爷爷舔一下嘴唇。正格忽然想面前先有一杯酸梅汤,喝一口就不会也像老爷爷那样想舔嘴唇了。
四眼买的冷饮是服务员帮他用白搪瓷盘子搬来的,搬了三次,将桌上摆得满满的,有八宝饭、桂花酒酿、西米羹、赤豆元宵、枣泥年糕、凉粉、冰激凌、奶油冰棒、赤豆冰棒……所有的都是双份。
四眼过来时还一手拿了两瓶汽水,服务员跑来递给他们两把水淋淋的调羹。四眼用嘴咬开一瓶汽水递给正格,又给自己咬了一瓶,将调羹上的水甩了甩说:“一个人一份。开吃!”
四眼举起汽水瓶扬起脖子喝了一口,端过酒酿用调羹挖了一大块塞到嘴里,他含混不清地说:“我梦想过有这么一天,像这样敞开肚子吃冷饮,但那是我和你哥哥一起吃,而不是和你。”
正格知道了,四眼认识他哥哥。他的注意力不在这种关系上,在考虑是先吃八宝饭还是先吃冰激凌。他打定主意不喝灌饱肚子的汽水,也不吃味道怪怪的酒酿,其他的争取全吃下去。
他还是先吃了日思夜想的八宝饭,用调羹拨了半勺带着青红果脯丝的黏米饭,蘸了一下盘子边上渗出来的糖汁。这一吃他才知道香精原来不是在黏米饭里,而是加在了糖汁里。四眼一定认为酒酿好吃,看他吃的快活样子就知道。正格也忙里偷闲地挑了自己碗里的一小撮酒酿尝了尝。酒酿就是不好吃。
吃完八宝饭后吃冰激凌,冰激凌的第一口味道非常好,非常浓的牛奶和非常甜的糖在里面,还很香,不同于香精的那种香,闻不到,吃得到。到喝下半碗西米羹时,正格觉得肚子已经饱了,他有些恐慌,怕吃不下剩下的那些。他在心里说,不管怎么样,也要将每样都吃一吃。
看四眼又喝汽水时,他决定汽水坚决不喝。四眼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建议他吃不下去的话每样吃一半。他还没有想到放弃,找出借口来说,那样很浪费。四眼说不会浪费,正格知道他的意思,觉得他已经在盯着自己这边的汽水,他的那瓶喝光了。正格还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四眼的双手有大块花白。
正格问四眼:“你的手怎么了?”
四眼抬起没有拿筷子的那只手,翻看手掌的两面说:“油漆烧的。我做油漆工。”
正格不再问什么了,想他手掌上烧出这样的斑一定很疼。
剩下枣泥年糕和凉粉时,正格实在吃不动了。不要说像四眼说的那样吃一半下去,就是拨一点点到嘴里也不想。冰棒快融化了,他揭开裹皮,分开牛奶和赤豆,放两个碗里。四眼夸正格蛮会吃的,也学他的样子处理没有吃的冰棒。
正格喝完一个碗里的冰棒汁,端起另外一个碗到嘴边时才宣布自己彻底不吃了。
四眼将正格剩下的一一端到自己面前,风卷残云般地吃了,最后吃完的是酒酿。他站起来时打了一个饱嗝说:“酒酿真好吃,以后专门来吃十碗。”
正格被他鼓舞了,拿起桌上四眼喝剩下的半瓶汽水喝了一口说:“汽水真好喝,以后我专门来喝十瓶。”
四眼拍拍正格的肩膀,问他是不是吃饱了,吃尽兴了。正格点点头。
出了冷饮店的门,正格突然想吐,肚子里刚吃的东西被一股气顶起来到了嗓子眼,他捂住嘴嘟囔了一声“不好”,赶紧捂住肚子小跑到对面的小巷子里,对着一个墙角吐起来。吃的好像都吐出来了,一摊东西中八宝饭的红绿果脯丝特别醒目。
四眼过来拍着正格的后背,正格转过脸来时泪眼婆娑,他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解释:“眼水是呛出来的,就是那口汽水,不应该喝那口汽水……”他不明白的是,四眼的眼泪也冒了出来。
四眼没有吐,为什么出来眼泪?他吃得比我多,是比我更难受了?正格在心里打着问号。
他看见四眼是哭了,真的在哭,哭出了声,哭得蹲在地上。
他害怕起来,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他对四眼说:“我要赶紧回家了,迟了要挨打。”四眼哭得好像听不见似的,他赶紧转身走了。
一路上他想出了四眼哭的原因,“他是舍不得。请我吃的都被我吐了,就伤心了,一定是的。”
到家门口天已经黑了,进门没有看到老王的自行车搁在门廊里,正格心里轻松了很多,妈妈不会检查和盘问他,喊了两声热后他脱掉长裤和短袖衬衫,将天井里铅皮桶的水淋到身上就大功告成了。
妈妈在厨房里,看到正格立即就出来了,拎着腌咸菜的坛子。她将坛子横卧在天井中间,过来一把拧住正格的耳朵,将他揪到坛子面前跪上去。正格蒙住了,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妈妈很少和他来这一套,罚跪是她最严厉的惩罚手段,一般都在正格闯了大祸的情况下才用。拧耳朵基本上没有过,而且拧得很重,这让正格很是意外。
对妈妈正格敢撒撒野,他扭着脖子喊:“干什么,干什么?”
“干什么啊?你自己想,你干了什么,想干什么?招认了,画招了,你再起来。你要小心你老子……老王回来那一顿……”
正格捂住耳朵,耳朵火辣辣的。
糟了,她知道我下河游泳了。不可能,她没有抓到我,就没有证据,也没有检查过我的裤子怎么会知道。
她知道我在家里偷吃了。偷吃不是严重的事,那会是什么事呢?
正格的脑筋飞快地转起来,在心里将做过的坏事一一回顾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
妈妈过去让他罚跪是跪在门槛上,发现他居然能跪着打瞌睡,就让他改跪坛子,坛子滑,一打瞌睡腿就会磕在地上。
跪了很长的时间,妈妈也没有要正格起来的意思,正格趁她不在意,悄悄地摸了一下田径裤头的松紧带,还湿漉漉的。就想罚跪也是好事,老王回来倒不至于再检查他的裤子。老王单位收麦草以后回来得越来越晚,夜里还要到草库去查岗,怕值班的人睡觉,怕火烧起来发现不了。
正格搁在坛子上的膝盖疼,腰也酸了,见妈妈并不在意他这边,他蹲了下来。蹲下来马上觉得腿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得舒服不敢久坐,还是爬起来蹲着,好在妈妈注意这边时马上跪到坛子上去。
妈妈终于过来了,不是要他起来,而是重重地按了一下他的头说:“你是想到大运河去洗澡,去送死,是不是?”
“是游泳,不是洗澡。”
“你还敢回嘴,要游过大运河是你的梦想,是你的雄心壮志,是不是?”
“我没有。”
“你有。我都知道了,你赖不掉的,你是写在作文本子上的。”
“作文是老师要我们写的,一个梦想,我就瞎写了。作文里写的不可能都是真的,祁武说他遇不到要做的好事,就把一个老头推倒了再拉起来。可他只写拉老头起来……”
“这哪是做好事?这哪是好人做的事情?你们连好歹都不分,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正格不敢再狡辩和回嘴了,妈妈只有在十分生气的时候才骂粗话,骂粗话十有八九会和老王打架。
“你想想你哥哥!想想他是怎么死的?”正格的肩头被重重地搡了一把。
他听到老王自行车的铃声,知道他回来了。他有这么个习惯,喜欢进门时揿一下车铃。
“哐当”一声是老王架自行车的声音,他人还没有走到面前就有一股浓烈的汗馊味窜过来。正格不敢回头,将身板挺直。
老王拿出条毛巾到自来水池洗脸,正格有些怵,他怕老王手里有湿乎乎的毛巾,那家伙抽过来比巴掌还厉害。
老王用毛巾在脸上擦的时候让正格起来,他对正格妈妈说:“昨夜里草库有了一次火警。”
正格妈妈马上紧张起来,问烧得怎么样。老王舒了一口气说:“发现得早,马上就扑了,居然是那个家伙发现的。”
“啊?”妈妈惊讶的一声。
“我今天带它到熏烧摊上买了一块猪头肉给它吃,吃完了我踢它屁股一脚,要它滚回去。它呜呜地,不情愿呢,要跟我回来。”
正格妈妈叹了一口气,指着正格说:“他闯死呢,要想游过大运河。”
老王说:“今天先不说这个。”转过来对正格说:“我不打你,你想想,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明天写个检讨书给我,觉得没有可检讨的,就写个看法给我。”
正格“嗯”了一声,老王不满意,要他大声一点。正格大着嗓门喊了声:“是!”
老王说:“这应该是对你非常客气的了。”
正格的检讨书当天晚上就写好了,他就当作是写一篇作文,做了几个很长的造句。但他没有立即交给老王,到第二天的中午也没有。他希望老王这几天在单位忙昏头,想不起来有这么件事。
4
天气十分闷热,教室里的门窗全部敞开着,这就让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喧闹声经久不息地传进来。正格在课堂上心里痒痒的,盼着早点放学,盼着能够早点到河堤上去,他想去游泳,去操练一番。他也希望能再次见到四眼,他有些担心,四眼为什么就哭了,还哭得那么伤心。就怕四眼要面子,不好意思再见到他。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路上祁武拦住正格,要正格和他一起去河堤上。正格没有告诉祁武,他往家走是为了放下书包去游泳。祁武还以为正格不想去,诱惑正格哪一天带他去食品厂看做冰棒,甚至还关心了一下八宝饭做得怎么样。正格知道祁武的目的,是要他坐到堤坡上看衣服。
正格说他对八宝饭已经没兴趣,昨天在冷饮店里将各式各样都吃了一通,八宝饭还真不是最好吃的。
祁武不相信,怎么可能呢,这牛吹得也太大了。正格说,是他哥哥的一个朋友请的,祁武这才有点相信。
“你知道李芸做了一件什么事情?”祁武问正格。
正格说:“她做那么多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是哪一桩?再说她是跟你坐的,你们上课经常偷偷地讲话。”
“她告诉你妈妈你作文里写的事情了。让她姐姐上班的时候告诉你妈妈的。”
“告诉就告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反正也没有挨打。”
正格说完这句话见已经走到了巷子里,他猛跑起来,他要撇下祁武,祁武在曲里拐弯的巷子里跑不快。跑了一阵子回头,见祁武果然被甩掉。
正格到河堤上后,下到堤坡上四下里瞭望,没有他不想见的祁武,也没有他想见的四眼,这让他高兴之余又很失望。
他下水游了一下,蛙泳的姿势已经能够游得顺手顺脚,也不那么吃劲了,但还是不敢游远。
四眼在堤坡出现时像正格一样瞭望了一番,他是在找正格,他的肩上斜挎着一条黑色的、充了气的汽车内胎。正格看到四眼便踩着水挥手,激动之中猛喝了一口河水。
四眼见到正格后跑到他的近处,将车胎从肩膀上解下来抛向他。正格见黑黑的车胎飞过来,头一偏,砰的一声车胎落在他边上。他一伸手捞住,压住车胎仰面躺上去。车胎是卡车的,正格小小的身体像躺在船上。他晃动着身子漾起水面,很是惬意。
四眼衣服脱得飞快,下到河里来立即就将正格掀到水里,他搂着车胎说:“过大运河去!”
正格以为耳朵听错了,直到四眼再说了一句:“你往对面游!”
正格不动,盯着四眼的车胎,他想抱着这个东西游过去还差不多。四眼说:“游不动我再给你。”
见正格还在犹豫,四眼有些不耐烦地说:“随你便,你不游我就不和你玩了。”
这句话很起作用,正格寻到水浅的地方稍微歇了一下后往对面游。他游了没多远回了一下头,看四眼有没有跟上。
四眼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他说:“你哥哥游得非常好,当初是他教我的,把我往深水里拉,带我过大运河,当时我也怕死了,呛了好几口……水。”
正格不搭腔,说话要力气。离河中间还有一大截,他已经感到身子重、手抬不起来了。四眼让他放松,可以踩水,可以仰泳。
离岸越远,水流越急,正格这才知道,他要游的不会是他目测过的直线距离,要长得多。他瞄了一眼四眼抱着的车胎,心里还是踏实的。
他游得很慢,动作很吃力,颈项很酸。差不多到河中央的时候,他觉得手臂划不起来、腿蹬不动了。
四眼说:“你踩水歇会儿,你仰泳歇会儿……”
正格不会仰泳,他只得立起身子踩了几下水。四眼让他放松,手脚不动屏住气,会游水的人这样是沉不下去的。正格照他说的做了,果然是的,身子漂浮在水面上。
又有了些力气,正格开始往前游。对岸越来越近,他想游快一些,这样他很快就又没有了力气。他照先前的办法让身子在水里放松下来,可再游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力气。他回过头来向身后的四眼游去,他要去抓那只能够托起他的车胎。
四眼见他这样,不仅没有将车胎推给他,反而奋力将车胎抛到了前面有三四米的地方。正格要拿这个车胎就得转过身来,他不得已又往对岸游,岂料四眼速度比他快,三划两划地就抢在了他前面,车胎变成他鼻尖上的一块糖,看到吃不到,他嘴里还倒灌了一口水,鼻子酸溜溜的。
四眼游在正格的前面,正格断了抱车胎的念头拼了全身的力气去游,他不再去盯着似乎还很遥远的岸上,只看着四眼。
好了,游在他前面的四眼停了下来。他撸了一把脸上的水,变形的眼睛翻了一下说:“不是游过来了?!”
正格一看岸边,真的已经近在眼前,只有七八步远了。见已经挨着四眼,他马上停下来想站住身子,可脚底下却是空的。这回他没有慌张,闭上眼睛再游,直到手碰到了护坡的石头。
抓住粗硬的护坡石头,正格转了一下身子,软软地瘫在水里的护坡上,大口地喘着气。岸边的河水温温的,让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张开了。
抬头他看到天很蓝,只有一两个独来独往的跟斗云在飘着。低下头,他贴着水面望到对岸,人头攒动的对岸显得很遥远,偏离了七八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