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过半,佟兆丰让妻子苏可可请假在家待几天。苏可可说她突然想起柳老太,这个喜欢吃鱼的老县长夫人现在每天在农贸市场与卖鱼的讨价还价,弄得卖鱼的嫌她麻烦,都怕做她的生意。
十年前柳老太家里的浴缸常年是用来养鱼的,老县长喜欢吃的黄丁鱼和湖里野生的鲫鱼密匝匝地浮在水面上换气。到腊月里乡下的鱼塘清塘,七乡八镇的鱼都往她家送,搞得满屋三间都是腥味。苏可可会主动地去帮忙,帮柳老太打当鱼,处理鱼灾。柳老太看着忙活的苏可可会说:“没有你帮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有把它们都扔掉,统统扔掉。”嘴上说的这样,打当好的鱼一条也舍不得给人,她有三招:“风、腌、糟”,吃不完的坏了以后才舍得倒了。柳老太有时候让苏可可将鱼头、鱼子、鱼泡这些鱼杂带回去,这是她体贴当时跟着老县长的小佟秘书,她说他喜欢吃这些。拎着鱼杂回家的苏可可,身上是腥的,心里是酸的。
鱼杂和佟兆丰的成长有关,而鱼与老县长的下台也有关。是鱼害了柳老太,不,是她让鱼害了老县长。柳老太认识那两个到他们家来过几次的人,知道他们是找老县长帮忙办大事的。她不明白他们拎来两条尺把长的草鱼,孙子一般的鱼要讨什么样的好。两瓶酒还不错,她留下了,两条不中意的鱼随手就扔进了垃圾袋里。扔垃圾时的感觉她事后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有点分量她使了点儿劲,一扬手,沉甸甸的垃圾袋才投进垃圾箱里。事后因为这个动作,她的肠子都悔青了。苏可可也知道,柳老太还想抱怨她,平时去得勤的她那几天没有去。
苏可可问佟兆丰:“你说今年会不会有人给我们送鱼?”
佟兆丰说:“你以为是十年前呀?现在谁这么干?!”
苏可可自作聪明地说:“是啊,要是有人拎条鱼送你佟大县长,我一定不辞劳苦,开膛剖肚。”
佟兆丰听了这话摇了摇头。老县长夫人把那两条鱼扔了以后,他跟在后面忙了好一阵子,他见到老县长为这件事都掉过眼泪,他觉得谁都应该引以为戒。
佟副县长的工作还是很忙的,分管工业、交通又兼着安委会主任,节前不仅要检查春运工作、重点企业的安全防火,还要应付困难企业的工人上访,每天算是披星戴月。回家后见到苏可可笑吟吟的模样,疲惫顿时就没有了,早就知道,做了副县长后的这年春节肯定会与往年不一样。苏可可给佟兆丰泡一杯他喜欢的普洱茶,喝茶的时候将记事的本子拿出来,向他汇报这一天到门上来拜年的名单。绝大多数来人佟兆丰都知道了,人家来了怕白来,对他通了气,打过电话。
佟兆丰把脚泡在苏可可端来的热气腾腾的水里时,给那些没有与他招呼的人打电话,不管人家送来的东西是什么,表示一下谢意是必须的。做了多年秘书的他知道,送东西给别人多半是不情愿和没有办法的,安慰一下让人心里舒服一点。
电话里佟兆丰总是客气地说:“谢谢你的关心,真的不好意思。谢谢哦!”
打量那些送来的东西,苏可可一般要说明一下,没有超过五千元的红包。佟兆丰无数次地叮嘱她,超过这个数字的钱就烫手了,不能收。苏可可现在不用摸,看一眼红包的厚度就知道里面是几千块,她绝不会收下超标的。她把收下的钱用橡皮筋扎着,每五千元一卷。佟兆丰有点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把钱弄成这样。
送来的东西里面也有些假烟假酒,苏可可识别这些东西就不行了,这是佟兆丰的特长,他几乎扫一眼就知道真伪。他与苏可可商量好了,过了年把假烟假酒外带五千元钱送到县纪委去。这是自我保护的绝招,将来有送东西的人犯事了,他说得过去,我交你们纪委的钱和东西就这人送的。佟兆丰说这么有水平的不是他一个,许多人都这么做,他只是活学活用而已。
腊月二十三这天晚上,佟兆丰刚进门苏可可就对他说了件奇怪的事,居然真的有人给他们家送鱼了,就一条不大的鱼。
佟兆丰看她神神叨叨的样子,以为鱼肚子里面有什么东西。苏可可说:“问题是鱼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她把剖开肚子还没有刮鳞的鱼捧到佟兆丰面前。
这下子奇怪的就不单是苏可可了,只是一条怎么看也不起眼的草鱼,三四斤重的样子,照市面上的价格满打满算也就值二十来块钱。
送这么贱的东西给他佟副县长真是匪夷所思,难道有什么深意?
佟兆丰马上追问送这条鱼的人说了什么没有,苏可可说来人只说姓丁,名字不愿说。
“我想他会打电话给你的。”苏可可想了想说。
佟兆丰把他想得起来的姓丁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想没有一个会这么做,给他送这么一条鱼来。他让苏可可把鱼和内脏都放冰箱里妥善保存起来。
苏可可知道老公为这个事情困惑了,躺到床上还在想,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她把事情往好处想,说没准是一个得到帮助的下岗工人来表示感激之情。
佟兆丰不轻易接受这种推测,他生气地问苏可可,为什么把鱼肚子剖了。苏可可迟疑了一下,说是想收拾了送给柳老太的。
佟兆丰知道她的心思,这不是真话。转过身来没好气地说:“不要提柳老太和什么鱼的事。”
2
送鱼的人第二天也没有打电话,佟兆丰心里面总觉得有点事,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什么人,送这么一条鱼来干什么,什么意思?琢磨不出其中的名堂。
晚上苏可可小心翼翼地问,那个送鱼的有没有和他联系。佟兆丰忍不住了,责怪苏可可贪小,这么一条小鱼也收,弄得他心神不宁的。苏可可很委屈,又不好说什么,做了副县长以后她体贴他工作忙压力大,怕罡罡吵吵地坏了他的情绪影响工作,一般的情况下都是忍气吞声,倒是弄得他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到第三天佟兆丰看到手机上呼他的号码,才猛然想起来,这个送鱼的肯定是现在打电话给他的丁烷,承包服装厂亏损得一塌糊涂的丁烷。
接电话时佟兆丰还客气地称呼丁烷为丁厂长,丁烷纠正他说:“我现在不是厂长了,是倒霉蛋,是法院的被告人丁烷。”
佟兆丰嘴里打了一个哈哈,问他什么事。果不其然,丁烷就是送鱼到他家的人。他说要过年了,提前到县长大人家里拜个年,送条鱼,表示年年有余的意思。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真的不好意思。谢谢!”佟兆丰顺嘴来了这么句老套的话。
隔了一小会儿,他没有忘记处理这件事:“不过谢谢你的好意,鱼还在那里,我着人送给你或者麻烦你自己去取一下。”
丁烷并没有和他纠缠,答应自己去取。他夸佟副县长真是廉洁,说像他这样好的干部现在不多了。佟兆丰对他的恭维不感兴趣,手上事多,巴不能马上将电话搁了。
挂了丁烷的电话,佟兆丰马上告诉苏可可丁烷来取鱼的事情。他松了一口气,一连声地说:“让他拿走,让他拿走!”
下午开会的时候佟兆丰坐在主席台上,听县委史书记做招商引资的动员。听着他照秘书写的稿子讲话实在是枯燥。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台下,又为那条鱼的事情分神了。
鱼的问题还是问题。那条丁烷送的鱼已开膛剖肚,应该让苏可可到菜场买条一样的鱼还给他,破相的鱼再还给人家总有点说不过去。
开会时手机放在包里,设置在静音上。待开完会他立即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这是他的习惯。果不然上面有家里的来电显示。
赶紧跑一边去给家里打电话。丁烷已经去过家里了,苏可可说丁烷打量了鱼一番,放下鱼不拿了,说还是留给佟副县长吃掉算了。
佟兆丰心里凉了,事情搞砸了,丁烷定是见到那条鱼开膛剖肚后才不要的。
重新买一条鱼给丁烷,他想到了,但忘掉了。他有原谅自己的理由——工作太忙。她苏可可在家可没什么事,为什么就想不到呢?平时为女儿学习成绩不好拌嘴,总说女儿遗传了他的智力,为她的智商比他高扬扬得意。她是有根据的,考大学时她的成绩比佟兆丰高出二十多分。处理这件事她脑子怎么就不够用呢?应该在他打了电话,得知丁烷要来取鱼就到街上去买才对,贤内助个屁呀。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马上预料可能发生的情况,想对付的方法。这是他抓安全生产的法子——搞预案。
丁烷原来是做服装的个体户,开了一家生意不错的服装店,不知道什么药吃错了,要承包轻工局下属的亏损企业影杉服装厂。刚刚开始改制的高沙县正缺少这样的典型,不仅扶持他承包,还把他大肆宣扬了一通。哪知道他是扶不起的阿斗,承包不到一年就搞不下去,钱没赚到,倒欠了一屁股债。到撂挑子时,欠工人半年多的工资,还欠不少原材料款。讨要工资的工人到轻工局、信访办集体上访。县政府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擦这个乌七八糟的屁股,花了大量的人力财力。轻工局一纸诉状将丁烷告上法庭,要求他根据合同偿付拖欠工人的工资三十六万元、续缴承包金二十万元是有理有据的。
为诉讼的事丁烷找过分管县长佟兆丰。佟兆丰一句话就推了,轻工局依法办事,他管不着。丁烷搞这种送鱼的勾当,难道与诉讼有关?
佟兆丰打电话给轻工局陶城局长,问起诉丁烷的案件进展到什么程度。陶局长说法院的传票已经送达丁烷,年前开庭,案情不复杂,估计法院会当庭宣布判决结果。他问佟副县长有什么指示,佟兆丰想了想说,开庭时多安排几个企业的负责人去旁听,上上法制课。像突然想起来,佟兆丰问陶局长丁烷最近有没有找过他,陶局长说丁烷天天找,不是堵门就是电话,反正也习惯了。佟兆丰说这就好,千万不要把矛盾往领导面前推,尽量在下面消化了。陶局长表态:绝对不会给老领导添麻烦!
刚搁下与陶局长的电话,丁烷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这次他开门见山了:“我要请你佟副县长帮忙。”
佟兆丰说:“我帮你帮得够多的了,当初要不是我支持你,你怎么能够承包到服装厂?”
丁烷叹了一口气,说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是佟副县长害了他。弄得他现在四债临门,连过日子糊口的钱都没有。
佟兆丰说:“不会吧?!庙穷方丈不穷,我知道你还是捞了不少。”丁烷说了句在佟兆丰看来实在是不靠谱的话,“你以为我包服装厂是县太爷的差事,一年十万白花银呀?”
佟兆丰赶紧将话题岔开去,说要开会了。丁烷在电话那头笑了笑,佟兆丰觉得他的笑有点不怀好意。果然他抛出了意图,要特困企业的补助金。佟兆丰告诉他,补助金很有限,杯水车薪,是解决那些揭不开锅的工人困难的,即使考虑到影杉服装厂这一块,款子也到不了丁烷手里。丁烷听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问工人是人,他这个做厂长的就不是人?“我为了服装厂的工人倾家荡产,还被你们告到法院,我现在不是揭不开锅的问题,是眼看着要去坐牢的问题。向我要原材料款的人天天堵我的门,我没有日子过,已经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了。跳了墙以后会怎么样,你知道吗?那是要咬人的!”
佟兆丰说:“我听出来,你有威胁的意思,是不是?”
“当然有!”丁烷气呼呼地先挂了电话。
佟兆丰想了想,打电话给法院的程院长,问轻工局诉丁烷的案件能不能过年以后再开庭。程院长觉得奇怪,此前三番五次地要从速办理的案件,怎么又要延期了?佟兆丰说开庭时安排企业负责人旁听,年前这些人都忙,还是放在年后妥当一些。程院长说不知道庭里的传票发出了没有,要是传票没发出都好说。
一会儿程院长电话来,好在传票还在信封里没有寄出。
3
佟兆丰是曲线提上去的,从县政府秘书科下派到县里最大的企业汽配厂当厂长,然后就到轻纺局当局长。轻纺系统这一块对于他来说,是革命老区,有特殊的感情,也是他手中的算盘珠子,要怎么拨就怎么拨。他打了一个电话给汽配厂的景厂长,告诉他汽配厂的特困企业补助金安排不了了。粥少僧多,大有大难,小有小难,当家的最难。景厂长说:“本来就是佟县长给的一口,裤带再勒紧一点也没有关系。”
佟兆丰笑了:“拿你根猪尾巴,还你个猪头。年后的技改贷款是个大头,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操作着,银行现在是越来越不好说话。”
景厂长打了个招呼,说过几天去佟县长家里拜个早年。佟兆丰说免了,像突然想起来,他问到樊春林的孩子是不是得了白血病。景厂长说千真万确,樊春林老婆天天到厂里来借钱,烦死人了。佟兆丰嘱咐景厂长在这些事情上要体恤职工难处,要景厂长替他捐一百块钱给樊春林。
景厂长赶紧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像他就是樊春林似的。
佟兆丰的手机响起来,一看号码是丁烷的,他厌恶地按了,一会儿座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号码,拿起话筒。没想到还是丁烷,他压低声音说:“在和外商谈事情,等会儿打过来。”
只一小会儿,丁烷的电话又打进来了,打在手机上。换了号码,真是防不胜防。佟兆丰克制住恼怒,一字一顿地说:“我——在——谈——事——情。”丁烷说:“我知道县长日理万机,可我有好消息要报告,真是好消息。我这个下岗的承包人再就业了,做自由撰稿人了,写东西挣钱,解决自己的生活困难。我写时评,题目是‘从一条鱼说起’我做的文章在报纸上发,网络上发……”
佟兆丰愣了一下,说:“好事情,好消息,你应该把这个喜讯报到社会保障局去。”说完重重地挂了电话。
喝了一大口水,佟兆丰后悔电话挂早了,觉得应该让丁烷多说几句,弄清楚他究竟想干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丁烷是想利用那条鱼做文章了。
如同吃了只苍蝇一样,佟兆丰把手机像用过的打火机扔到办公桌上,骂了一句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