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龙的家属们并没有十分在意这篇小说,有人将这篇小说拿到他们面前过,他们家没有一个人有勇气看。他们丧失亲人的伤痛已经痊愈了,悲哀也已经淡化了。在这件事后,他们想到,即使许双格故意杀了阚龙,再枪毙他也于事无补。他们觉得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让生活有安宁,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知道这个情况我很是欣慰,直到有一天奇怪的事情发生。
高沙市法院民二庭的陶庭长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当事人说,是她害死了阚龙,她在承担一辈子的自责。听她说得认真,以为与过去的一桩刑事案件有牵连,哪知道了解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仲凤是阚龙生前的女朋友,他为了和她一起看电影《卡桑德拉大桥》调了班。
仲凤说她与阚龙很相爱,他们的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他们在一起时很亲热,就是没有突破底线。主要是她在坚守着,觉得这种事应该发生在新婚之夜。
那天看完电影后阚龙提出到他家坐一会儿,她没同意。前一天他们在外面散步后回到阚龙家里,两个人在小房间里激情难抑,差一点就到了那一步。这天要是再去,定会上演昨天的一幕。阚龙没有坚持,他哪怕再要求一下,或许只是揽一下她的腰,她就会跟他进去的。
阚龙的这种态度她理解为对她的尊重,代价是他去银行送了命。
仲凤在阚龙死了以后痛不欲生,陷于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她打定主意独身一辈子。三年后阚龙的同学、好朋友路朝发从医学院毕业后回到高沙市中医院做了医生。他经常找机会安慰仲凤,并对她产生了感情。他向她求婚时她答应得有点勉强,说他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结婚后他们有了个漂亮的女儿,仲凤给她起名叫路龙凤。女儿四岁的时候,什么兆头也没有,什么迹象也找不出来,路朝发突然就铁了心要离婚,还说再不离婚就崩溃了。
替他们调解的朋友知道原因,问题似乎出在仲凤身上,她总是说阚龙不该死,总是说不是因为这个阚龙会怎么样,就是因为那个会怎么样,唠叨个不停。路朝发觉得仲凤最混账的话就是:“要是阚龙在,我怎么会嫁给你?”
仲凤和路朝发最后协议离婚,办完了离婚手续,仲凤说:“当初答应和你结婚时就料想到有这么一天。”
路朝发说:“那就更要离了,太可怕了。”
离婚后仲凤倒反而不说阚龙的事了,再也不提一句。她经常挂嘴边上的是:我们谈对象时就是这样的。现在,他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仲凤家里人带她到精神病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她不算精神病。
换了家医院,医生说她有病。
罗维戈说:“那么我想看看小说,看你究竟把我写成什么样子,看你认为的事情真相究竟是什么?”
“好啊!”吴安平说。不过,你得自己去找,在一九九九年第二期的《长江文学》上,这本刊物在图书馆里可以找到。
“如果你能够找到电子版就更简单了,只要把小说的主人公阚龙在电脑里做一个替换,改成康隆就OK了。至于其他的,你知道你是谁,你也会知道小说里的其他关键人物,只是你看了不要激动。另外,我告诉你,小说是文学作品,是虚构的,你不要与生活中的某些人和事对号入座。还有,你要珍视回到社会的生活,更不要忘了,你曾经是一个杀人犯,过失杀人也是杀……”
3.小说虚构了多少
罗维戈看完小说后,费了一番周折后找到钟娟的手机号码,电话打通了,听到的是一个让他感到陌生的声音,略沙哑,显得疲惫。
她说:“是我,是钟娟,你快说话!”
他说:“我是罗维戈,我,想见见你。”
“哦,”她如预料的那样,有点惊讶。沉默了一会儿,一小会儿,她不紧不慢地说:“不会吧?!再说我为什么要见你,有什么必要?”
他说:“有必要。非常有必要。”
她笑了,显得宽容又很无奈:“算了。因为康隆你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牢也坐了。我现在结婚有了孩子,不希望过去的生活影响我。”
“那么,现在就因为你,我也一定要见!”罗维戈的声音大了起来。
“莫名其妙。”钟娟说了这么一句后搁了电话。
罗维戈知道,自己显然是过急了。再一个,自己应该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第二天上午他接着给钟娟打电话。她在电话里什么也不说,只听他一个劲地说,要见她,一定要见她。在过了五六分钟后她怕是听烦了,把电话挂了。罗维戈再一次打过去时她的口气很不好:“你什么意思?话费可是很贵的!”
许是被缠得没办法,钟娟最后还是答应了罗维戈的见面要求,不过她提出来必须在她家里,当着她老公的面。罗维戈咬咬牙,说了声行!钟娟还说,什么时间去她家要听通知。罗维戈也只好答应。
等到钟娟打电话让罗维戈去她家,是十天以后。她要告诉他地址,他说已经知道了。
钟娟说:“我们家那位这两天情绪还可以,但说不定。见到你肯定要给你脸色看,你要有思想准备。像是建议,你提两瓶酒来,没准气氛会好一点。”
罗维戈“噢”了一声算是答应,转过来,问她的那位喝什么档次的酒。钟娟说一般的酒就行,二三十块钱一瓶的最合适。罗维戈听钟娟的语气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么问倒不是在乎钱,而是想妥当一些。
在到钟娟家的前一天晚上,罗维戈失眠了。他想不明白,钟娟为什么不问他见面的目的,只字不提。还有,见到钟娟的老公他如何应对。
罗维戈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昏沉沉地睡了。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家里没人,他知道母亲肯定是去“血战到底”了,每天中午几乎一放下饭碗,她就起身出去,不知道谁发明的这种麻将打法。过去他也打麻将,那时候没有这种打法。已经过了饭点,肚子也感到饿了,他没有热母亲给他留的饭菜,而是到街上的小吃店去吃一碗馄饨和面条下一道的“饺面”。这是他非常喜欢的小吃,鲜。酱油是搁了河虾子蒸过的,再多讨一勺猪大油,撒上青蒜丝,吃的时候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回来后几乎每天都要来一碗,少吃了七年多的“饺面”他想补回来。
在一家超市里罗维戈买了两瓶中档的金六福酒,售货员帮他装在塑料袋里,告诫他要托着袋子的底部,言下之意袋子不结实。出了超市他把装着酒的袋子在空中划了一圈,见酒瓶没有穿出来。他知道这么一来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捧着两瓶酒去见钟娟是很滑稽的事情,他才不会呢。
钟娟住在馆驿巷,到她家要经过西门大街。西门大街依古迹修缮过,景象不伦不类,宛若一个穿马褂西裤的人。罗维戈正东张西望,他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过头去,见是一个五六岁的胖乎乎男孩。
男孩口齿伶俐,说:“我妈妈说,手上提两瓶酒的叔叔是到我家吃饭的。你跟我走。”罗维戈说:“我不是去你家的。”男孩说肯定是的,对罗维戈用这种小诡计骗他,他“哼”了一声表示轻蔑。罗维戈去摸男孩的头,他厌烦地拨开手说:“脏不脏?”罗维戈正色道:“我手不脏,一点也不脏。”
跟在男孩后面跑不了多远,罗维戈就看到了钟娟的家,那处院墙里冒出枇杷树冠的低矮平房。前两天他依照别人提供的这个特征已经找到了这里,在外面打量过一番。
在进钟娟家门前,罗维戈心里有点紧张,他对自己说:“我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怕的。”尽管这样他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离男孩远了一点。
男孩一进门就对里面喊:“妈妈,吃饭的人来了。”跟交差似的。
院子很大,里面没有立即跑出人来。罗维戈四下里瞄了两眼,很旧的平房,一溜三间,东面拖的一间厢房一定做了厨房,里面伸出一根抽油烟机的烟囱。几间房看得出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砌的,因为那时候兴空斗墙,门窗虽换成铝合金的,还是显得破旧和寒酸。
三间房的中间是堂屋,里面伸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头来,招呼罗维戈,一连说了三声请进,身子就是没有出来。待罗维戈进去,看到他手上拿着一个花的围裙,一定是刚刚解下的。罗维戈想,他一定是钟娟的丈夫鞠安贵了。罗维戈看鞠安贵的年纪比他要大很多,或许只是显老,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浅灰色西服,明黄的暗格领带刺眼地系在油腻的粉红色衬衣领上。他没有给罗维戈让座,只扯着嗓子喊:“钟娟,钟娟你出来,你的客人来了。”
钟娟没有应声,从厢房也就是厨房里拿着一把锅铲出来,见到罗维戈轻声说了句:“你好。”罗维戈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他事先设计好的,他要求自己的表情要温和端庄,笑容必须是礼节性的。他知道边上有一双眼睛在观察他们。
钟娟看到罗维戈放到茶几上的酒说:“这么客气,还带东西来。”罗维戈看了看边上的小孩,说:“不好意思,应该给孩子带礼物才对,忽略了。”鞠安贵把手摇到罗维戈面前来,说:“没这个必要。”
钟娟把小男孩拉到罗维戈面前,让他叫罗叔叔,接着指了下鞠安贵说:“我们家小克的老子——鞠安贵。”
这会儿,他学刚才钟娟的口气对鞠安贵说了声你好。鞠安贵显然不是罗维戈的风格,他搓搓手说:“我们喝酒、喝酒,到我这里来要喝酒。”看了看钟娟,他又补充一句:“平时,都是我带人回来喝酒。”
罗维戈也不客气,大方地坐下来。钟娟约他这个时间来显然也是有留他吃饭的准备的。刚才,罗维戈认真看了钟娟一眼,她胖了,一点也不像她过去,也不像他在监狱里想的那个模样。他很失望。倒是局促、尴尬和不安被抛到了脑后,没有了沉重的念头,他开始感觉轻松自如。
端起酒杯后罗维戈甚至主动起来,他对鞠安贵说来意,把吴安平的那篇小说掏出来,说找钟娟是要联合起来去法院告吴安平,告他的诽谤。
罗维戈对鞠安贵说:“我没有杀人,你们也不像他写的那样,你们过得好好的,我看着幸福着呢。是不是?”
鞠安贵喝干了酒放下酒杯:“老罗,你因为这件事吃过大苦;我呢,看起来倒是占了便宜,娶了钟娟做老婆。就像你说的,我们现在过得好好的,不去找事做,喝酒……”
罗维戈听他这么说就收起了小说。钟娟端菜过来,像是听见了鞠安贵刚才说的,她对他说:“你现在怎么这么消停呀,怎么不像过去那样骂我克夫?说要不是你娶我,我就没人要了,真是出了鬼了。”
她拿起罗维戈的酒杯干了,满斟了又喝了一杯。罗维戈见此情景不知道怎么好,看得出他们夫妻俩是要较劲,他不想夹在中间,又不能站起身来离开。
鞠安贵骂骂咧咧起来,骂钟娟贱,骂她是人来疯。罗维戈只有劝鞠安贵,不是要他息骂,而是要他喝酒。他把酒一口干了,对鞠安贵示意他的空杯子,鞠安贵不甘示弱,与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干。
跑开去的钟娟转过来,一把夺过罗维戈的酒杯,让他不要喝了。鞠安贵恼火了,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钟娟不等他发作,抢先说:“我告诉你干什么,为什么,我护着他,就是护着他。他爱过我,现在就怕还爱着我呢……”
鞠安贵呸了一声说:“你……喜宝子,万人爱?鬼才相信你的话。”
钟娟冷冷地说:“人在你面前,你可以问他。”鞠安贵看了罗维戈一眼,并不怀疑的眼光。
罗维戈说:“是的。”
钟娟听了语焉不详的这一句,冷笑一声,得胜似的出去。
鞠安贵端起酒杯对罗维戈说:“疯子。自从我下岗她就疯了,还拿你来垫她,以为这样她就不低我一头了。当初要不是我娶了她……”
罗维戈说:“我知道了。”
鞠安贵说:“我不是没有办法了,我还有一招没用呢,我要狠狠地扁她,让她认识我的厉害。”
罗维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厉声说:“你敢打她?!”
鞠安贵像是不明白,说:“我敢。”
听得出鞠安贵不是抬杠,是在说明自己,罗维戈就打起了主意,看起来他的酒量不如自己,干脆让他喝躺下算了。
最后,鞠安贵喝得趴在桌子上,而罗维戈事实上也喝多了。在以后的两天里他试图回忆起那天最后,也就是离开时的情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他有点懊悔,想,我为什么让钟娟喝酒呢?她说的话要是她老公相信了,计较我怎么办?
她为什么要对她老公说我爱她呢?
4.进入小说
罗维戈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把钟娟想了又想。
在想到她的时候,他的身体理智了起来。不像过去那样反应强烈。过去八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意淫着她。有一点他非常奇怪,他从来没想到钟娟会有痛苦的表情,甚至觉得她站在死去的康隆面前也是笑嘻嘻的。
从深圳回来后他对女人的身体有了真正的了解,在街上即使见到穿戴整齐的女人也能够想象出她们赤裸的样子。钟娟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有着妙曼身材和迷人笑容的女孩,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她,她胖了,身形发酵了一样大了一套,脸圆了,腰粗了,身体臃肿了。而过去撞人眼的挺拔胸部竟瘪塌塌的,看不出形状。一句话,曾经洋溢在她身上的青春气息一点也没有了,她对他的笑明显地掩藏着什么,像一缸搅起来的浑水,而她在丈夫面前的笑多半是鄙夷的冷笑,或者是尖刻的嘲笑。冲钟娟当丈夫的面对自己的逼问,罗维戈已经感到她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竟然懂得利用他人与自己的生活抗争。要知道,他罗维戈可是个在她生活中有特殊经历的男人。她究竟想干什么呢?
思前想后的罗维戈到超市里买了笔记本,开始写的时候记了日期,打算以后每天都记一点。可也就写了那么一行字,就不知道下面该写什么。
生活改变了我们。
这个“我们”是包括钟娟的。这个和他一起生活被改变的女人过了不久给他打来电话,电话里她说:“要是八年前我们就在一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