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底洞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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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欲罢不能(4)

柏乙到溥老面前后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就讪讪地说:“溥老,我也出来跑步了。”溥老笑笑说:“跑步应该到体育场的塑胶跑道上去跑,那样才伤不到膝盖。你倒好,跑到河边上来。”

柏乙就坡下驴,接上自己要说的话:“跑这里来主要的目的是接受您的批评。”溥老盯柏乙一眼说:“跟真的似的。”

柏乙严肃地表态:“我是很认真的。”溥老说:“人不能忘本,不能不识好。”柏乙点点头说:“那是。这一点上我做得不好。”

“你不要往身上扯,我说的不是你,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你我关系不外,我告诉你,我说的是袁裕民。”溥老又看柏乙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帮过袁裕民,他是在我手下被上面提拔的,我给过他机会。机会是什么?就像是当初我让你开饭店而不是要张三李四开,他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是的,溥老你对我的恩情是大得不得了的。”柏乙必须要认这个账,领这个情,他也得承认和检讨错误,“前天,我没有将事情处理好,不应该收袁裕民的钱,确实是做了二百五的事情。”

溥老白了柏乙一眼,动作停了下来,不满地说:“你收钱没有错,一点不错。我难道不知道他出去那么长时间是干什么?我就是让他结,让他将廉洁进行到底。你错在那句为他背书的话上,我说退给他,你“嗯”一声就行了,说什么他不会收?他要是收下你退给他的,那才是笑话。连台的好戏被你这句话砸了。”

柏乙倒吸一口凉气,想溥老原来是给袁裕民下了葫芦套子,就是要出他洋相的。袁裕民也不是吃素的,他拆了溥老的招数,他那句:“以后有聚会叫我,就得由我埋单,否则我就不来。”客客气气拒绝了与他们以后的往来,不和他们为伍。

“老袁这个人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少什么呢?少人情味,少群众基础。一定要把自己搞成一个异类,搞得大院里的人对他怨声载道,有什么意思?因为这种表现就显得能力突出了,就受重用了?我看他一点也没有落到什么好处。我和他那点事其实不算什么,他不办,我找其他人也办了。东边不亮西边亮。”

柏乙听出溥老的话外音,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袁裕民手上没有被照顾,对他有积怨。

溥老让柏乙回饭店准备一下,后天要请安监局的扈局长吃饭。柏乙自然很高兴,这说明溥老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事情能这样过去多好,也幸亏来向溥老打了招呼,以他对袁裕民的态度看,他的报复心是多么强啊。

回到店里,又是一个生意清淡的日子,几个散客要一两瓶啤酒,点两三个冷盘为主的菜,用西红柿蛋汤拌主食,每个台子只几十块钱的消费。

闲着的时光很难打发,真是那种“大眼瞪小眼,伙计望老板”的情景。柏乙便打电话,向老婆媛凤报喜,说溥老又订下一桌,是请安监局领导来吃饭的。媛凤鼻子“哼”一声,轻蔑地说:“这个老虎爪子,又痒痒了。”她并不为溥老照顾了生意而高兴,干脆以此为借口不再到店里来,她说待在店里,溥老不来,她想着生气,来了,她看着生气。

高沙这里将手长、贪婪猎取钱财的人称作老虎爪子。柏乙知道,媛凤也知道,溥老请在职的领导吃饭就一定不是他请,是别人请托,他落下的也一定不只是吃一顿饭的好处。

这种请托的人在酒桌上坐在不显眼的位置上,不多说话,满脸堆笑,尽讨好巴结的能事。通常溥老只对他做简单的身份介绍,重点在于这个人的人品,说明他是可以交往的。

溥老请客的这天中午柏乙就知道了谁是埋单的请托的,他是高沙城里做水产生意的赵二蚬。赵二蚬的生意做得很大,渔民从高邮湖捕上来的一半鱼虾螃蟹都在他手上。他用皮卡车拉来一箱茅台说晚上用,又卸下几个充氧的塑料袋,里面是活鲜的鳜鱼、难得一见的青壳湖虾和一条足有八九斤的活蹦乱跳的青鱼。

赵二蚬还一拍脑袋说忘了捞几条大鳝鱼来炒软脰长鱼,问柏乙晚上他来的时候带来迟不迟,是不是来得及。柏乙说来得及。一烫一划一炒,也就是十来分钟就上桌了。说着话,瞄着这些东西,柏乙心里不太舒服,差不多等于办来料加工了。饭店里赚钱的大头是酒水和湖鲜,他搬来这么多东西,这一趟忙下来还有什么赚头?

赵二蚬像是看出柏乙的心思,说酒水照收开瓶费,鱼虾这些就当他免费送的,该怎么结账就怎么结账。柏乙可要表明姿态,溥老安排的他不会乱来,什么事情都是有谱的。

赵二蚬开着车走了以后,柏乙嗅了嗅鼻子,店堂里弥漫着一股子他带进来的腥味,这是做水产生意的人走什么地方的记号。他想不通赵二蚬有求于安监局什么,是他那一摊子出事故了?船在湖里沉了,还是手下有人触电了?这些问号只能放在肚子里。

溥老下午依然约了几个人早早地过来打牌,柏乙趁他们牌还没有打起来时介绍那条罕见的青鱼,并征求溥老的意见怎么吃才好。溥老听从了柏乙的建议,一鱼三吃,鱼头用剁椒蒸,鱼尾做葱油烧划水,中间段的肉剐下来做鱼圆。他说这么大的鱼是可以七吃八吃的,不过那样就吃成全鱼宴了。他在牡丹江镜泊湖吃过全鱼宴,有一种鱼性极其寒,得就着狗肉吃才不会肚子疼。夏天吃狗肉真是够呛,害得他的鼻血流得止不住,只得猛吃那种性寒的鱼。

溥老现在不像刚退下来的时候,开始热衷于回忆。他在职时借考察之名去过东南亚,招商引资去过东北大兴安岭、海南的天涯海角等地方,他也就是说说在那些地方吃过喝过的,不说其他的。

安监局的扈局长天黑时才来,带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有所区别的是,这个女人没有替扈局长拎包,倒夹着一个大的公文包。柏乙只看到她窈窕的背影,她因为穿着高跟鞋又随扈局长走得快,肥硕的翘臀一下下摆动着。

开席以后服务员小霞传溥老的话过来,专做一道西芹百合。她捂着嘴笑,与小厨师叽咕,那个长得好看的小女人是溥老的儿媳妇,一帮人在闹溥老是扒灰公,要他们喝交杯酒。柏乙拉下脸,交代小霞再进去时不要跟着别人笑,省得溥老黄瓜抱不过来抱瓠子,将怨气发到她身上是可能的。

溥老今天的陪客,柏乙只认识两位,一位是原市里的政法委书记,一位是原交通局的一把手。陪衬的客人是有讲究的,溥老一次为一桩事情不舒服,找了一桌子纪委、检察院、监察局、公安局的人,桌上挂角坐着的一位陌生面孔,大气都不敢出,一看就知道是“进补”的对象。

溥老不知道是替赵二蚬事情办得好还是被在座的闹得开心,结束时夸了柏乙一下,这是少有的事情。他夸柏乙做的鱼圆鲜美无比,细腻、柔滑,到嘴到肚,“比豆腐格高!”

柏乙乖巧得很,溥老刚回到家门口,他已经抱着一大锅鱼圆等在那里。他随溥老进门,用一个更大的不锈钢盆将鱼圆用清水养起来。

溥老对柏乙说:“你太客气了。”

溥老的口气很冷淡,让柏乙觉得溥老在饭店里对他的热情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的感觉是对的,溥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他的饭店。

6

两个月以后,媛凤每天都催促柏乙将大食坊关了。她找到了接手饭店的人并要带到店里来和柏乙见面,这个人要将大食坊改为韩式烧烤店。

柏乙对媛凤说,再等等,到年底也就是三个多月,至多倒贴个四五万元的人员工资。这个门脸房在柏乙经营了两年以后买了下来,三百二十平方米只花了不到四十万元,那是八年前,是沾了溥老的光。私下里柏乙又花了五万元打点卖房子给他的棉纺织厂厂长,那一年溥老的儿子结婚,他随了两万元的大礼。

媛凤算的账是,将饭店租给别人一个月都稳拿两万,什么心都不要操。柏乙被她说得心烦便说:“你想想这处房子是从哪里来的,谁让我们得的这个好处?总不能过河拆桥。”媛凤听他这么说也就闭嘴了,这套话是她过去在柏乙对溥老厌烦时数落柏乙的。柏乙还加上一句:“人不能忘本,不能不识好。”

媛凤是记得以前的情况的,那时候不仅柏乙要下岗,她所在的棉纺织厂也开始对她们吹风要买断工龄。依媛凤当时的打算是,她下岗回家后找一家小门脸房开面馆,下阳春面和小馄饨;柏乙则找一家饭店去打工,凭他那两个拿手菜,还是会有人雇他的。

机会是溥老给他们的,他对柏乙说:“我要让你发财太容易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手上发了财。我没有贪过,人的享受、快活也就是在吃喝上,我在台上没有少这两样,退下来只要不缺就心满意足了。我要扶持你做一家饭店。”

柏乙何尝不想开饭店,可自己手头上只有不到一万元的积蓄,还是为孩子上学准备的,这么点钱给媛凤开个面馆还差不多,要说开饭店,那是往大海里撒了一把米。

溥老说门脸房和饭店的前期投资都不要柏乙掏一分钱,柏乙马上想到溥老是不是想和他们合开,就说由溥老做大股东。溥老说:“不用,一点也不用。我帮你顺一下,搬一搬。你饭店开起来,发财了不要忘我帮过你就行。”柏乙一听这么说,自然要有一番表态,表忠心,表决心。

棉纺织厂有一座三百多平方米的仓库后身临街,溥老将主意打在了这处地方。先是高沙市消防大队开了重大隐患整改通知书,接着又是市安全生产办公室下发了限期整改意见,棉纺织厂的厂长这两个文件一签收,屁股就坐在了火山口上,马上就将这个装棉纱的仓库腾空了。

溥老也就是一个电话,媛凤就以很低的租金向厂里租下了这处房子,溥老说这是给带头下岗的工人再就业提供帮助。办营业执照和开饭店的一应手续一路绿灯,也因为柏乙夫妻俩的下岗工人身份沾了光。他们将仓库后身开了个门,这就马上成了门脸房。虽说地势偏了一点,照溥老说的,偏也有偏的好处,酒香不怕巷子深。

柏乙的单位石油机械厂一点也没有给他帮助,柏乙曾经想提出一些要厂里帮助解决的事情,被溥老制止了,溥老说犯不上找他们。柏乙以后知道的原因是,溥老有更大的事情在石油机械厂顺了一下,搬了一下。

柏乙的饭店开张真如溥老说的没有用他掏一分钱,拿到营业执照以后店里的账上就有了十万元,这是与溥老关系好的一家企业打过来的,只当是餐饮消费的预付款。棉纺织厂近水楼台先得月,有这么一家交房租的饭店在身边便吃喝得毫无忌惮,厂里最多时三十多个人有签单权。到第三年欠下一大堆白条时,只得考虑将这座房子卖给柏乙了。对于一家亏损企业来说,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桩两桩,也无所谓。

柏乙开饭店,除了做菜,其他方面都是溥老指点的。媛凤比柏乙会来事,逢年过节便招呼棉纺织厂和几家在大食坊定点消费的单位领导,过年的菜已经给他们备下,家里什么都不需要再准备。

除夕这天上午,大食坊三轮车满当当装着菜送往各家,打当好的净菜、半成品的菜、烩一下、炒一下就好的菜琳琅满目,连刮了皮的生姜和捋了根须的葱也都有准备,可谓周到齐全。

溥老家自然是柏乙六根指头抓痒的对象,送上菜不说,他们家初二带女儿回门吃饭,初五请他的老部下老朋友,都由柏乙上门服务,亲手掌勺。一直到现在,年年如此,即使是这两年饭店不景气也没中断过。

柏乙尽管有很多怨溥老的时候,但也不得不佩服他。溥老在退下来以后,有那么几年他还能够享受众多别人给的好处。自行车零件厂即使是转卖给私人、更名为制动件股份有限公司以后,它的新老板奎总也还是像原来的厂长那样讨好溥老,奎总给了溥老在大食坊一年五十万元的消费额度,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溥老以后在你们这里的招待费你柏老板拿我那里去报销,多的不敢说,三五十万元不在话下。我和溥老有这份感情!”

这话说了以后,溥老在大食坊吃吃喝喝有个十来万块钱挂账,柏乙拿发票去奎总那里报,真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的报销以后也是在溥老手上由他停止了。

那年溥老的儿子结婚,在华侨国际大酒店办喜宴,柏乙是溥老任命的婚庆主管。溥老有一句话,柏乙没有充分领会,他说奎总的五十万元在大食坊花不完。柏乙接话说,是花不完,他问溥老要不要将喜宴的费用拿奎总那里报一部分,报三十万应该没有问题。溥老不同意,说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很不满地质问了柏乙,接下来告诉柏乙,以后他在店里消费的一分钱也不要拿到奎总那里去报。

这样一来,溥老到大食坊的吃喝、宴请也就一下子少了很多。柏乙免不了要找找根源,他觉得自己当时的大脑是短路了,为什么就不能开三十万元的大食坊餐费发票到奎总那里报销了送给溥老呢?那样溥老面子里子不都有了,对于大食坊来说,最多也就是贴一个发票的税费,还有二十万元的消费还怕找不回来?

柏乙当时对这件事的处理不当是有遗恨的,说给媛凤听,她说溥老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溥老在她的眼里是一个光辉形象。这件事让他觉得,老婆的话要听,但绝对不能全听。

当事者迷,局外者清。老佘对溥老就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他说溥老退下来还有人对他那样,不是他人缘特别好,而是这里面有权钱交易、利益输送和不正当的回报。溥老在位时赶上了公退民进,搞改制,高沙城里的国营和集体企业一个不留地姓了私,像柏乙原单位石油机械厂这样的亏损企业基本上就是零转让。自行车零件厂也是零转让,要知道这个厂除了有厂房、设备、滞销产品和嗷嗷待哺的工人,也还有没收回来的销售款,光预留建厂房的土地就有两百多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