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知己
沉默是没有多大理由的,知己也没有多大必要。
很多人见了我都说我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健谈。我对此总是微笑默许。
我确实并不健谈,甚至应当说是一个拙于言辞的女人。在一些大场合讲话的时候,我常常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在一些小场合,我又总是反应迟钝,力不从心。我也试图让自己的口才变得好一些,可每一次努力几乎都是徒劳无效。
不要说一般的话说出来是干巴巴的,就连一些生趣盎然的话一经我的口也会变得索然无味。为此有个朋友曾郑重地劝我不要讲笑话:“一流讲笑话的人是讲者不笑听者笑,二流讲笑话的人是讲者与听者一起笑,三流讲笑话的人是讲者笑听者不笑。”她同情地看着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就属于三流。”
我从小就很少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欲望,长大后更是一天天地沉默下来。能少说的话绝不多说一个字,能不说的话绝不去启动双唇。在少说不说中,也渐渐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变得像一块长着眼睛的木头,我专注地倾听,我爽朗地大笑,我欢快地唱歌,我礼节性地问候,我机械地发言……除此之外我排斥说话杜绝说话。在潜意识中我开始怀疑说话的意义。
清闲安逸的机关生活让我的同事们习惯了聊天。尤其是冬天,煤炉子里的火焰呼啦啦地舞蹈着,滚沸的开水在铁壶里蒸腾着热气,他们便长久地围坐在一起,漫无边际地、亲热而近乎无聊地谈笑着,谈朋友,谈家人,谈电器,谈房子,谈升迁,谈衣裳,谈刚刚播过的电视剧……谈所能谈到的一切。我很少介人这种谈话,但有时也不免会被强拉进来。我坐在他们中间,利用一切可能的空隙沉默着。在他们偁尔的沉默中,我常常会触摸到一种可怕的真实。我们实际上无话可谈。我们正在躲避自己。我们正逃离现在。我们正在深深地畏惧自己鲜活的心灵。我们每个人都戴着一层又一层的面具。谁都明白:我们的人生,其实没有可以倾谈的知己。
是的,是没有知己。所以我宁愿选择独对自己的寂寞也不愿面对无话可说的尴尬。“花开花落春不管,拂意事休对人言;水暖水寒重自知,会心处还期独赏。”也许真是如此吧。心灵的伪装越来越精致越来越细密,心灵的寂寞也越来越极端越来越深刻。我再也不能彻底打开心灵的衣裳,纵使偶尔被风吹起了襟角,也会着凉,也会感冒,也会疼痛。
太脆弱了。
常常无缘无故地觉得累,觉得难过。心底里总有一些自己也不能明了的东西时时翻腾到心灵的浮层。这些隐蔽的物质常常激烈地撞击着我,冲荡着我,让我不能安分守己,不知道自己将欲何往,亦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正如素素所说的那样:“常常离开自己,只有疼的时候,肉体回来了,灵魂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了。回来也是为了更确切地疼。”
有时走在人群中,觉得自己通体透明,轻飘飘的。仿佛穿过了所有人的心脏才走到了这里,仿佛经历了所有的风霜却依然稚若顽童。我甚至相信我在前世已明了了一切,今世的任何事情都不再新鲜,都已是一种陈旧的重复。“像是流浪了很久很久,像是经历了太多的庸常,太多的苟且,立地成佛了。那种骨子里的清高,那种血里的孤独,都隐在无所用心的浪荡之中。”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太容易自我压抑,还是性格本容易扭曲,或者就是常人习惯性说的“变态”,我的内心似乎常常有一条跃动的抛物线,恍惚间把我推到左侧又扬到右侧,而语言的封闭导致的内心的孤寂常常是这条抛物线的最低点。这种孤寂常常带给我一种沉重的压制,而这种压制却又能让我获得一种奇特的升华与快感。我被自已的这些程序弄得糊里糊涂却又怡然自得。我终于相信自己大约生来就是个适合单独工作也适合只把自己看成知己的人——其实我也有很多不错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们。但他们不是知己,或者说我不相信他们会是知己。作为苍茫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关注自己尚且难以完全,更何况去做别人的知己?知己对自己来说都是一种仙界,对别人来说岂不更是妄谈?
我们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是夫妻也在各做各的事。我们可以在某一阶段某件事上互相依靠互相信赖甚至一生都相依为命,但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知己。上帝从来没有把两颗心造到同一个灵魂中,从来没有。当你彻底明白你可以有朋友有爱人有儿女却不可能有知己时,你也许会明白许多事,你也许会少受许多伤害,你也许会少许多悲伤,你也许会少许多敌人一因为敌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知己。
没有知己的人生,其实不大需要表达。但对一个人的生命来说,却太需要倾听。有人曾说:“上帝賜给人类两只耳朵一只嘴巴,只是为了让人少说多听。”据我来看,耳朵非但多,而且还一直张着,嘴巴非但少,而且还一直闭着,这岂止是为了让人少说多听,简直是让人不说只听。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人们都不说只听,那么除了听见沉默还会有什么?
由此可知我的荒谬。也由此可知沉默本是个人的事。沉默是没有多大理由的,知己也没有多大必要。各人按各人的思想方式生活着,也算是一种福气。虽然这种福气也只是自己才会知道。
阳光地带
母亲是永远的阳光地带。
也是最后的阳光地带。
春季的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到家,看见母亲正在晒被子,便也想把被子晒一下。
我把被子抱出来,晒在了晾衣绳的西端。吃过午饭,我便上班去了。
下午下班,我一进家门,便看见了我的被子。与中午不同的是,它们已经被晒在了阳光最好的地带,夕阳正将雪白的被里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而母亲的被子,却正寂寂地呆在晾衣绳的西端,房屋的阴影默默地在它们身上画着单调而规则的几何图形。
我走到我的被子面前,用手抚摸了一下,它们是温暖的。
它们当然是温暖的,温暖如母亲的手心。
我又抚摸了一下母亲的被子,它们是清凉的。
它们当然是清凉的,清凉如母亲的手背。
我的眼前忽然呈现出往昔的许多情节:家里质地最好的那条床单,方位最佳的那个房间,开得最漂亮的那盆鲜花,做的最好吃的那盘菜,甚至吃饭时图案最精致的那只碗……这些事物如我身处的这段阳光地带一样,都是我的。
我知道,对于母亲来说,这些情节都不是偶然。
人生短暂而漫长的路途上,给你快乐的也许是你的朋友,让你美丽的也许是你的爱人,令你充实的也许是你的事业,但是,使你温暖的必定是你的母亲。她用她的手背力所能及地为你抵挡着所有风霜,也用她的手心为你释放着绵绵不绝的温暖阳光。
母亲是永远的阳光地带。
也是最后的阳光地带。
选择的恐惧
选择就意味着失去。所以许多人都害怕面对选择,尤其是重大的选择。
选择就意味着失去。所以许多人都害怕面对选择,尤其是重大的选择。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今天暮春的一天,忽然接到了朋友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她现在正在鲁迅文学院读书。压抑了几年的梦一下子被她点燃了,我忍不住朝着话筒大喊:“我也要去读书!”
“你准备好了吗?”她在话筒那头笑道。
头脑顿时冷静下来。是啊,仅有想法是不够的,我准备好了吗?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上学已不是一件背起行李就可以走的事,我的家庭呢?我做妈妈的计划呢?我的工作呢?我的学费呢?只要我选择了读书,我就得以失去现在所有的安适生活为代价去换取那未知的一切。尽管这种失去也许只是暂时的,但对于我这种人来说,一个小小的枝盆也极有可能改变一生的航道——这也正是选择让我感到重要、严竣和恐惧的地方。我太了解自己了。
父母双亡的孤儿生涯让我十分依恋现在这个美满和睦的家,艰难转徙的奋斗历程让我特别注重目前这份安定平淡的工作,清贫的物质条件在一年高达万余元的学费面前颇有些捉襟见肘……我陷入了犹豫中。对将来的一切,我充满了渴望,对必须舍弃的一切,我却实在不忍放手。既容易心典来潮,却又常常摇摆不定;既明白知足是福,却又常常不满于现状;既想趁风华正茂时大干一场,又想趁青春正好时尽情享乐;既想一个人闯荡京城苦学数载,又想在两人世界里多温存几天;……总之,既贪恋现在,又想抓住未来,这就是我。
真是劣性,我骂自己。
然而还是蠢蠢欲动地想去选择。征求这个人的意见,询问那个人的看法,其实他们所说的都是自己想了千百遍的话。潜意识里却总是希望有人能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地说服自己,好让正在激战的两个自己打出个胜负,从而找到最终决定的理由和依据。
与其说是思维的惰性,不如说是理智的脆弱。但是在世俗红尘的快乐和个人境界的幸福中进行选择,确实让我感到一种被撕裂般的疼痛。
“你不能把它们统一起来吗?”有人问。我曾试着统一过,却发现两个截然不同的自己让我更加不堪忍受。她们游离在落差甚大的两个层面上,我恍惚于其中,几乎崩溃。我终于明白,对于我来说,我不可能既吃米饭又煮面条还想要包子和米线。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我什么都吃就会什么都吃不饱更吃不好。如果我硬要吃这么多东西,最有可能的后果就是闹肚子。
我人生的胃口,远远没有我的想象那么丰富,那么健康。我的容量如此有限,所以我必须选择。
怎么办?投掷硬币吧。正面是去读书,反面是不去。正那么三次不行五次不准地投着,一位朋友来了,他默默地看着我笑了:“别难为自己了,你必须得用大脑去面对。你不可以投机。”
我握着硬币,潸然落泪,彻底地感到自己的孤独。是的,面对选择,我无机可投。我只有去战胜恐惧,没有人能够代替我选择,只要我还活着。
选择意味着失去。
但愿选择也意味着获得。
拒绝预言
拒绝预言。让我们自己成为自己的命运。
朋友们常在一起聚会。每逢有人心情不佳的时候,例行的节目就是算命。
红桃是爱情圆满,方块是财运亨通,黑桃是工作顺利,梅花是有小人暗算……
结局好的兴高采烈,结局不好的一脸阴云。为了平衡心情,总是算了一次又一次,悲哀,欢悦,失望,狂喜……
虽然看起来是半真半假的玩笑,骨子里总不免有点认真。
“你算不算?”每次朋友们都这么问我。
“不算。”每次我都这么回答。
“不信吗?”
我总是笑着没法回答。
我不是不信。人类总有一些奇异的智慧无法解释,我没有理由对我知之甚少的事物断然否定。何况,我还算过一次命。那人算得非常准。
那时我正处在一个紧要关头上,工作急待调动,家事缠身,恋人刚刚分手,事业毫无进展。真正是前程未知,尘缘难卜,内心充满了纷乱和迷茫。正值本家叔叔出了点事儿,他素来信这个,便请了位风水先生来家里看宅子。中午备饭时让我前去帮忙。吃过饭,我看着风水先生坐在沙发上海侃,觉得很有意思,便请他为我算一卦。他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又让我撩起头发,看了我的面相,慢条斯理地说:“你现在在西边,两年之后必往东去。时孤身一人,必须谨慎才可免灾。今年六月到八月有个好婚姻,切勿错过。”我和大家哈哈大笑,他也爽朗地笑起来,然而也不过是一笑了之。两年之后谁知会是什么样?两年之后他又在哪里?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一切如他所言。两年之中,我父母双亡。两年之后,我的工作调到了位于东方的城里。和我结婚的那个人正是七月中旬认识的。在此期间,我因疏忽而显些酿成两次大祸——这种疏忽以前是从不曾有过的。
我忽然感到十分可怕,怕再见到那位风水先生,怕他口若悬河地预测出我的一生。那我还有什么好梦想的?还有什么好奋斗的?还有什么好痛苦的?还有什么好幸福的?我只需要像一根木头一样,等到自己全身腐朽长满耳朵却失去了双足和思想一在神明的替代者面前,惶恐的你就这么懒惰而愚蠢地把自己交了出去,让自己的一生被那双神秘的眼睛窥透,让自己的命运被那条神秘的长舌翻卷,然而之后又怎么样呢?他不能替你活着,也不能替你受罪。他赚了你的钱之后扬长而去,你却已经死去了一次。
我宁愿不知道那么多。该来的一切就让它们自自然然地来,无法躲避也无需躲避。承受和面对也许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拒绝预言。让我们自己成为自己的命运。
难道不好吗?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难道不好吗?
我常常暗暗庆幸,自己只算了一次命,而且算期仅为两年。
散趣
重体力劳动
夫君有点懒,脾气也有点大,上班回来不拖地,早上起来不叠被,闲坐着也不整理房间。与我习性甚不和谐。说多了,他不耐烦,就免不了吵。吵来吵去都觉得心痛。不说吧,夫妻间是长久事,能让他一辈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他积习难改,我力治“顽症”,彼此苦不堪言。不久,我惊奇地发现夫君不再顶嘴了。我一回家,他就从电视机前蹦起来收拾这收拾那,让我忍俊不禁。问其原因,他说:“听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那你不准生气。”
“我不生气。”
“我认为听女人的唠叨有三种境界。一界是吵;二界是听;三界是听而不人。我现在已至二界,功力尚未足三界,只好听。可听你的唠叨简直是重体力劳动,比干活儿还累。”
稚儿
侄儿说话特逗。一个星期天,他睡得很早起得很迟,我边打发他穿衣边问他:“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睡饱了。”
我暗乐:“怎么是饱了?”
“再睡脑袋就饱了。”
又有一次,他盘着腿看电视。看完后他哭了出来。
“怎么了?”我惊问。
“我的脚……”
“脚怎么了?”
“脚晕了。”
——小孩子自有小孩子的语言系统,自有小孩子的见识与机智。
看扭秧歌
每年春节,街上照例要涂抹出大红大绿的秧歌来,有城里人,有乡下人,俗艳而热烈。队伍周边则溢满了卖瓜子的、卖糖葫芦的、卖米糕的、卖豆腐串的、卖甘蔗的、卖小风车的、卖绿豆糕与热炒粉皮的,还有油炸的甜馅饼与肉馅饼一这些吃食充分证明着今年的“五谷丰登”,也权当是欢欢喜喜扭秧歌的一种作料。
沿着街慢慢走,看扭秧歌,也看看扭秧歌的人。每一个演出点摆几个长桌子,放一个暖瓶和两个茶杯,十来个巡警散落在周遭。“锵锵锵”,城里的秧歌队来了,多是女子。抹得红白分明,穿得娇娇艳艳,挥舞着腰间的红绿绸带,却大都低眉順賬,有一副浓浓的羞态,并没有笑容,若是谁走错了花步,后面的女子自会提醒她,两人就垂着眼睑一齐笑了。接下来是乡村的,人不太多,也不甚整齐,却泼辣大胆。男的也抹脸,唱戏一样的重油彩,黑阜衣,扛着旗的姿式如生产队下工回家时的荷働晚唱。女人的妆要干净得多,仍是火一般浓艳,仿佛掉进了胭脂的海里。他们的动作简单拙陋,却自有一种迫人的生机和趣味。那样无所谓地甩动着袖子,在七彩五色的旱船花轿中浮动。有馋嘴的则要大声打听吃食类的价钱,并与卖者讨价还价,引起一阵善意的低笑。
我是比较喜欢看秧歌的,尤其是乡下的秧歌。倒没有什么文化气息,只是觉得有一种自然的快乐。仿佛没有这些秧歌,春节就没有高潮似的,太平淡如水了。
人生的做戏有时也是必需的,有目的假饰会带来有目的的快乐。望着那些乡下人的土一样的笑容,不觉地就会忘却他们素日的悲苦。觉得即便是悲苦,有这一刻的快乐也是值得的。当然,自私地说,看秧歌多是因为自己的兴致与快乐——仿佛在这嘈杂的锣鼓声与纷乱的人影中自有一种沉于尘世的寂寞的幸福。
绿柳才黄
前两天上街,忽然不经意地发现街上的柳树都泛出了一团团的黄色。略带些褐色。近处看,柳条儿都生了软软的新皮,迸出点点的绿芽儿。
心里也湿润起来。不由地想起“绿柳才黄半未勻”的妙句。又有些感伤,寻思着春天没有预约就又在岁月的眼里落脚了。“看一春少一春”,倒充满着中国人少有的冷峻警醒和凄清。
一些俗语
“我表姐最近离婚了。你的手里有没有茬口?”
“算你说着了。我手边就是刚割过的麦地——尽是茬!”
用“茬”来泛指某类人,算是中国人的独创,外国人学也学不来。再如说睡觉是“梦周公”,说空想是“作黄粱梦”。粗俗些的“被窝里放屁——独吞”,“墙倒众人推”等直露、坦白而不乏意趣,如中国古诗一般有着鲜明的节奏与隐含的内韵。因此,也才明白:本民族的文化特质要想让其他民族共知,实在是难乎其难的事。中国尤然。——评不上诺贝尔文学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寥寥数字被蛇一般的外文稀释成几行后其韵味已经淡若白水,有不胜无了,充满了可恨的啰嗦与笨拙。
让头脑卷起风暴
让你的灵魂在风暴中舞蹈,那是你生命中最美的歌谣。
不知何时,我铭记并深爱上了这句话:让头脑卷起风暴。
本来这句话的后面是一个感叹号,有加重语气,激发情感的意思。但是我把它改为句号。因为我觉得这句话预示着暴风雨雪前的平静,也铭示着平静后的暴风雨雪。那份浓烈,那种豪放,那股暂时静止又含在瞬间掀起的激情与活力让人不言而喻——让头脑卷起风暴。
我很喜欢那种俗语称之为“风搅雪”的天,肆虐的风卷着纯野的雨雪,无边无际,无古无今,随人所行,随天所欲。人走在这样的情境中,自有一种清凉冷痛的快意。如果是雨,雨水不轻不重地打在脸上,顺着面颊汩汩地流下来,流逝下来的雨痕又被一道新的雨痕冲刷下来,仿佛是一圈圈新的难辨的年轮。如果是雪,凝在皮肤上就会化成一滴滴水珠淌在温热的皮肤上,皮肤慢慢吸干了它,有一种紧漆漆的舒适感。如果没有雨雪,只有狂风浩荡,坐在屋里,看看树木翻卷成灰蒙蒙的绿浪,心中那种惬意又岂是能够言明的?
其实,我一直觉得:生活中没有什么都可以,但不能没有风。
词语解释说风是空气的流动。流动即是生命与生机。对我而言,风就是一种灵性的精神,一种跳跃的激情,一种飞翔的思想,一种漂泊的欲望,一种蜕变的渴求,一种无处不在无处不动的心气儿。
前段报载,刘易斯,这位年届35岁,收藏了8枚奥运金牌的“美国英雄”,虽然尽了最大努力,但仍在美国田径奥运选拔赛男子100米决赛中垫了底。报章不客气地评论道:“老胳膊老腿的刘易斯显然已经失去了以往争胜的本钱。赛场有时就是墓场,刘易斯被活埋了。”但刘易斯却并不甘心:“我还可跑200米,再参加跳远。可能有朝一日,当我早晨爬起来后会感到自己不行了,但现在这个时候还没到。”他不承认输,不承认老,不识时务,不会急流勇退从而名利双收地去当什么教练,办什么企业。他撞了南墙头破血流却仍不回头。这就是刘易斯不凡之处:远不肌下,永远不以偶像自居,永远敢于向自己挑战。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永远是个胜者。因为他的头脑中,永远翻卷着一股强烈的风暴,一直有新鲜的气流输进他的血脉中,让他兴奋,让他沸腾。
对一个真正的奋斗者而言,风暴应当是他本质的核心与灵魂。从这个角度上看,曾叱耗风云、一人独得8枚奥运会金牌的刘易斯和伤病累累、败不言退的刘易斯一样令人倾倒,令人钦佩。甚至后者更令人肃然起敬,更令人体味到一种人格的境界与精神的力童。
至此我忽然想到了杨澜和倪萍。和许多人一样,我也非常喜欢这两个热情、纯善、聪慧美丽又颇具“内功”的女主持人。然而近年来她们似乎“有负众望”,正在看似宽阔顺畅的高层轨道上快速运转,却突然偏离了人们的习惯视线,不安分地搞起了什么“杨澜视线”与“倪萍访谈”。在中国,传统的力量有时顽固得可怕。违背传统就意味着一种冒险。随即就有报章说她们搞的“不伦不类”,讥诮她们的“哗众取宠”,忠告她们“该干嘛干嘛去”。但我对她们的栏目却深深地认同和喜欢:杨澜的视线活跃,宽广深厚而富有生机,倪萍的访谈热烈、尖锐、真诚而富有寓意。这就是她们应该做的事。要知道,真正的自我突破和哗众取宠根本就是两回事。
凡是勇于自我突破的人,即使失败也是暂时的。因为他获得的是长久的人格的胜利。这种人格之本正是万胜之本。有了它,你就不会轻易被任何突如其来的灾难打败。因为,习惯于和自己过不去的人,见了别的倒容易过得去;一向与自己为敌的人,他的战斗力足以攻克任何对手。你见过蝉蜕吗?那完全是自己与自己的斗争。它蜕皮的时候是那么艰难,一层层痛苦割裂的挣扎,一点点牵扯血肉的伸展,当它终于带着崭新的羽翼破壳而出时,每片绿叶都能听到它嘹亮的歌声。
让你的头脑卷起风暴,把枝头的残花败无情地吹落。
让你的灵魂在风暴中舞蹈,那是你生命中最美的歌谣。
让你平静如水的面容下有一颗永远跃动的心,向高处更高处弹跳。
平凡的奋斗
在争取奋斗中保持淡泊平凡,你会生活得更坚实。
有人问我:“你一会儿说淡泊,一会儿说争取,一会儿说平凡,一会儿说奋斗。你到底要怎么样呢?你难道不矛盾吗?”
当然不矛盾。
淡泊平凡的是态度。不淡泊,不平凡,你不会超脱不会豁达不会享受到生命的真乐趣。不争取不奋斗你不懂坎坷不懂痛苦不明了生命的真意义。
在淡泊平凡中去争取奋斗,你会生活得更充实。在争取奋斗中保持淡泊平凡,你会生活得更坚实。也许最好的方式便是:淡泊的争取,平凡的奋斗。
一个人走路
苦和甜来自外界,坚强则来自内心。
“我们都是罪人;我们都被判了死刑,但是都有一个不定期的缓刑期;我们只有一个短暂的期限,然后我们所在的这块地方就不再会有我们了。”
这是法国文坛巨人雨果对人生的一段最为黯淡的比喻。
读到这段话时,心情不免有些悲凉。然而还是意犹未尽地想:我们不但都是死刑罪人,而且还是孤独的死刑罪人。一个个身影孑然地走向各自的刑场,茫茫尘世对于你的意义在你的生命结束时便也戛然而止,从此,永远不再。
幼年的时候,天天和兄姊们在一幢屋里吃饭,睡觉,干活,玩耍,在一条路上打闹,上学,回家,在一块田里拔草,播种,收麦,摘棉……总以为一辈子就会这么单调而热闹地过下去。忽然有一天,大姐出嫁了,大哥分配工作留城了,小弟去服役了,我也求学异地,一家子走了个七零八落。十年之内,父母又相继病逝,兄姊们偶尔见一次,大姐说责任田里的庄稼,大哥说手机的型号,小弟说甲A联赛的态势,奶奶唠叨村里人的婚丧嫁娶……聊着聊着,彼此都觉出一种抑止不住的凄冷,一刻间都静默了。清冷的静默中,眼前清晰地呈现出四五条小路岔开的画面,这些小路越岔越远,越岔越长……每条岔路都成了一枚细针,刺得人心神俱痛。而过去的针脚如穿旧的毛衣,一一拆开,依稀有痕,却再也不能走回从前,再也不能。
其实,回想起来,即使是在从前,我们也都是迥然各异的。若说相同,也只是对房舍、院落和村庄的关联回忆以及父母恪在我们身上的一些互类互肖的体貌特征罢了。
初涉尘世时,曾有一段时间特别迷信爱情的永恒,仿佛嫁了人就能嫁一条铁打的路,今生今世也不会回头。等到被风雨吹打了几年之后,才渐渐从一些红男绿女的情事中明白:爱,是一条更易分歧,岔离和变形的路。初恋夭折的,中途裂变的,另结新欢的,第三者插足的……你不仅是一个走路的人,也是一个筑路人、修路人,甚至是一个毁路人。一条路走不到头,不是别人换了你,就是你换了别人,或者谁也没换,聚聚散散喜喜忧优一辈子,却找不到几处吻合的影迹。纵使你是最幸运的,找到了一个与你灵肉合一、相亲相爱的人,待到有一天,他先走了,你才会发现你还是一个人。
于是,惊觉之后的感伤与凄怆落满衣襟。于是,你明白了,没有一个人能和你一样,即使是最亲的父母,最爱的夫妻,最密的好友……也不过是一段暂时的陪伴。最终支撑和最后把持你的,也不过是你自己的那双脚和那颗心。尽管有同日生的人,也有同財死的人,甚至也有同生同死的人。但生与死也只是一种表象的历程。人海中尽是心神殊途的行者,没有偕手同归的路人。
未免有些残忍。然而,也不尽是残忍。有时,一个人走路,感觉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好。
那年夏天,我到南方的城市开会,回来时路过厦门,在鼓浪岭小住了两日。鼓浪屿没有车,连自行车也没有。走在平坦湿润的路上,安宁恬静,心旷神怡。洁净幽美的巷道矮墙上不时垂挂出绿蔓紫花。处处小景,时时入目,刻刻动心,却是令人默默无言。
晚上,无声无息地飘起了小雨。独自撑着伞缓缓散步。海浪依旧温柔,仿佛一名披着黑纱的女子,在暗夜里低着眸子一步步深陷到无边的墨色中去。这么走着,似乎忘记了时空,忘记了宠辱,忘记了喜怒。仿佛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来的,将来还要这个样子去。
现在想来,那时的岛,简直不像是尘世之地。那时的夜,亦不像是尘世之夜。那时的心,更非尘世之心。然而人终归还是尘世之人,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烟熏火烤,踏雪听雷。若说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之处,也许是不大与别人争什么。我一直以为,人生就是一场独角戏,也许有相对的比较和映衬,但是当外界的光环一圈圈一层层地抹去时,你还是你自己,没有谁能抢走你的戏。你的台词、故事、情感、命运都在于你自己——从幕始到幕终。一位老农也许会比一位电影明星活得更精彩,一位乡村女教师也许会比一位政坛皇后活得更充实,一位放牛的村童也许会比一名书界神童活得更快乐。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无法也不能相提并论。一个个体生命与另一个个体生命所蕴含的色彩类似于赤橙黄绿青蓝紫之间的对照,是各有其味各有其美的呈现。它们簇拥在一起,却在本质上毫不相干。你不能说一名囚犯和一名科学家谁更不幸,也不能说一名七十岁老翁与一位十八岁少女谁更成熟,所谓的经验和训诫,不过是一种概括。一个体生命却不可能被概括。他们如银河中的星辰,灿烂地缀在同一块天幕上,却又按各自的轨迹运行着,没有重复,没有轮回。在路途中也许会有一些意外的理解,意外的交融,意外的相通和默契,然而这些也不过是漫漫尘途中一点一滴的微光罢了。微光闪过之后,你还是一个人,走路。
一个人走路,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只要你找到适合自己并且自己也喜欢的那种方式。比如音乐,比如舞蹈,比如足球,再比如任何一种已经大众化的平凡方式。其实什么工作什么地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自己活着,为自己的心活着。充分地活出自己的本色与个性。因为,自你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你了——你是你的唯一。
值得欣慰的是,我找到了我的方式——写作。很惭愧地说,我不是在“写作”,只是在“习文”。我的资格和水平还远远不配用“写作”这个词。也许我的一生都只能用“习文”来概括,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笔我有纸我有心——我能写。这就是幸福。我从不指望靠习文名利双收,我只是用它来为我的心灵打通一个出口。它是我的一条路,一种最重要的生存方式。
无论我名满天下还是微若草芥,无论我家财万贯还是一贫如洗,无论我大红大紫还是療倒落魄,文字,都不会背叛我。它将忠实地记录我一个人留下的足印。它就是我行走的意义。我为它纳了千百双蓝底鞋,将灵魂磨出了厚厚的茧。它让我终于明白:
“苦和甜来自外界,坚强则来自内心”——也只能来自内心。
有一天,我走不动了。我会枕着笔,躺在洁白的纸上,静静地睡去。我把我的路走完了,这条路不会再有任何人通行。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