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薄冰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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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茉莉传奇

为什么读书

凡是带给我们幸福的东西,才能称之为有用。

——罗丹

这里所言的“读书”,自然和学校里规范的“读书”是两码事,多指闲书、野书和无用书。

最初读这些书的目的是因为虚荣。上小学时,作文能被老师当成范文评点是件很光荣的事。冲着这个,小学三年级我就生吞活剥地读完了兄妹们全部的髙级语文课本和家中能搜罗到的所有文学书籍,作文也因此写得别具一格特有“文采”。记得在一篇名为《课间十分钟》的作文中,我开篇道:“下课铃震耳欲聋地响彻了校园大地,同学们如潮水一般涌出教室……”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意韵,却因前半句夸张(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夸张)过度后半句目无尊长而被老师狠批了一顿。中学时读书多半是因岁有趣,另一个秘密的动机是想寻章摘句地用在“作品”里投稿——旦发表就会大出风头。虚荣心从班级扩张到了校园。偷偷往外寄了几篇,皆石沉大海。倒是收到平生第一封退稿信:“大作拜读。君之文风颇似杂烩,料足,味全,只是欠火候。恐读者难以消化,故退还。”

上了师范,读书才渐渐有了些眉目。琼瑶的小说、三毛的散文、罗兰的小品、汪国真的诗……别人都读的书也忙跟着读,混混沌沌地跟着说好,心里还隐隐觉得读这样的书和朋友们聊起天来也显得有本平,不露怯。就连写信也满纸“温馨”“浪漫”“菁菁校园”什么的,仅此而已。

真开始读书是毕业后。我在一所偏僻的乡下小学教书。学校的原址是一座旧庙,一到夜里便显得十分空旷、幽暗和阴森。有时听着风吹动窗纸的声音,辗转难眠,深觉寂寞,书便成了最亲近的朋友。这时,读琼瑶才觉得寡淡,读三毛才会流泪,读红楼才感到痛楚,读卡夫卡才深悟孤独。读睿智的王蒙,深情的狄更斯,慑人的夏洛蒂,沉思中的郑敏……那些沙沙作响的纸页轻轻地摩挲着我稚拙的双手,多么温柔啊。昏黄的灯光下,我仿佛看见这些闪光的灵魂都不约而至,娓娓倾谈。狭小的陋室顿时明丽起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安适和温暖。

月光很好的晚上,读过几页书,我就披件衣裳在偌大的校园里散会儿步。环顾四周,星似碎银,月如圆玉,树肖墨女,路若情肠,风吹浪起,波泛蛙鸣,心里身外都透出一股淸明之气。方信“千载奇逢好书良友,一生清福碗茗炉烟”的真味。有时停电,便点支蜡烛。白烛素雅,红烛祥和。在烛光轻轻的摇曳中,一本本的书便凝固了千载光阴,也释化了似水流年。合卷冥想,沧桑横溢,或者微笑,或者叹息,一切都由心去了。

白天的工作若有闲暇,我也会搬把椅子在白杨树的叶歌中读—会儿书。逢着课间,便有学生三三两两地围拢来。

“老师,你懂那么多怎么还读书啊?”

“哲学是讲什么的?”

“艺术是干什么用的呀?”

看着孩子们淳朴的小脸,我只默默地笑着,无以作答。给他们讲知识的贬值和艺术的实用还是文化的沉沦与人生观的变迁?在这个物质与精神都不甚发达的地方,孩子们于贫瘠的启蒙教育中领悟最深的名词只有两个:钱和粮食。我的解析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我们双向的悲哀。

那些爽直泼辣的民办教师则常笑称我为“小才女”、“书呆子”,亲切的口气中毫不掩饰地挟裹着嘲弄和轻慢。“又不考试又不涨工资,花钱费力还落个近视眼,你图个啥呀。咱学校里像你这么死啃书本的只有图书室里的老鼠。”他们为这个比喻得意地大笑起来:“可老鼠还能磨磨牙啊。”

面对他们善意的奚落,我仍是默默地笑着,无话可说。读书究竟有什么用?你到底为什么读书?我问自己。纷绘的思绪骤然在内心鼓胀起来,却依然不知从何说起。有时候,我静静地站在书架前,凝视着一摞摞厚厚薄薄大大小小的书,感到辛酸而又幸福。就是这些并不实惠的书让我瘦弱的灵魂日渐充实、丰满和健康起来,并把我一级一级地引向髙处。高处不胜美,高处亦不胜寒。越是深入心灵腹地的书越是少有人读,而我越读这些书便越是深陷其中。独立书斋,我获得了越来越深厚的滋养和越来越明晰的指引;走出书屋,我却几乎找不到一名真正的对话者。浮躁热闹的世象中,书作为人类文明的永恒载体而居于最髙层,又因其不能带来直观的物质利益而被现代人抛在最底处。这是一种不能代替的骄傲,也是一种无法抹拭的耻辱。然而无论如何,总有一些人与它生死相伴,对它永存情衷——这些人是为心灵和精神而活的。他们注定要与书相依为命。

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读书的时候我喜欢喝茶,我常常默默地观察着杯中的茶叶,一些湿润舒展的叶子慢慢地沉在杯底,又一些叶子沉下去……直至浸泡出澄净清香的茶水。人们喝完茶水,却将叶子泼掉,谓之“残茶”,岂不知这杯底的残茶正是茶水的血脉和根本!由此我联想到了书的命运,也想起了《菜根谭》中的话:“菜之为物,日用所不可少,以其有味也。但味由根发,故凡种菜者,必要厚培其根,其味乃厚。”而菜根者,弃物也。书和残菜、菜根一样,本应被视为珍宝却因其“无用”而被打入冷宫。书和读书者都在孤守。等到一切喧嚣静止所有云烟散后,人们才会明白:它们自始至终都是人类最坚实的骨架、最永恒的家园和最宝贵的财富。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离开书了。书在我心里早已变成了一块块厚重质朴的砖右,建造出了我终生为居的精神寓所。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楚:书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我一种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在用心读书的同时,我也交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智慧和思想。至于有用和充用,罗丹说得好:“凡是能带给我们幸福的东西,才能称之为有用。”

还有比这更简单更准确更精彩的解释和回答吗?

薄冰之舞

薄冰上走路尚且兢兢颤颤,更何况一段畎契的共舞?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闲坐,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他报了自己的姓名,声音沉着。我漫不经心地随着话音记下了他的姓名,驀然间醒悟过来。他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人物,跺躁脚能让方圆百里的地皮颤几顫。他说他有个朋友也喜欢文学,想和我谈谈,问我可不可以到他家里去坐一会儿。

那天,我正为工作上的一件事而生闷气,极想找个地方消散消散,便没头没脑地答应下来。

那好,我的车马上就到。他说。

刚刚挂掉电话,有人敲门。一个年轻小伙儿推门笑问:是您要去吗?

是我。我愣了愣,回过神来。你怎么这么快?

不是早就约好的么?他说。

我刚想反驳说电话才放下哪里谈得上“早就”,忽然悟过来那位大人物是成竹在胸的。他料定我会招之即来,根本不必预先去约一仅仅是因为他有权势,他就这样算准了我。

我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一言不发地跟着司机往外走。一直到他家门口,我都没说一句话。

一进大门,眼不由地一亮。他家是一幢二层尖顶小楼,铝合金门窜外都装着一道镶花铁栅。暗红色的房顶,宽敞的水泥地小院里留一片土地种着一丛青青翠竹。一株榕树飘满了粉红色的花朵。色调装饰看起来似乎都不俗。正往里走着,突然听到一阵犬吠,我这才发现竹阴中卧着一只身材高大的黑犬,宛若那个会唱“绣房里蹿出个大马猴”的薛蟠闯进了林黛玉的潇湘馆,大煞风。

“没事儿,狗不咬人的。”他从屋里缓缓走出,穿着一件灰毛衣,手捧一杯热茶,一副安恬祥和的神情:“来屋里坐吧。我的朋友很快就来。”他说。

走进屋里,又是一惊。古色古香的八仙桌玲球雅致,暗红色的太师椅与两侧常绿盆栽相映成趣,简朴大方的装饰花瓶,细腻典雅的人物工笔画……他把我领进他的书房,我们沉闷地坐下,等着他的朋友。我不想多说话。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似乎也是如此。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小文人和一个为政者在许多地方都格格不入水火难容。我们都明白。

不一会儿,他的朋友到了。寒暄过后,我们开始谈所谓的“文学”,天哪,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呀,简直还不如一名初中学生。我边和他聊边忍不住大笑。和那些文坛老前辈谈文学我肃然起敬,和同深度的人谈我津津乐道,和伪文者谈我总觉得肉麻,和根本不懂的外行谈则常常让我无比开心。他们的见识、角度、话题甚至疑问都十分有趣,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妙。

我们偶然谈到了美术方面的话题,他开始插话。他的语言让我出乎意料。我们谈齐白石的虾,李可染的牧童,黄胄的驴,叶浅予的少数民族少女,徐悲鸿的马,靳尚谊的油画,及至谈到在当时画坛上正引起争议与轰动的程丛林的巨幅油画《送葬的人们》与《迎亲的人们》,那非凡的气势,奇特的构思,宏观与微观互融的情景,深沉与隽永交织的意象,使我和他不约而同地击节赞叹。我悄悄发现,他那常常深不见底的表情忽然呈现出孩子般纯净的笑容。我不由地被这种笑容感染着也感动着;许久许久。

他的朋友再也没有说话的余地。这次谈话完全被我们两个人所把握。临走的时候,我对他说:“你的朋友应当谢谢你,你救了他的驾。”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在朋友的拜托下约我。我亦应约而至。如若说是为了他的朋友,倒不如说是为他。和他谈话才具有实质意义。这一次,我们又谈到了美术。他兴致盎然地搬出他多年前的旧作——全是油画与写意。以我的鉴赏眼光与水平来看,他的画非常好,非常有灵气。在我的赞叹声中,他那经常是威严与呆滞并存的眼神陡然变得十分鲜亮。但他只是惬意地笑着,什么也没说。他已经习惯不表态,习惯用沉默来隐匿感情。在他的信条里,肯定有一条:沉默是金。

我们的谈话开始慢慢深入。从醇厚深雅的古典文学名著谈到色彩纷呈的通俗小说,从音美方面的旨趣谈到个人小小的爱好,从书中的世故人情谈到作者的实际生平面貌,从文品、人品、艺品、作品的境界谈到金钱、权势、情欲、物质的种种诱惑……他是一个很好的谈手,很有自己的语言。他的语言对我是一种吸引。也许我对于他也是如此。要知道,在许多时候我们的话别人不爱听或听不懂,别人的话我们不想听也不爱听。人们越来越功利,没有直观近效的利用价值的东西他们是不屑于理踩的。能平心静气地专为谈话而谈话,已经是一种无用的奢侈。

我们之间的这种谈话却维持了很长时间,之所以能维持这么久,也许只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目的,没有互相利用的企图。我们只需要互相倾听。我曾经十分惊奇和敬佩他能以一名真正的朋友的身份平等而默契地和我进行这种交谈和倾听。他从不曾在我们中间使用过他的权力。从不曾。而一个拥有权力多年的人,能在某一种场合持之以恒地把权力弃置起来,在我看来真是有点儿不可思议。更令我不可思议的是,每次谈话都有他的朋友在场。有好几次他都在我们的谈话中打着吨儿昏昏欲睡。

那天他的朋友喝多了酒,躺在客厅的竹床上大睡。临告辞时,我说:“你的朋友坐在那儿简直是受罪。”

“他什么都不懂。”

“那你……”

“但是他有用处。”“用处?”

“总之是为你好。”

我明白了。他其实是在找个能证明些什么的证人,找个能够放在我与他之间的隔离物,找个可以摆瓶闲话的藉口。他是为我好,但更多的也许是为了维护自己。他实际上没有胆量或者说没有勇气频频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约到家里恳谈——没有人会相信他仅仅是为了和她谈谈话。在他的安恬祥和背后隐藏着深深的恐惧。他的朋友其实就像树阴下的那条狗和铝合金门窗外的镲花铁栅一样使一切简单明快的事物变得繁琐和复杂起来他却能从中获得一种安全。这是他的一贯方式,一个冠晃堂皇的为政者所特有的方式。

我觉得他既可悲又可怜。

“其实,也许你的朋友并不是一个很地道的人,弄不好你是引狼入室。他如果到外面瞎说会成为更有力的凭据。”我缓缓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会的。我喂熟的狗我知道。”

我们又沉默了良久。

“你是一个明白人。”他说。

我站起身:“我,今后不想再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是的,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冠冕堂皇地回答他。戛然而止也许是我们最好的选择。纵然使他再严细谨密,但天衣亦会有缝,一旦有缝就会给别人落下话柄。尽管我不在乎,但他如履薄冰的神态让我难以洒脱。薄冰上走路尚且兢兢顱颤,更何况一段默契的共舞?况且他只是把这段舞作为本性中偶尔的放纵与消遣,他绝不会像女人那样投入和认真。我没有防线的精神付出必会遭受到一种彻底的心灵伤害,这样的生活,对他而言也许是一种别致的享受,对我来说,却是一种难耐的折磨。这种舞跳得太累。

“别走。”他说:“我需要你。”

“可我不需要你。”我说。需要对双方都有意义的时候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你怎么会这样?”他的尊严被我伤害了。

“我有选择的权力,你应当尊重我的选择。”我说:“我这也是为你好。”

他盯着茶杯,一句话也没说。

此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他的家,也没有再直接见过他——他不是一个容易见到的人物。他的面容不时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他道貌岸然,笑容可掏,风度翩翩,谈吐不俗。他慰问群众,出席会议,发表讲话,为重大工程剪彩……他似乎总是生活在恭维声中、附和声中、鞭炮声中、干杯声中和攀声中。他自己的声音呢?他一个人时也许会很寂寞吧?有时想想他独自喝茶的样子一定会十分疲惫和苍老,就不由地从心中牵扯出一丝隐痛。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他曾有那么一颗充满灵性与激情的心,而且现在他心灵的火焰还没有完全熄灭。

那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你还好吧?”

“挺好。谢谢。”

“我在你们局长的办公室。你来一趟好吗?”

“我没空。”我说。我不想让局长觉得他对我有什么不同。“你把你们局刚下发的十六号文件给我送来。”他挂掉了电话。

我是负责管理文件档案的内务人员,我无法不去。他总是有冠寬堂皇的理由。有时这些理由是多么重要啊。

他喝了酒,酒气充满了整个房间。他的眼睛微微红着,歪在沙发里。

局长不在。

我把十六号文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坐下。”他说。

我坐下。

“你是令我最感觉舒服和放松的女人。”他说:“去看我好我不说话。如果他把“女人”换成“朋友”,也许我会答应他。但现在,绝不。

“许多女人在我眼里一钱不值。我需要的是红粉知己。你就是。你知道的。”我依然不说话。他需要个红粉知己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他想用权力胁迫我交谈和倾听,我宁愿变成聋哑人。

“如果你愿意,那幢房子就是你的。”他别有深意地说。

仅仅靠谈话就能挣到一座别墅洋房?我的谈话可真是值钱。

我觉得很好笑。

“我可以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他说。

“你如果把房子给我,那你爱人呢?”

“那幢房子是我的私人财产,和她没关系。我们早就分居了。

她不敢把我怎么样。”

“你对我真好。”我淡淡地笑道,内心绞痛。

“其实我一直不敢对你说,我很喜……”

“别恶心我了。”我说。

他怔了怔。“放肆!”他摔掉了茶杯经——他放肆还是我放肆?局长和副局长们闻声而至。我狠狠地挨了一顿批评。

最后还是他讲情才宽宏大量地放了我。我低头向他道歉并致谢,他矜持地点点头示意我退出。

又过了很长时间,晚上散步时,我在街上碰见了他。我们相向驻足。沉默许久。

“对不起,那天我喝多了酒。”他说。

“你不用道歉。”我说:“你不得不喝,也不得不醉。”

他点点头,转身而去。不时有人驻足停车和他亲热地打着招呼。远远还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

有时也会路过那幢红瓦尖顶的房子,不由地就会想起他的那句醉话:“如果你愿意,那幢房子就是你的。”其实除了我自己,没有什么东西会是我的。包括那幢房子。而我实在也很不适合那幢房子,虽然它近观像一个厚实的堡垒,远看着却极像一个轻巧的玩具,怎么能住得下我呢?

你知道妈妈在等你吗

时光无限,等待有限。

你知道妈妈在等你吗?

“妈妈,我这星期不回家了,您注意身体。”

“妈妈,我要和朋友去旅游,暑假就不回来过了。”

“妈妈,我的同学小聚会,您别等我吃饭了。”

一只褪色的凉椅上,躺着那位慈爱的疲倦的母亲。她轻轻地摇着蒲扇,一言不发。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母亲似乎要在儿女的语音中睡过去,然而终究未睡。

她在等。

屏幕上,两行字体赫然而出:

时光无限,等待有限。

你知道妈妈在等你吗?

每次看到这则韵味悠深的公益广告,我都会心潮澎湃,黯然神伤。

刚结婚时,我常常回去看母亲。后来因琐事越来越多,看母亲的周期便越来越长。总是有太多理由太多借口,年轻的心绪似乎总是飘浮在红红绿绿的室外风景中。直到母亲猝然去世,我才惊觉到原来母亲才是我最深的海洋。

但是纵使惊觉到,又有什么意义呢?树钦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儿女是母亲手中的风筝。儿女飞得越久越远,母亲的心就会被牵扯得越酸越痛。等到你失去那双手的牵挂的时候,你才会明白:这一切已经不可挽回。这份爱已经永远不再。

为什么我们粗陋的心总是会忽略最宝贵的东西?为什么只有我们身为父母时才能真正领悟母亲当初的等待?

也许这就是上帝对心的惩罚。

当你有事离家的时候,一定要回头目送一下母亲的背影。如果有一点点可能的时间,你一定要记着回去看看母亲。即使什么也不说,即使什么也不干,即使只是沉默地坐上一会儿,对于母亲来说,这也是一种美好的抚慰和报答。

心的高原

那是高原的心,也是心的髙原。

一天,我去一位朋友家玩,认识了”名西藏来的小姑娘,名叫格央。

格央皮肤很白,似乎完全没有紫外线辐射的影子。髙髙的额头,长长的辫子,容貌极像曾在银屏上点燃亚运圣火的天使——达娃央宗。格央也会讲汉语,但是她却很少说话,神情安静而腼腆,然而又有一种极晶莹极透明的东西在眉宇间闪耀着。

我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不停地向她问这问那,她只是简短地回答着,常常沉默地微笑着。到了后来,我的话题也山穷水尽,可是我又不甘心就此罢休,便开始夸她的服饰。在我不厌其烦地赞美声中,格央红着脸坐了许久,然后一声不响地钻进了里间。我有些惶惑,又有些后悔,心想我一定是在哪里无意中得罪她了。正寻思着、格央从里间走了出来一她又换上了一身衣服。“这一身也很美。”我以为格央是穿给我看的,便情不自禁地说道。

“我就带了这两身衣服来,”格央说着把她刚刚换下的那身衣服递给我,“所以,我只能送你一套。”

我呆住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许久,我嗫嚅地说。

“可是,你不是很喜欢吗?”

“是的。”

“你不想要吗?”

“……想要……可是……”我艰难地解释着,小心翼翼地找着借口,以免伤害她,“可是我的身材穿不上。”

“只有能穿的衣服你才肯要吗?”

在那雪一样的目光里,我无话可答。我是多么虚伪:明明喜欢却还不好意思要——因为怕欠她的人情。我又是多么市偿:只有能穿的衣服才想去收下——因为怕白欠她的人情。

我把那套衣服接了过来。

“谢谢你。”格央率先说。

“为什么?”我问。无论如何,该致谢的都应是我。

“你真心收下了我的礼物,我就会安心收下你的赞美。”她说。

我又一次陷入了失语之境。我知道,和不染纤尘的格央相比,我的赞美是太庸俗也太浅薄了。

至今,我仍然珍藏着这套不能穿的藏服。它让我明白:有些衣服如同有些邮票一样,不能使用,它只适合珍藏。而每当我看到这身衣服,就会想起那片阳光灿烂的高原,格央就来自那个地方。也许正因为她来自那个地方,她才会有那样一颗洁净的不污染的心。

那是髙原的心,也是心的高原。

举起你的右手

我知道,让他有勇气举起左手,只是给他的精神一种保护一种抚慰,能使他有胆量举起那只无攀的右手,才意味着真正的灵魂的跃进。

在乡下教书时,学生大多是农村孩子。因为靠近市郊的经济开发区,也时不时有一些随父母奔波至此的孩子在这儿插班。我深深理解那些经济建设者们的艰辛和不易,对他们的孩子也就备加关怀和怜惜——谁愿意手中诞生一个繁华世界的同时,身后却落下一个荒芜的孩子呢?

深秋的一天,我上完早自习回到办公室,桌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

“你是李老师吧?”

“是的。”

“我是东方玻璃厂的工程师,”他掏出名片递给我:“我和校长谈过了,想让孩子插进您的班,请您多费心。”

“不客气。”我笑道。男孩子穿着一件极宽大的上衣,双手紧紧地插在大口袋里,神情极为羞怯。城市男孩一般都很大方,何况他又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我觉得这个小男孩真有些特别。

“他妈妈前年病故了,所以他就穿得不伦不类的。”工程师无奈地苦笑一声,“我太忙。”

“你叫什么?”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更让人怜爱。我伸手想把他拉到身边,他却被电击似的倒退了一步,偎依着爸爸。“他叫黄祷。”父亲略带歉意地代答。

“你来的时候学到哪一课了?”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面色通红:“我不知道。”

“他跟着我东奔西走,有学校就上学。没学校就自己学着玩儿,有时有学校也不去上。惯坏了。”父亲的口气又愧疚起来:“老师您一定要多费心。”

我把他安排到第三排,和班长李薇同桌。李薇是班里头号大方泼辣的女孩子,也许会感染他沉默寡言的性情。可是,第二节课我一进教室,李薇就举手报告:“老师,黄涛占我的位子!”果然,黄涛静静地坐在左边的位子上,盯着课桌。好个霸道的孩子,可又没有霸道里常含的匪气。

“你先坐在右边吧。”我对李薇说。李薇困惑而气愤地看着我,她也许不明白一向是非分明的老师怎么突然这么没有原则?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直觉总有些特别的理由。

做练习的时候,我恍然大悟:黄涛在用左手写字。学生们也很快发觉了,纷纷把目光转向黄涛,轻轻地议论着。黄涛的头越来越深地埋了下去。

“大家不要奇怪,有人善用右手写字,有人善用左手写字,用左手写字的人虽然非常少,但和大家一样是正常的,请大家专心做题。”

教室里慢慢静下来。放学后,我留下黄涛单独谈话。

“你从小就用左手写字吗?”

“嗯。”

“你写字时为什么不用右手压住本子的另一边呢?那样本子不会移动。”

“我有压尺。”他固执地说。“用手更方便些。长着右手不是让用的吗?”我有点生气。他低下头,不说话。

第二天上课,他依然用压尺压本子。我慢慢发现:他不仅倔强,而且孤僻,总是一个人呆着,不和别人玩。更为严重的是:他从不举手回答问题,哪怕是最简单的问题。而我点名叫他时,他又对答如流。看来不是水平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与此同时,孩子们也压抑不住他们的好奇心,开始向我反映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老师,黄涛的大衣服袖子长,小衣服的袖子也很长呢!”

“他写字时常把袖口拖得好脏啊。”

“黄涛从不和我们玩,我们一说和他掰手腕,他就恶狠狠地瞪我们。”

我笑而无语。天真可爱的孩子,世上总有些事是出乎你们意料之外的啊。我想等黄涛把性格的缺陷暴露完之后,再对症下药。所幸的是黄涛思维机敏,成绩优秀,只需在性格的塑造上再下番功夫就可以了。

一个课间,学生做完操之后,我正回办公室,李薇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老师,黄涛和别人打架了!”

“为什么?”

“不知道。做完操后,黄涛和几个男生呆在教室里,不知怎打起来了。我听见有人喊:‘黄涛没右手!’”

我飞奔到教室,黄涛满面泪痕地和几个男生一起厮打,见我进来,男生们都停下来,黄涛趁机狠狠地用拳头砸着。

“住手!”

黄涛置之不理,仍然挥动着拳头。我抢上前抓住他,喝道:

“你还有没有纪律?!”

“我不想上学了。”他冷漠地说。

“为什么?”

“我不想让人拽着我的抽子研究我有没有右手!”他大吼一声,跑出了教室。

下午他没来上课。我拎着他的书包来到东方玻璃厂、找到他的家。开门的是黄工程师。

“老师……他欲语无言。“我想知道黄涛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可他不让。他小时候,我常带工地玩耍,一次意外事故中,他失去了右手。为此孩子变得十分敏感和自卑。我们转了不少学,最后索性不上学,在家自学。因为,他受不了别人的同情和嘲笑——他太要强了。来到这儿时他也不愿上,我想着农村学生厚道,不会惹什么事儿,才硬送他来,可没想到又……”

“为什么不上特殊教育学校?”

“他不愿意。他说自己不是残疾。”

我心里一热:“他在哪儿?”

黄涛打开门,慢慢挪出来,滞滞地看着我。我拿出书包:“我来给你布置一下今天的作业。”

一连两天,我让那几个打架的男生去黄涛家道歉。第三天,黄涛来了。过了一段日子,黄涛慢慢和同学们亲近起来,有一天,居然敢用左手和男生们掰手腕了。胜利之后,他笑得很开心——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啊。在课堂上也敢举左手回答问題了。有时候我不叫他,他还把手举得高高的,一脸焦急。

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他袖子里的那只右手。我知道,让他有男气举起左手,只是给他的精神一种保护一种抚慰,能使他有胆量举起那只无掌的右手,才意味着真正的灵魂的跃进。那天,我讲解着单元测试。

因为事先检查过,我知道黄涛做得很好。黄涛果然举起了手。我一直不叫他。问题快回答完了,我还是没叫他。

最后一道題是最难的。只有黄涛举起了手。我看着他,不做老师,我会!”他急得喊了出来。

“黄涛,和别的同学一样,举起你的右手!”黄涛怔住了。全班一片寂静。

“黄涛,举起你的右手。”

黄涛的泪水慢慢蓄满了眼眶。

“老师,他没有右手。”李薇怯生生地提醒我。

“举起你的右手。”

终于,黄涛慢慢举起了那只袖管套着的手臂。

“大家听着,黄涛什么也不缺,他也有右手,他的右手和你们的一样有请求回答问题的权利。黄涛记着:不要隐藏你的右手,举起你的右手!只有先举起你的右手,你才有可能站起来!”一年之后,黄涛又转学了,从他的信里我知道:他在入队仪式上举起了右手,在入团仪式上举起了右手,在所有表决他意志和心愿的时候,他都举起了那只无掌的右手。他说:“谢谢你们把失去的右手还给了我,我永远记着您的话,只有先举起你的右手,你才有可能站起来!”

后来我也听说,他再也不穿那种长袖子的衣服了。在夏天,他和别人一样穿着T恤衫和短袖衣服。

茉莉传奇

我想:如果爱情是红色的玫瑰,那么友情该是白色的茉莉吧。

我曾说:我只是一个平凡女孩,写肇平凡故事,抒些平凡情绪、祈愿着平凡生活中拥有一些平凡幸福。从未奢望过将来会有什么大红大紫的辉煌。而你在第一封信中就斩钉截铁地预言我未来道路的宽阔和光明。读到这些话,我淡淡地笑了。你,一个年轻雄劲的生命,根本无法体察苦涩孤独淸寒忧郁的生活造就了我怎样一种宁静冷寂的品质,尽管我们一样写文章,尽管你比我大两岁。

然而,《青年月刊》的邻页之缘,《中国青年报》的同版之谊,《深圳青年》的一刊之遇,再加上你真诚恳切的言辞和才情四溢的文章,终于,我提起了笔,以同样的真诚坦率又略含着戒备与犹疑作出了第一次低弱的回应。从此,灰暗了许多年的冬季开始著出了一些淡彩,曾在菁菁校园里一度天真烂漫的青春韶华,如今又在一个又一个点着烛光的夜晚渐渐显出了些许的亮丽。

一封封沉甸甸的信中,你给我讲了你的许多故事:水沟里游动的小蝌蚪如何启动你少不更事的蒙昧,引发了你第一次对人生和命运的严肃思考:十七岁进工厂后如何和一帮小青工喝闲酒垒方城打情架整日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混日浑心。而十九岁朦胧的初恋使你走上正途后又怎样品尝春梦成空的失落和伤感,二十岁则独掌孤灯孤影枯笔刻苦学习艰难创作,真正开始了男子汉的奋发图强。直到现在,用你自己的诗讲,由“独居檐下独枝立”的辛酸孤战,终于贏得了“独有青青竞春色,独孤傲然独香袭”的满园芳菲。

走进你一章一段的情节,被你震撼着,感动着,鼓励着。那个冬季,在炉火红色的火焰和邮衣绿色的飘摇中,快快慢慢松松缓缓地过去了。时间苍老的额头上,淸晰地印上了两个年轻人圆圆的纯纯的友情印章。那个冬季,我过得沉默而丰足。

真的,我是个内向女孩,平日也收到不少文友的来信,我惊讶于他们的才气,欣赏他们的溢彩,感怀于他们的真诚,却从没有什么切肤之感,也没有什么交流与沟通的欲望。即便对你,除了谈些日常生活和写稿子发稿子的话题,也很少谈得更多更深。我习惯于倾听和汲取,却不善于倾诉和吐露。一个人待惯了,就是如此。你也早已感受到我折射出的冰冷和淡漠,便娓娓阐叙,扣人心弦:“你是个女孩,我可以理解你每封信中浸出纸背的冷静和理智,也能想象出你如何在现实和命运的夹缝中踽踽独行。人是应该保存自己的一方净土,但是决不能封闭自己。即使是再美的桃花源,当它与世隔绝时,也就成了一方安宁无波的坟墓。你愿意像我说过的小蝌蚪那样固守在一条即将干捆的小沟里吗?为什么不游向外面渐宽渐广的渠道?当然,对我们而言,一些先天性的东西不可避免。我们都处于社会的下层,单枪匹马,无所偎依,除了一些才华,什么也没有。而这一点才华也是凭自己的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幻想一点点斗志和全部的努力得来的!可这就是我们的价值和财富!你该明白:真情的心灵和真情的文字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使用的唯一有效的通行证明和巨额货币……”合得再紧的门扉也禁不住这样有力的击打,不知从何时起,我一点一滴地向你低语了我的成功与失败,幸福与悲哀,忧伤和欢乐,理想和爱情……

我慢慢地交付着我的信任,这株绿色的信任小苗也得到了你浇灌的最甘甜的泉水和你倾洒的最温暖的阳光:一套简单深情的贺卡,一幅隽美优雅的挂历,一摞为我特制的修长明洁的寄稿信封,一张于我有益的剪报精品或一则重要的文艺信息……与你素昧平生的我,居于遥距千里的乡村一隅,细数你给予的兄长般无微不至又不求回报的关怀与帮助,常常静坐案前,良思久久,却无话可说。

三月,北方还飘着零落的桃花雪,你来信说要来看我,我默默地等着。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因急事外出三天,归来时你已经走了,与我擦肩而过,交臂而失,只留下一纸落着熟悉字体短笺和一盒清香的茉莉花茶。我不知道初春料峭的东风如何吹动着你削瘦的背影和疲惫的脚步,只是在深夜默默地看着茉莉茶时在杯中轻轻地旋舞、摇曳、沉淀,泛出一条条明澈的色调和一道道澄静的波流。

五月的一天,我正在镇上游玩,碰见邻居捎话:快回家,有朋友来了。料想是你,忙满脸风尘地赶回家,果然。你正打开沉重的旅行袋整理着东西。看见我,沉静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我也顿觉无话可说,也不必说。

晚饭是几杯薄酒和几个小菜。虽是初次见面,我们却如老朋友一样平静而亲切地叙谈——难道不真是老朋友吗?

饭后,我们沿着幽静的乡村小路散步,你介绍五百斤煤球用了四个年头的珍奇经验,我描述自己如何声色俱厉地教训宝贝学生,你回忆大雪茫茫卧病三天水米不进无人问候的孤寒和苦寂,我细说求职路上翻山走岭踏谷涉河的无奈和艰辛,我们谈编辑、作家、读者、文友,谈工作、生活、家庭、爱情……望着远方城市的万家灯火,我想起了罗曼?罗兰的话:“智慧、友爱,这是照亮我们的黑夜的唯一光亮。”

有一首歌叫《星星点灯》,对星星我没什么太深的感受,后来有人把它演化为“心灯”,我倒十万分地相信它的真实。

临别在即,'我们沉默着像一泓湖水。,你将来成为一枚金叶子。”你忽然说。

“不!”我迅速反驳:“我不想成为金叶子,只想成为绿叶子。对一枚叶子来说,金色只是一种装饰,绿色才是她的生命本质。随着我的话音,你笑着取出一个封面印满绿叶的精装笔记本。朋友与朋友间的理解与默契,到此已无所求了。我不得不相信:异性之间也有秋水春波般纯洁自然深刻的情谊,尽管,这太像一个传奇。

有时,我想:如果爱情是红色的玫瑰,那么友情该是白色的茉莉吧。她小小地、纤纤地、密密地开放着,雪一样纯,梦一样轻,浓缩在人的心里,到了深夜,这可爱的精灵就会散发出沁人肺腑的香气,久久萦绕、久久徘徊。

明年,我一定要亲手种一棵茉莉,等你再来时,与你同坐窗下,共解花语,好吗?

幸运之泉

如果一个人只惰于听从上天的安排而忽略了自身的力量,是多么愚蠹。

一次,和一个朋友聊天,偶尔谈到了既定命运与个人奋斗之类的话題,朋友涣淡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经——我的家乡有一种说法,凡是子夜零点降生的女孩都是十分幸运的,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业有所成。村里就有一个零点降生的女孩,她家境优裕,工作顺利,婚恋幸福,是全村女孩子羡慕的对象。人们一说起她,就要谈到她的零点降生之兆。她成了大家心目中零点降生幸运儿的有力例证。

你知道,我的客观条件和主观条件都不怎么好,所以我从懂事起对自己就没有信心。村里那个幸福女孩更让我相信: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上天既然已经安排好了你的命运,你再努力也没有用。我变得对一切都无所谓,在天然惰性的驱使下,整日无所事事,随波逐流,任凭母亲怎么劝说也不回头。一次,母亲被我气极了,忍不住狠狠责骂了我一顿,我居然蛮不讲理地顶撞她:“你怎么不把我生到零点?那样我就有福气了,还用你操这么多心!”

母亲怔住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坐到我的床边,温柔地掖着我的被角,轻轻地告诉我:“妞妞,其实你也是零点生的。这些年妈一直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你太浮气,怕别人的好话捧坏了你。不过,你要知道,即使你是零点出生的,也并不是生下来什么都有的。天上掉不下白面馍,咱村的那个女孩要是不学好,现在也不会是这样子。你要是不努力,将来照释没出息。”

我哭了。我开始后悔自己以前的自暴自弃。那一夜,我没有睡。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决不吝惜自己的心血与汗水,决不辜负自己零点降生的这份幸运。

8年之后,我考上了大学。我是村里第一个正式大学生——这时我已经完全相信自己是命运的宠儿了。临走的那一天,恰好是我的二十岁生日,母亲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郑重地告诉我:“妞妞,其实你不是零点生的。”

我吃惊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早已不在乎零点不零点的事了,可她却还一直放在心上——也许只有母亲才会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

“我不过是为了给你鼓鼓劲儿才那样说的。”母亲解释的神态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愧疚而不安。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8年前的那个夜晚,耳边也一字字地响起了母亲当初的话语。我忍不住泪如泉涌。其实愧疚不安的应当是我,不是吗?

从那一刻起,我彻底觉悟了:如果一个人只惰于听从上天的安排而忽略了自身的力量,是多么愚蠹。无论什么时候,一个人都没有理由听天由命。其实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潜藏着许多好机会,但你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挖掘。天会刮风天会下雨但是永远也不会掉下白面馍。你只能用自己的双手,自己为自己创造出一眼源源不绝的幸运之泉。

活着

我活着。这多么重要,多么美好。

“活着无论多痛苦,和死亡相比,都是一种幸福。”一位朋友曾这样说。

她说她七岁那年某天晚上,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忽然那么真切地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我简直快要窒息了,终于大叫一声,从房间里冲出来,朝着父亲哭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一家人都被我吓坏了……”她咯略地笑出泪来,“其实现在我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和磨难,有时甚至到了崩溃的边缘,却还是紧紧抓住一线生机去维持生命……”

“那是因为生命中还有值得你留恋的美好的东西。”

“那就是因为你还有梦想。梦想激励了本能。”

“本能,其实仅仅是因为本能。”朋友一字一字地说:“我告诉自己:你必须活下去,因为你一死就再也没有你了,再也没有你了。”她喃喃絮语着,眼睛湿润了。

人就是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强韧,与死亡抗争时的内在力量简直无法估测无法拒绝无法阻挡。生命有多么大的张力和弹性?不揪扯那根长长的弦索你怎能够知道?!

我的表姐是个容貌非常纤秀的女子,年已三十却仍然独身,她的恋人24岁那年死于白血病,祭日与婚期只差4周。“那些日子,他常常很安恬地躺在库上,如死了一样。有对却会神经质地握住我的手,绝望地絮语:我不想死,你是我的,我不想让别人娶你……直到离世前夕,他才彻底地平静下来,对我说:乖,找个好男人,嫁了吧。什么滋味都尝一尝,才不枉人生一世……我亲眼看着他的灵魂飘逝,竟然没有哭……”

我忽然开始深切地想象着这个不曾谋面的男人,想象着他在生命濒临结束的那一刻对爱情和爱人的狂想、欲望与宽容,心中生出一种隐隐的酸痛,那时他的心,也许再不会有诸如官职、权势、财产之类的渴求了。他只想拥有生命本身——而生命就意味着一切。

“亡者已去,生者犹存。其实他也真心希望你能幸福。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我问表姐。

“也曾试着接触过几个。好像也有各方面条件都挺合适的,可一见面我就没感觉了。一听到那些男人张嘴闭嘴都是‘下海’、‘炒股’、‘名牌’我就会抑止不住地想起他。他们是比他健康,有进取心,一派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神情,可这神情一放到生死截然的那一刻,就充分暴露了他们的轻浮和浅薄。”

“没有生死体验的人,永远不能称之为成熟。”

两年之后,我的表姐嫁给了一位伤残军人。

她不是因为他是二等伤残才嫁给他的,而是因为他懂得生命意味着什么。我深信。

曾看过一部不知名的美国电影,说的是一位“抱着音乐家的梦想”的姑娘为生计所迫,嫁给了一位勤劳诚挚的农夫。家庭的重负和爱的责任使她失去了自己的梦想,她把梦想寄托在极富音乐天资的女儿身上,女儿终于考上了纽约音乐学院,她欣喜若狂。然而女儿却执意要辍学,去做一名农夫的妻子。她大失所望,追问女儿为什么要如此。女儿说:“我知道如果我不去考育乐学院,您就永远不会放过我。您希望我来实现您的梦想,可我的梦想只是要做我爱的人的妻子。也许我的梦想和您的相比显得太渺小了,太卑微了,可是妈妈,我真的希望和他拥有自己的孩子与土地。我决不把自己的梦想遗传给自己的女儿,因为她也有自己的梦想。而生命却只有一次。”

母亲沉默。

数日之后,她的丈夫失事而死。她与女儿穿着黑色丧服目睹他深埋黄土,悠然唱起了当年的老歌……她终于明白:最美好的梦想早已实现了——在爱中为爱而生活。

她把丈夫遗留下来的珍珠项链郑重地赠送给了女儿。

文明的发达带来了多种多样令人眼花缘乱的需求和形式,人们因此而变得琐碎与复杂。以生命为本钱,人们浑浑噩麗却又踌躇满志地奔走、忙碌,直至撒手时分,才发现拿来的都是身外之土与心外之物。“我是为我的心。”林黛玉如是说。这句话让她在芸芸众生中超越了紫陌红尘。‘心是这个世界中最高贵的东西。

为心而活的人,有几个呢?看到心珍爱心的人,又有几个呢?

以一颗纯粹的心纯粹地生活着,是一种勇气,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幸福。

我常喜欢和夫君开一些诸如“我死了你如何如何”、“你死了我如何如何”之类的玩笑,虽无伤大雅却也颇为伤感,有时开着开着我就忍不住假戏真做地落下泪来。夫君就会笑骂:“小心眼还爱啃硬馒头,伤什么心嘛!死是你说的算的吗?那是老天爷的事。咱们要做的就是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多吵两次架,多拌几天嘴,多当几年冤家——也算是福了。”说着拿浴巾擦干了我的湿发,小心翼翼地给我吹起发来。

眼泪又被他勾了出来。

活着。我打扫垃圾,我洗衣做饭,我生气,我狂欢,我撒野,我任性,我乖觉,我爱,我恨。我在大风中去街上的小吃摊吞一碗不甚卫生的凉面,我拿几十块钱做一次风餐露宿的徒步旅行。我写作,我思想,我活着。

我活着。这多么重要,多么美好。

“生不如死”常被人用来形容痛苦境界的极致。我却一直怀疑这个词的浮夸与不可靠。什么是死?死了的人不能说,活着的人不知道,它把死形容尽了,实际上却还是在描述活着。

生不如死,还是不愿去死,还是要生。

“寿比南山”、“长生不老”这类祝辞源于人们对生命的依恋。人们常常遗憾生命短暂,而生命唯其短暂,才值得依恋和珍重。正如花朵,一年四季常开的,只有绢花。即使是绢花,也会被时间的尘埃荡涤失色。

没有人去嗅绢花,她没有香气。一朵花没有香气和一个人没有心有什么不同呢?

信笔至此,忽然想起一部电影名为《活着》。取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