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己的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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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另一种深(2)

洪强看了看对面那个正埋头读书的高高大大的男孩,又看了看天韵。

“天韵,怎么不让人家坐?”男孩突然抬起头笑道,又把脸转向了洪强,“坐下聊聊,好吗?”

洪强一垂头,跑出了图书馆。

天韵长嘘了一口气,和那个男孩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她的神情有些尴尬,而她的心里,却是一种轻松、欣奋和警戒融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而那个男孩,只是狡黠地眨了眨眼。

天韵笑了笑,站起身,准备离开。男孩的声音却温和地响起来我的利用价值就到此为止了吗?”

“谢谢。”天韵说。

“这么简单?”

“那你要怎么样?”

“报酬。”

“你值几个钱?”天韵尖刻起来。

“你说你的男朋友值几个钱?”

“一钱不值。”天韵的唇间迸出这几个字。

“换个说法就是无法估价?”男孩仍然温和笑着。天韵的脸再也绷不起来,不由地笑了。

“这就对了,天韵,有话好好说嘛。”他用那双黑黑的眸子盯着她,“其实,我想要的报酬只是你在学生艺术节上展出的那幅兰花。”

“你怎么知道我叫天韵?你怎么知道我画兰花?”天韵瞪大了双眼。

“我早就觉得那幅兰花画得好,所以记住了你的名字。不过把人和名字对上号,还是刚才那个傻男孩的功劳。”他的脸上又呈现出一种惋惜,“不过,那幅画似乎只获得了二等奖。评委们太没眼光。”

“不是评委们没眼光,是我少画了一样东西。”

“什么?”

“兰蕊。”

“为什么?”

天韵沉默了一会儿不为什么。”

走出图书馆时,校园里已是夜幕初降。那个男孩一直把天韵送到女生宿舍楼下,方才问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刚才图书馆里那么多男生,为什么单指中了我?”

“因为看起来你身体最棒,和洪强打架也不怯。”天韵说着,头也没回便上了楼。走到楼道拐角处,她透过玻璃窗看了看那个男孩的身影,不由地笑了。

他是经济管理系的,名叫康泽。

天韵学画兰花已经有好多年了。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拿来一套发黄的《芥子园画传》让她不求甚解地背念。她不喜欢山水人物,也不喜欢草虫鸟木,却单单喜欢竹兰菊梅的那一本。而《兰谱》又在这一本的最前面,因此她读来读去就只把《兰谱》读熟了,最后竟然只愿意学画兰花。

“为什么喜欢画兰花?”日子久了,话自然多了,康泽便问她。

“宋朝名士王贵学说过:“挺挺花卉中,竹有节而啬花,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兰花窈窕多姿,叶态优雅,花素而不艳,香幽而气清,她这么好,我怎么会不喜欢画兰花?”

“就像你。”康泽道,“我知道洪强为什么会那么迷你了。”

天韵啐了他一口,随之笑而不语。她越来越觉得在许多事情上她无法拒绝康泽。

“那幅兰花图什么时候给我?”每次见她,康泽都会这么问。

“还没有画蕊,怎么给?”天韵皆如是说。

“画一个不就行了吗?”

“还不到时候。”

“什么时候才算是到时候?”

“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

放寒假的前一天,天下着雪。康泽把一个大箱子搬到了天韵的宿舍。

天韵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盆盛开的草兰。

“在哪里买的?冬天的兰花很贵。”天韵轻轻地叫道。“别说这么俗气的话好不好?我不送你兰花,你怎么送我兰蕊呢?”康泽笑通。

天韵静静地在兰花前坐了一会儿,然后从衣箱里取出了那幅兰花。康泽打开,上面的花蕊已经点好了。轻灵生动,跃然纸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轻易点兰蕊吗?”天韵缓缓地说:“因为我总觉得,兰蕊对于兰花,就像爱情对于女人。”

康泽默默地把天韵拥到怀里。

在草兰开谢的馨香中,大学生活很快到了尾声。因为天韵的画在全国获了奖,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所以被决定留在省文联。而康泽留城虽然有了大致眉目,却还不是落地之石。

“得送礼。”康泽说可是我没钱。”

天韵转了转眼珠耍个花招怎么样?”

天韵画的形神具有的古画果然被顺利笑纳,康泽的分配比原来的选择更理想。大功告成,两人喝了一瓶红葡萄酒。每一次举杯,康泽都说着同一句话你是我的蕊,我是你的蕊。”

一遍又一遍,如难弃难离的幸福咒语,愈说愈深。

天韵终于落泪。

婚后的天韵,又推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她站在中点,开始一步步离疏后者,靠近前者。儿子出世之后,靠近的速度更是意想不到地快:康泽的衬衣该熨了,儿子的尿布该洗了。康泽的皮鞋该擦了,儿子的奶粉该买了。康泽的内裤该换了,儿子的户口该报了……康泽,儿子,儿子,康泽,这就是她最重要的生活。她不是不明白其间的单调、琐碎、艰辛、平庸——甚至是无聊,但是,凭着康泽的那一句话,她觉得这一切便都有了结果。

“你是我的蕊,我是你的蕊。”对天韵来说,这是对爱情最深刻的理解和赞美。此时的康泽,正春风得意,欲平步青云。先是做髙级白领,然后自立门户做了领导白领的白领。正如一个瘦弱的逗号很快长成了一个丰满的句号,此后,还遥遥可望惊人的叹号和前程无量的省略号。而家对他来说,则如一个无法长久停留的顿号——早出晚归,中间3个电话,如社会上所有流行的成功而忙碌的标准丈夫。

对此,早已习惯的天韵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许,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爱情和所有的婚姻与我的状况都是大同小异的吧。生活的本质也许就是这么平淡。她想。

两年之后,儿子上了幼儿园,中午不用接。房子似乎突然空旷了许多。天韵重新找出了画笔,在水中细致地洗着灰尘。

“我要画画了。”中午,康泽往家里打例行电话时,天韵说。

“是吗?”康泽不经意地说别那么辛苦了。卖不了几个钱的。不过你要是喜欢以此消遣,就随你好了。”

天韵蓦然怔住了。听着话筒里的声音,她觉出了一种怪怪的陌生。

画,还是一幅幅地多了起来,依然是兰花。天韵就这么无争无比地画着,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直到听到朋友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对她无比谨慎地说起康泽和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康泽去年招聘的职员。喜欢穿大朵大朵牡丹花的旗袍,光艳四射,妖媚八方。把业务开展得红红火火,也把秋波送得滚烫滚烫。没几个回合,康泽就觉得,在牡丹的浓烈里,兰花的清芬淡似若无。

其实他也知道她爱的是他的钱。可是,这样也好,一手交钱,一手交欲,轻松、明白、新鲜、刺激,甚至让他上瘾。因为在她面前他可以尽情粗俗,可以为所欲为,可以释放最大的疯狂。

而对天韵,他只有一如君子他不知道自己还适合什么方式。

然而康泽没有想到:疯狂都是双方的。在他刚有意甩开她时他被蓄谋已久的她在床上录了像。——这个繁华世界上最常用的敲诈手段之一,古老而有效。面对主角是自己的色情片,他填了一张又一张的支票。但她并不满足。她要的是他的公司股份。

他和她僵持住了。知道她是个无底洞,再斗下去,他必会全军覆没。而一旦和牡丹翻脸,他的下场只有两种:一、身败名裂。二、天韵和他离婚。身败名裂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与天韵离婚之后还有可能重温旧梦吗?

他没有把而他知道,一旦失去,此生,他再难遇到天韵这样的女人。“人艺兰之室,久而不知香。”此时他才意识到,他的嗅觉巳经何等残疾了。

康泽绝望如灰。下班后,众人去尽,他常常就默默地窝在沙发上,一小时一小时地熬,熬到深夜再回家。然后躺在天韵身边,一夜夜失眠。

“康泽,我有话对你说。”接到天韵这个电话,康泽知道:有些事情,永远永远也无法逃避。

康泽诉说了一切。

“这件事情交给我。”天韵说,“办完这件事后,我们再办我们的事。”

康泽虚脱似地趴在床上,忽然间,痛哭失声。

“你自己也知道,你把他的钱诈干了。没有了钱,他这种小公司的股份还有什么意义?他要真和你闹个鱼死网破,他固然没有好下场,你也会落个敲诈罪。两败俱伤,又有什么好处?劝你以后做事千万别这么绝,歹毒的名声传了出去,以后还有哪个大款敢让你傍?”盯着对面女人旗袍上的牡丹,天韵面如止水。

牡丹笑起来,走到门边没想到康泽还有一个这么厉害的老婆,可见康泽以前的眼光还可以,不过后来可瞎了眼。算你说得好。我和他的账就此算清。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歹毒,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打算一直傍大款。我现在傍,就是为了以后不傍。像你们这种女人,才是习惯一辈子傍男人的。另外,你其实还得感谢我的歹毒。我要是不这么歹毒,你男人的花花毛病能改?

高跟鞋如锥子般一下下地敲在地板上,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天韵怔怔地坐着。牡丹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如雷轰响。她忽然想起一位国画老师对她说的描述兰叶风情的两句诗泣露光编乱,含风影自斜。”她蓦然明白,乱的是自己,斜的也是自己,不仅仅是康泽和牡丹。

“天韵,你是我的蕊,你是我的蕊,求求你,不要离婚……”深夜,康泽坐在地板上,如孩子般失控地恳求。气宇轩昂的大男人,从来没有这般颓丧过。天韵默默地看着康泽的乱发,想着自己在这种俗滥故事中的角色,忽然觉出有些漫画般的荒唐和不堪回首的酸楚。

“以前,你是我的蕊,我是你的蕊。后来,你是我的蕊,我不是你的蕊。现在,你说我是你的蕊,而你已经不是我的蕊。其实天韵一字一字地说着,仿佛在作一幅极具章法的画我们从来都不是彼此的蕊。我们曾经以为是,那是因为我们并不明白蕊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天韵自顾自地说下去,“今天,如果不是牡丹提醒,也许和你暂时分开之后,我还会等你忏悔,等你回家,重复以前的生活,不会深究什么。因为,正如牡丹所说的那样,我对生活的惰性已经让我习惯了依傍男人,依傍爱情——即使是已经枯萎的爱情。我不敢面对失去爱情假象和没有男人维持的生活。我不敢让自己独立。我只有自欺欺人。现在,”天韵的目光直视着康泽,“我知错了。”

康泽茫然地看着天韵,似乎她使用的是外星人的语言。

离婚之后,康泽便忙着重整河山,天韵则带着孩子步人了另一种节奏的生活:接孩子,送孩子,上班,下班,做饭,洗衣,看望父母,挥毫作画……其实和以前的生活没有什么太大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少了一个深夜回家的男人。天韵这才发现没有这个男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晚上居然还可以无牵无挂地睡个好觉。天韵方才明白:最可怕的不是失去之后,而是失去之前。正如初学溜冰的那些人,刚上场时,无不战战兢兢,可是一旦摔倒,却反而开怀大笑——因为,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会以哪种方式摔下去,却能够无师自通地领悟自己该以哪种方式站起来。

康泽的公司也逐步走人了正轨。这次起步,他少了张狂和凌傲,多了稳重、沉着、宽容甚至忍耐。精明和睿智当然丝毫未减,事业便操作得比以前大气了许多。紧张的工作之余,他常给天韵和孩子打打电话,隔一段时间送一盆兰花,以致于后来天韵的办公室和家里都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兰花。但是他从来不去找天韵,在没有明白蕊的意义之前,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天韵。

一天,他遥遥地在街上看见天韵和儿子一起过街。天韵穿着浅绿色长裙,白色玲珑上衣,儿子穿着一身大红短衣短裤,母子两个一个如淡雅的兰花,一个如清甜的苹果。看着这两个生命里曾经最亲近的人,他的泪水不由地滚落下来。他知道,即便是现在,他们在他的心里也是最亲近的。

天韵的兰花画得越来越好,省美展、全国美展接连入选,近日又在国际画展上获了奖,备受瞩目。一家文化大报专版介绍了天韵和她的画。康泽细致入微地把这张报纸读了无数遍。文章里提到,天韵于某日将应邀到某美术学院举行一次专题讲座。

康泽的心砰然一动。思忖了片刻,他还是把手伸向了电话,拔通了航空公司的订票热线。

金色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温柔地倾洒在美术学院大教室的讲台上。天韵含笑端坐,和学生们如聊家常:“画得再好也不如兰花的本色好。兰花共有三种:草兰、惠兰和剑兰。草兰叶短而细,惠兰叶长而粗,剑兰叶阔而劲。各具特色,美不胜收。”

“您最喜欢哪种?”

“以前喜欢草兰。”天韵顿了顿现在更喜欢剑兰。

“画兰花首先应当注意什么?”

“这个答案挺现成,《芥子园画传》上说:写兰之妙,气韵为先。墨须精品,水必新泉。砚涤宿垢,笔纯忌坚……还要不要我继续背下去?”教室里的人会意地笑起来。

座谈之后,是现场作画。人们团团围住了天韵。兰叶纵横交错,疏密合拍,相映成趣,风神生动。兰瓣浓淡相宜,滋润透明,仙姿绰约,朵朵不同。兰蕊传神如睛,舒展自由,潇洒恬雅,暗香浮染……天韵在众目睽睽之下,笔笔成诗。

“人们都说您的兰蕊点的最有意味,谈谈您的体会好吗?”突然间,有人问道。

天韵收住笔很简单,就是用心去点自己的蕊,”她轻轻地说,“就像对于人来说,有人把爱情和婚姻当成自己的蕊,有人把金钱和事业当成自己的蕊,其实,这些不过是兰瓣而已。真正的兰蕊是生命的核心,即便是花瓣落尽也不会凋零。这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品格和灵魂。”

教室里鸦雀无声,静默中含着些微的惊讶。人们有些不明白,刚才言语平实的天韵为何会把话题扯得如此茫远。

没有人注意到,在人群的最外围,默默地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是最懂得这些话的人。

邀人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