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和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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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母亲针

母亲曾经看来是个粗糙的女人,全没有旧照片里的那种纤柔和婉约。人们说她演过令人心仪的青衣,但是现在她大声说话,大声叫嚷,大声感叹,大声责骂,果敢而决断地做着一切事情。

不,不能说切”。

她还会绣花。

她的花绣得好,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哪家娶媳妇能求得母亲亲手绣的门帘或枕套,就会觉得十分荣耀。而母亲也因此格外珍爱她的绣名,为人绣花绝不收费,一旦接了活就全力以赴地绣好。

绣花的时候她专注而沉静,仿佛整个生命都凝聚在指尖上轻轻舞蹈。她坐在窗边,神态安详,仿佛除了绣花,世上再没有别的事情。

作为母亲,我总觉得她在这个时候才最亲近。我非常想和她叙谈,以喚起她从不赋予我们的那种温柔,但我又不敢,我害怕她骤然恢复素日的情境而彻底粉碎我最后一种浪漫的构图。

想象着是美丽的。

长大以后,我越来越觉出我和母亲本质上的相近。多年的守寡生活迫使拖着五个孩子的她不得不像个男人一样地活着。而我虽然外表柔弱,内心的疯浪狂波也许只有我自己才能明了那种惊骇和危机。

所以某些时候,我非常渴望做一个看起来又贤惠又单纯的好女人,以此来缓解内心的沖突。

所以我冒着粉碎关于母亲的最后一种浪漫构图的危险对母亲说:妈,教我绣花吧。

你?她怀疑地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绣花。

好吧。过了一会儿,她头也不抬地说。

她在褥子下找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布,一层层展开。上面是浓重的圆珠笔勾勒出的花草和小鸟。她又找出一张复印纸和一张白纸,说:你要先学会描蓝。

就是把花样儿描到白纸上吗?我问。

先在纸上描好了,再描到布上。

妈,我直接描到布上好吗?我会认真描好的。我恳求。我知道自己没有那种实验的耐心。

好吧。她给我找出一小块白布。

我很用心地描着。那花样儿呆板涩滞,确实缺乏生机。我只依着大约的轮廓描画,有些地方便随意地发挥起来。

母亲仔细地端详着我描到白布上的那朵花。

好看,很好看。她居然有些忧伤地夸赞。然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不安分太不听话,路子虽不错,到底会多吃一些苦的。

母亲从没有如此明晰地对我的人生道路表态。她简洁而生动的连接与比喻在语音传过的一瞬间便感动了我。到底是母亲。谁能抵达母亲的感知境界?

把布绷上圆圆的绣花架,然后开始用颜色很浅的丝线上底线。浅粉浅蓝浅绿浅黄浅紫。母亲很小心地示范着,不时地用绒布拭手。她怕弄脏那些极娇嫩的花叶。

这么淡这么浅。我有些不耐烦地自语。

这样才给后面留出余地来。母亲说。什么事开头都不可太火爆了,那样路就窄了,浅淡些好,往后怎么做下去都显得自在。

我忽然想起《红楼梦》中“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一章里凤姐在湘、黛、钗、琴等诗仙们吟诗前起的首句“一夜北风紧”。众人都夸妙:“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果然衬得好。待红红绿绿的重色递次绣上去时,便可以觉出底色衬得活泼泼、湿润润、水灵灵的。花儿草儿鸟儿就这么动起来了。

红花绿叶,粉荷翠鸟。母亲说。要知道什么东西配什么色。

如果说我配绿花红叶翠荷粉鸟呢?我笑着问。

母亲沉沉地看了我一眼:那就留给自己看。

我忽然间无话可说。想说的都被母亲说了。

一朵花很快绣完了。母亲用小剪刀把花面上的针脚剪断,然后用刀锋轻柔地在布面上刮出绒毛。一个个细小的针脚慢慢地站起来,依着颜色排成队伍,那么怯弱,那么可爱,又俨然有着自由的骄傲和独立的尊严。

这样就活了。母亲说。

我默默地凝视着那些小小的针脚和手中那只瘦弱的银针。一朵花诞生了,迈着琐屑的步伐开始行走。她孤傲地支撑,她幽艳地开放,她执著地坚守。她诞生之后就有了自己的命运,谁也无法修改和代替。

即使是她的母亲针。

又一次感到了真实的无奈和辛酸的幸福。

抬头看见母亲,她正静静地注视着我,目光恬淡而明亮,关切而疼爱,细致而温暖。多年的粗糙滤出如丝如缎的脉流。一滴,只一滴,就巳足够。

我常想,活着,原本很难。

而刻骨的爱,却能够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