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某宗教部门工作的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这么一个真实的故事。
茌某地的基督教会组织里,有一位被公认为是本地区水平最高的牧师。他对所有的教徒都充满了慈悲和关爱,他对《圣经》的领悟总是独特而精彩,他作的见证句句都含有不容质疑的感激和崇拜,他布道时的神态处处都流露着让人靠近的虔诚和温暖。——他以自己的这一切魅力赢得了极好的声誉,简直像是一颗耀眼的明珠,在众人的视线里熠熠闪烁。
有明珠一样的人,就有尘土一样的人。为教会作门卫的义工是一位巳过六旬的老人。他在上帝的膝下,已经默默地匍匐了三十年。他无怨无悔,严谨辛勤。退休之后,他主动要求为教会服务。每天早上,他都要把教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让一丝灰尘留下。每天夜晚,他都独坐灯下,深深祈祷,让自己在上帝的目光中彻底地洗浴和沉醉。
一个秋天的下午,下了一场雨,院子里落了不少枯叶。雨停之后,老人拿起扫帚,想去打扫一下。他照例走到教堂门口,想从这里开始。忽然,他听到教堂里面似乎有一丝动静。他有些诧异,便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向内张望。于是,他看见了他终生都不能忘却的一幅情景:那个最受人尊敬的牧师,正像研读《圣经》一样专心致志地抠着奉献箱的箱底,一张一张地往外掏着钞票!——而奉献箱里的钱,其实是应当由几个长老定期一起打开,共同清点之后,再由专人保存起来的。
老人膛目结舌。
老人无声无息地放下扫帚,走回屋里。
第二天,他留下了一封揭露内情的辞职信,回到了老家。尽管后来那个牧师受到了相应的惩罚,但是,老人还是重病不起,郁郁而逝。——而在这之前,他的身体没有丝毫不适。
“他的死是信仰之死。”朋友说,“其实,不仅是这位老人会崩溃,就连我也觉得无法面对。如果本来就是小偷作案也就罢了,甚至是做其他事情的任何一个普通人,也能够让人好接受一些。可是,他是一个牧师啊。他每天都在领人忏悔,每周都会为人施洗,每月都在上帝的名下领取工资,怎么会做出这样恶心的事情?”
我默然,想起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
他是一个在全国都很有名气的青年诗人,在一家杂志社作编辑。他的诗和文章都以骑士般的忠诚和纯情著称。但是,听圈内人讲,他其实是一个极放荡的人。我没有相信,也没有不信。那一次,我到北京办事,受人之托,给他捎了一样东西。我们约好在一个小巷口见面。及至见了面,没说两句话,他突然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
“你干什么?”我甩开了他的手。
“这样不是挺好吗?”他厚颜地笑着。
“我不习惯你这种好。”说完,我转身离去。
这一件事,我当然没法不生气,但是我也并没有因为他文风与人品不符而惊诧。我压根儿就没有把他以及其他我不了解的所有人想象得那么干净和神圣。我深深地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甚至是低下的以文字技巧生存的人而巳。他的身上,没有,也不必非有我所珍视的魁力与光芒。
博大的,是《圣经》;体面的,是工作;精致的,是词语;高尚的,是文学,但是,最真实的,却是——人。牧师决不会都心如天使,作家也决不会皆爱如情圣。这位牧师和这个诗人只是把工作当成了工作。在他们的意识里,工作与灵魂无关。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一个人与灵魂无关,那么无论他做的事情看起来多么高雅浪漫,他与灵魂也在本质上有着万里之遥。同样,如果一个人在内心里与灵魂亲密无间,那么无论他做的事情看起来多么沉秽黯谈,也不能在本质上分离他和灵魂的血肉交融。
信仰也是一样。
信仰只是信仰。它像一块朴素的青石。有人把它伪装成珠宝,戴在头上做美饰;有人把它雕琢成武器,拿在手里去慑人;有人把它看作是一把现成的椅子,时不时地坐在上面小憩;还有人把它当成了精神支柱,让它负载自己一生的欢乐和幸福。
这些都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也许是:一定要把信仰和某个人联系起来。人,其实是最脆弱最易脏的生灵。信仰虽然是由人而生,却拥有一种天然的明净和不可更改的深纯。它一旦被人诞生出来,就有了一种超越于人的力量。而我们,如果一定要把某种信仰重新聚落茌某个人身上,最后怎么能不失望呢?
在这个浮躁不安的紫陌红尘中,信仰也许还是有意义的,但是,更有意义的也许还有我们应该怎样去对待自己的信仰。如果我们一定要忠实于某一种信仰,那么,有两点也许应当注意:一,不要把某个人奉为偶像。二,如果不幸有了偶像,那么对这个偶像的坍塌要抱有最充分的心理准备。这既是现实世界对理想的必然约束,也是我们保护自己尽量不受伤害的最佳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