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如潮,花如海,说的比唱的还OK。
——题记
一
清点人数的时候,坐在主席台上的刘静和安奇同时说,李万能未到。
因为李万能“迟来的爱”,他们都产生了“等你等到我心痛”“所有感觉已成空”的心境。
要是平时,刘静和安奇绝不会异口同声地说李万能未到。因为平时开会的时候,他们压根儿就记不起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们甚至有些讨厌这个人开会的风格。每一次开会,李万能一落座,便闭上眼睛,不大一阵,就不打呼噜不歪头地睡着了。他不是那种在开会时闭目养神且能领会会议精神的人,他是那种不歪不斜不前不后就睡过去,散会后让人捣一拳头才能醒来,连会议议程都不清楚的人。每当开会的时候,他必然要用乞求的口气对坐在他身旁的同志说:哎,该出手时就出手。身旁的同志就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然后他就睡着了。散会后,他就会被一拳捣醒,跟在别人后面,溜出会议室。
今天这么重要的会他不到,刘静和安奇都有些“忘记你我做不到”。他们都盼着李万能快一点“在我的身边露出笑脸”。他俩都在心里嘀咕:“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就又异口同声地建议,再等他一会儿,人到齐后再选举。市建设局的郭局长照顾这两位市政规划研究所副所长的民主水平,微笑着幽默,真是“千年等一回”,“等你等到我心碎”,惹得大家也都“露出了笑脸”。
就听到楼道里李万能哼着歌儿,“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走进会议室来了。刘静和安奇两个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会议室里的目光齐齐照射着李万能,把他吓了一跳。所有人的眼睛就像聚光灯,把他照耀得像个明星,他有一种“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舒服感,他从心底浮起一种“根儿深,干儿壮,绿叶飒飒响”的那种顾盼生辉的奇怪感觉。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议像今天这样,有这么些人注意他。他一伸舌头,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老班长啊!迟到了。”步伐轻盈、一片树叶一样飘飘落座。
饱含歉意的目光朝前一扫,主席台上端坐的三个人都在向他微笑。郭局长说,你们单位上五十个人都到齐了,开会吧。
郭局长像前几次参加会议时一样,始终微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一边强调选举正所长的重要性,一边用异常温柔的目光来瞅他,有一种“望穿秋水”的深情。刘副所长和安副所长脸上的表情就像快乐的大头娃娃,但看他时,眼睛里都渗出“攀登高峰望故乡”的期盼。
他也感觉出了周围的同事在偷偷用余光斜视,那眼神分明在警告他“当心夜半北风寒”。但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没有办法去细细阅读别人的眼睛、品味同事的眼神,抵挡不住那种“不知季节已变换”的糊涂。
他确实想把“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但瞌睡虫迅速就把他的良苦用心咬麻木了,“蓝蓝的天空是未知的神秘,清清凉凉的晨风有小小的梦境。”
不由他,还是端坐着进入了梦乡。
迟到,使他忘记给身旁的人交代“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话了。
不用他交代,还是有人把他捣了一拳。他以为散会了,准备起来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有人拉了他一把。一看,会议室的人都在,都在嗡嗡嘤嘤说话,一个同事正在给大家发选票。他吐一下舌头赶紧坐下。那个发选票的同事挡不住他的视线的时候,他伸长脖子朝主席台看,三个人都“笑意写在脸上”,都在向他使眼色,刘静还像蚊子落在眼皮上一样,诡秘地挤了一下右眼。他点了点头,也用眼色告诉他们,“莫愁湖畔走,春光满枝头,花儿含羞笑,碧水也温柔”。发选票的同事到他跟前,像举铁锤一样砸过来一张纸。
他故意问,是点歌单吗?同事点头,同时把双眼闭上又睁开,完成了一个隆重的过程。回答,是点歌单。
他追问,你点了哪首歌?
同事诡秘地一笑,“像雾像雨又像风!”
郭局长介绍完候选人情况,说选举开始的时候,会议室鸦雀无声。
看一下左边,那一位钢笔好像没墨水了,正用三个指头撮着笔朝地上一下一下地画弧;看一下右面,那一位正在低头把选票铺在大腿上,龙飞凤舞地写。细一看,没写一个字,没打一个叉,没画一个圈。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看前边,那一个胸脯趴在桌子上,把选票压在胳膊底下,他只能望其项背。扭头看一下后边,那一位正襟危坐,选票已经折起来放在桌子上了,目光和他一对,把他蜇了回来。朝主席台上看,刘静和安奇正在低头填选票,郭局长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一碰,他马上把脖子缩回来。
只好低头仔细看选票。
选票上说明:1.候选人应按姓氏笔画排列,但考虑到两名候选人姓氏笔画相同,依据英文字母顺序排列候选人;2.请在你同意的候选人的名字下打“○”,在不同意的候选人名字下打“×”;3.两名候选人后有一空格,如不同意上列两名候选人,则可以在空格中填上你认为合适的候选人。
平心而论,李万能说不好这两名候选人谁更合适当所长。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谁不合适。他感到他们一样好,像两只麻雀,展开翅膀能飞,站在树上都“喳喳”。他想,选谁还不一样呢?如果他们一个是鹰,一个是鸡,他会毫不犹豫地选鹰。对李万能来说,两个候选人都像和平鸽。他很为难,在心里对自己说:“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的确,这两个候选人谁当所长,对李万能来说都无关紧要。
对他们,李万能是“一颗枣儿一颗心”。
二
三个月前的“九九那个艳阳天”,在下班的时候,刘静俯在李万能的耳边丢下一句话,“让我轻轻地告诉你”,晚上在家等我。
晚上吃过饭,他就沏好茶、准备好烟,在“寂寞的等待”。他是一个对一切都看得很淡的人,他的信条是“平平淡淡才是真”,他乞求“一辈子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平时这时候,他会拿起话筒喊两嗓子,但今天他没有打开碟机。他弄不明白一贯严肃的刘副所长那阵为什么“眼睛水灵,脸上红霞飞”,看上去没有一丝严肃的意味,这和平时大不一样。他不明白,“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他不知道刘副所长会有什么事找他。难道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可想不起来自己在工作上有什么疏漏。是自己找过小姐?他明明知道她们“众香国里最鲜艳”,但他兜里没有钱。他平时都不和单位上的人拉家常,稍有空闲,就在自己家里唱卡拉OK。他会唱太多太多的歌儿,连跟人说话时都用歌词。他已经盘算好了,如果刘副所长认为这是缺点来找他谈,他就会说,“谁说这一切都是错,那我情愿一错再错”。等久了就产生烦恼,心里抱怨:“我等你等到我心烦。”
左等右等等不来,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他斜躺在沙发上有些迷迷糊糊。
“树上一只什么鸟,呼呼呼呼,让我觉得心在跳?”刘副所长什么时间坐在沙发上热情地问他。
“我的老班长!”他吓了一跳。蹦起来,问,你说啥?
我说,“树上一只什么鸟,呼呼呼呼,让我觉得心在跳!”
噢,你问我的那一只鸟呀,笼子里“那是一只金丝鸟”,是我的“一只爱情鸟”。
有趣。刘副所长微笑着说。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他抱歉地边递烟边问。
刘副所长回答,“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他急于想知道刘副所长来的意思,但刘副所长好像故意不让他知道,他就在心中埋怨,“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刘副所长突然反问,“你的一扇门,世界离你们还那么远吗?钟儿滴答流浪飞沙,真的把颗童心都带走了吗?”然后坚决地说,你“跟我走”!“走,带你去一个地方很不一样,没有昂贵的梦想,没有廉价的忧伤,天空不会永远黑暗,找个地方和自己谈谈。”
上哪里?怎么谈?他不解地问。
上歌厅!
干啥?
说说话。
家里说不是很好吗?
你傻,你在家里还好吗?
有什么不好?
那是你不知道什么叫好,“幸福不是毛毛雨!”
那就走,跟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好。
跟着刘副所长出了家门,外面薄雾般飘落着细细的雨。刘副所长把李万能挂在屋檐下的鸟笼用指头弹了一下,严肃地说,是个好鸟。
刘副所长边走边说一些让他觉得似懂非懂的话:“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
他的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
从一条街道走过来,每个门口都站着挥手和挤眉弄眼的女人。
端端直直走得好好的,刘副所长突然一拉他的胳膊,紧走几步,一头扎进里边是一片暗红色的歌厅,他还没来得及见识那些窃窃私语的男女,刘副所长已把他拽进右边一间鸡笼里。
他感到有些脸热,他觉得那个叫“梦驼铃”的歌厅小得只能关鸡。地毯发霉的味道使他窒息。几个小姐从门口飘进来,嘴里叨咕着“不敢相信这是真,爱的奇迹为我发生。忧郁的日子不再冰冷,是因为我打开这扇门”,就朝他俩扭过来,把他吓了一个趔趄。他以为,这些肌肉像气球一样就要胀破,又像石榴子儿熟透要从裂开的皮里溜出来的丰乳肥臀的女人是朝着他来的。但女人们对他视而不见,都扑向刘副所长了。瞬间,他就体验了“为何选择别人,对我如此冷漠,让我心酸让我痛”的难堪过程。
刘副所长环视一下那些女人,用手指头一个个指点着她们说:“九月里九重阳呵,收呀收秋忙,谷子呀糜子呀呵上呀么上了场。”
真是很好笑,他真的发现那些暴露的女人成熟得一个个都像圆圆的谷子和糜子。
他意识到,严肃的刘副所长跟这些女人很熟。
有一个大眼睛问刘副所长说,“大哥,大哥,你好吗?”
“今天有点烦,有点烦!”刘副所长待理不理。
刘副所长来了,谁陪你呀?女人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脸上“绽放着笑容的花朵”。
点歌!刘副所长这样一回答,女人们先是一愣,然后浓艳的粉妆就增添了一些暗色。
刘副所长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像不认识我们了。你这是“日子过来都是玩乐的主意,笑闹的年纪有的只是多变的脾气”,跟我们闹着玩呢?
少废话,拿歌单来!刘副所长的脸变得像在单位上一样铁板。
一看是真的,女人们疑虑着也扫兴着退潮般扭开了。有的还说,“是不是春花秋月无情,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
留下一个侍候的大眼睛女人,已经把脸拉下来,李万能甚至看出了她脸上的“愁啊愁”。
他被刘副所长拉了一把,他们俩同时坐在沙发上了。女人在茶几上点亮蜡烛,刘副所长在点歌单上面写了些字,然后交给那女人。
电视屏幕上就有一些穿着三点式的女人在沙滩上走来走去。
要是在他李万能的家里,他早就拿起话筒开唱了,可在没有听明白刘副所长为什么带他到歌厅的来龙去脉之前,他对那些由白变红的字幕连看都不想看。
啥事你说。他问刘副所长。
没啥事,就随便说说。
他再不好意思问,就边听音乐边喝啤酒边谈。
刘副所长开始说,“让歌声驱散往日忧愁,让酒香温暖人们心窝……”刘副所长还给他说了许多,他越听越过瘾,忘了问今天来刘副所长究竟要说哪一茬子事。
刘副所长给他说,“常常地想现在的你,就在我身旁露出笑脸,可是可是我,却搞不清,你离我是近还是远……”“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懂你”。接着停下来给他说,有一次,一个大款要建楼,单位里收取设计费标准是五万,大款不干,找到你,让你收五千给他干,那活对你来说很轻巧,你是地质、土建、水暖电样样能行。但你李万能没干,拍着桌子训大款说:你认错人了,怎么能拆单位的台?大款只好给单位交了钱。来,为你不拆单位的台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了一下,他喝了一大口。
刘副所长对他说:“你的心灵是那样的纯洁,你是春雨的亲姐妹。”接着给他说,数九寒天,单位上的锅炉工病倒了,你顶替他没黑没明地烧锅炉,脸黑得像非洲人,但一笑,牙白得也像非洲人。虽然我们知道你跟锅炉工关系好,但不要一分钱的补助,让锅炉工照常领工资去看病,从未给单位提起过这件事。来,为你不给单位添麻烦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了一下,他喝了半杯。
刘副所长给他说,“是天意安排给你我的心,是命运注定你我在一起”,“不要忘记我们之间,永远有同样的血脉相连,再长的岁月,再多的变化,谁也不能将它改变”。“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有乐也有苦。”接着给他说,那一次到银川拉设备,天冷路滑,单位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押车。你对我说,“我的个老班长”,那不是个啥事情,穿上大棉袄就走了。拉上货回来的时候,汽车轴折了。司机搭车回来求援,你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两天一夜,你回来清鼻涕流过嘴唇成了河,发烧到了40度,见了我们还哈哈笑。我提议专门给你开一个表彰会,给你奖励300元钱。把大家都召集起来了,你却躲着下了工地,弄得我很尴尬。来,为“欢乐你不笑,痛苦你不哭”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了一下,他把剩下的酒喝完。
大眼睛女人又给他把杯子添满,大眼睛女人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进歌厅的人,有点胆怯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
刘副所长给他说,“悄悄把你藏心里,只怕岁月告诉你。知道你并不在意,心里偏偏想着你”。接着给他说,评职称的时候,单位上有四个人达到标准,但只有两个指标。量化下来你的分数最高,但因你母亲去世你请了一周的假,不是全勤,就下来了。我说要看一贯表现,谁还没有父母?但安副所长说要坚持原则,你知道,安副所长就是这样心细,我这个副所长,难。说啥,今年也要把你的职称评上。来,为你的职称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一下,他把那一杯一口喝完了。
刘副所长给他说……接着给他说……来,为你……干杯。咣,碰一下,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一舔,他又喝一杯。
刘副所长又给他说……接着还给他说……来,来,为你,为你……干杯,干杯,咣,咣,刘副所长用舌头舔一下,再舔一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该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舌根已经硬了。他对刘副所长说,“美酒加咖啡,我只是心儿醉,想起了过去,一杯又一杯”。
刘副所长扶着他说,“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然后招一下手,让大眼睛过来。
刘副所长一只手扶李万能,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耳朵边上说话。等那女人坐到他们的沙发上的时候,他又双手合成喇叭状对李万能说,“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然后就拍一下他的肩膀,朝大眼睛挥挥手,离开歌厅走了。
大眼睛给刘副所长打招呼说,“马儿你慢些走,慢些走……”
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平时的你不爱笑,很严肃很严肃的谆谆教导,在分手的时候拍着我的肩头,你却笑了。永远记着你的笑,纵然天各一方,挥挥手啊不忧伤,明天更不一样。”
大眼睛突然来了精神,就朝李万能身上靠来,李万能已经软得像一根面条,斜倚在沙发上睁不开眼睛。
女人自言自语,世界上哪有别人替他花钱还不想占便宜的男人?用力摇晃着说“人在天涯,心里是你,情话只好放心底,拥抱着世界,拥抱着你”。
他似答非答地嘟哝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情不是我想象,就是找不到通往你的方向,更别说怎么遗忘”。然后,任凭大眼睛怎么摇晃,他还是进入了梦乡。他对大眼睛说醉话:“天边飘来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多梦的一夜没故事。
第二天他找刘副所长解释,但刘副所长挡住了他的话头,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没看上“溜溜的她”。他想不明白刘副所长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也就安静地走开了,只是心里头感觉刘副所长更加值得信赖了。
三
他用胳膊肘捣一下邻座的同事,同事一惊,忙把选票往怀里拿,怕他看到。他轻轻说,借笔用一下。那位扭头睁大眼睛把他多看了一会儿,心想,你是干啥来的,不拿笔。但还是把笔递过来。他也学别人向前一倾,将选票铺开。就在他将圈要画在刘静的名字上的时候,他又停住了。不由得想起安奇。
一个月前,“数九寒天下大雪”的时候,安奇说,“总说让爱不再是语言”,“今夜我给你制造浪漫”。下班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望着办公室窗外“飘飘洒洒”“塞北的雪”,他想,安奇近来一再强调说,和他的关系好,他也一直这么认为。他也对安奇常说,“我的老班长”,这还用说吗?今晚安奇要给他制造浪漫,不知道那浪漫指的是什么?假如是刘静般的浪漫,他就有些“让人欢喜让人忧”。他怕去歌厅,总不会再让他在歌厅里醉卧花丛吧?细一想,“自古人生多风流,何须愁白少年头”,只要咱“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把握好“峥嵘岁月,何惧风流”!管他“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他也能“风霜雪雨搏激流”。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轻轻推开安副所长的门,一看,安奇躺在靠背椅上睡着了。他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鸟笼,鸟笼里跳跃着一只百灵鸟。
“我的老班长”呀!你怎有这么好的东西?安奇被他惊醒,揉着眼睛说,虽然不是“花儿香,鸟儿鸣”的时间,但我知道还是会“春光惹人醉”。你真是个怪人,这么爱鸟?提回家去!
为什么?
你喜欢!我知道你爱鸟,托人从北京给你带来的。
“我的老班长”,这都是为啥呀?你对我这么好?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爱。”
我不能“糊涂的爱”,这么好的鸟,多少钱?
“钱呀,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刀”,你总是提起那刀子。
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谢你呢?
不谢,不过你得想想,“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这一句把他说的心里一抽,看一眼安奇,一脸神秘。莫非安奇知道他在歌厅睡了一夜?不过他不怕,那一夜他能说清楚,有刘副所长作证。他想把那事给安副所长解释一下,但又一想,如果安副所长不知道那事,自己不就多此一举了?
他突然觉得安副所长比刘副所长鬼,有话就明说嘛!何必神神道道。
推辞不过,他说,那我就把鸟提回去了?
快提回去,晚上在单位门口等我,有事。
“我的老班长”,有啥事吗,能不能现在就告诉我?
不行!晚上再说。
提着鸟儿往回走,他的感觉很复杂,他一直以为自己“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走路一阵风”,可现在他多少有些心神不定,漫天的雪花飞舞,让他产生怪念头,“他看见翅膀在飞,灰色的鸟儿在跟随;他看见树叶在飞,风在跟随”。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荣华富贵飞啊飞,世上的人他追啊追”,许多人想着法子让领导高兴,但刘、安两位副所长却不知道为啥一再想办法让他高兴。他憎恶领导对他好,领导对他一好,就要让他活受罪,他最烦去猜别人的心思,猜领导的心思比干工作费神得多。尤其是这个安奇,这个安奇的那一句话,让他费解。他想,“站在属于我的角落,假装自己只是个过客,我的心在人群中闪躲,不懂我们之间那份真情,犯了什么错?”
他把提回来的百灵鸟笼和他的金丝鸟挂在一起,细细地端详以后,他自己告诉自己:同样是鸟,它们太不一样了。如同他的“刘班长”和他的“安班长”,他们都是“班长”,但有太多的不一样。
安奇比他先到单位的大门口,安奇开着单位的车,就停在单位的门口等他。
坐上车,他问,去哪里?
去歌厅!
“我的老班长”,在我的家里唱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记忆散落了,没有声音。”
他听不懂,事实上,安奇也不让他听懂。但安副所长让他“跟我走”的态度是坚决的。看样子,他原来想好的借口最好不说,他怎么能跟着刘副所长去歌厅而拒绝跟着安副所长去歌厅呢?他感到“说来说去也白说”。
车朝灯光朦胧、雪花飘飘的大街开去,他有无可奈何的感觉。他仿佛听到外面的风在刮,他开始后悔那一天跟着刘副所长去了一趟歌厅,心里想,“我的誓言被风撕碎,像散落遍地的雨水,犯过的错又怎么去追?”
他的心里乱糟糟的,看来,在去歌厅这一点上,两位副所长是一样的。
车停到离歌厅很远很远的停车场,安副所长像下命令,下车!
为啥在这里下车?
停到歌厅门口别人会记车牌号。
车号不是专门让人记的吗?
安副所长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不知道风在哪个方向吹?”我的“快乐宝贝”。
他突然觉得安副所长的话是那样高深,觉得安副所长是那样有学问。他安慰自己,跟着这样有学问的人不会有大错,已经来了,就由着他,不由他又有啥办法?他提醒自己,“小心翼翼收着你的心,我会好好的珍惜”。
走进“梦驼铃”歌厅,他有“月朦胧,鸟朦胧,萤火照夜空”的感觉,歌厅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和暖气的温热让他浑身燥热,呼吸困难。他们还是拐进那一间鸡笼子一样大的小房间里。
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的声音就从外间飘进来。
几种热情的声音如鸟叫般颤抖:真是说话算数,你真的今晚又来了,你“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我在等着你回来,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迎春的大红灯笼门前高高挂,灯下有多少亲人盼着你回家……多红多红的灯笼照亮温暖的家,多深多深的疲惫就融化”“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挂上红灯,红灯挂在那个大门外,单等我五哥他上工来……”
这一次他不紧张,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知道“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先要落在安奇头上。就先坐在沙发上“准备把你看个够”。不料,安奇一摆头,女人们掠过安奇,朝他扑来,安奇倒像是“望着车窗心里乐陶陶”。
李万能的眼睛被一双绵软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他听到那女人说:“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从Mary到sunny和every,始终没有我的名字。要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不仅仅是眼睛里的你。”他用力把那女人的手掰开,一看是大眼睛。他怕冷落安副所长,就不好意思地对大眼睛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安副所长。
嘿,他谁不认识呀,大眼睛和女人们同时说。不过他一直说他姓李,原来在骗我们呀。
一个女人手拿口香糖,用纤细的指尖,把纸撕了,送到安奇的嘴里,说:“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
安副所长大声说,少胡说!拿单子来。也坐在沙发上了。
李万能感到有些怪,安副所长为什么要改成姓李?他不知道安副所长会在歌厅里改姓,觉得自己太冒失,揭了安副所长的底。他悄悄说,“我的老班长”,真是对不起。
不料,安副所长回头对他说,没啥,你放开,“让我们肩并肩手拉手,在那海边悬崖下看浪花,让我们开着车,兜着风,到那青青山坡下采野花”。“空中楼阁青云中,谁不追逐寻梦。”他不知道安副所长是在安慰他还是在鼓励他。
像选票一样的单子拿来,有女人问,点什么歌?
不点歌,点小姐。
女人们马上高兴炸了,点谁?
就她!安副所长指着大眼睛说。其他女人就像瘪了的篮球,蔫蔫地走了。
留下大眼睛点亮蜡烛。安副所长把大眼睛盯一眼,又扭头看一下他,嘿,笑了一声,把他笑得心里发抖。接着安副所长说,听说你们合唱过《萍聚》?
他不知道安副所长的意思,吓得不敢说话。
大眼睛也不说话。
他们俩边喝白酒边唱边说话。
电视屏幕上的女人穿着三点式,手捋着头或甩着头发在游泳池边上走来走去。
大眼睛坐在对面沙发上给他们倒酒。
酒不是在歌厅里要的,是安奇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他对李万能说,家里有两瓶“酒鬼”,今天咱们把它解决了。安副所长拿一瓶放在茶几上,自斟自饮。大眼睛其实就只给李万能在添酒。
安副所长拿着话筒唱,“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我是被你囚禁的鸟,已经忘记了天有多高。如果离开你给我的小小城堡,不知道还有谁能依靠……”接着给他说,你的心很细,是个热心肠。单位的同事闹离婚,你看他的爱人可怜,就去说和,结果被同事赶出家门。你帮他的妻子找了出租房,费力气帮她搬家具。后来,人家两口子和好了,两个人都不理你。单位上人说你瞎操心,帮忙帮不到点子上。我很生气,在会上专门表扬了你,批评了说闲话的人。来,为你乐于助人干一杯。安副所长的酒杯在他的酒杯底下顶一顶,安副所长舔一舔,他也舔一舔。
这回他有了戒心。
安副所长拿起话筒唱,“这样飘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终点又回到起点。过去过去,多少次心乱,今天今天随着云烟渐远……”“若问你是何许人,多姿多彩多风尘,出入虎穴千百遍,多少英雄尽无名……”接着对他说,我细心观察过,你太能干了,会修摩托车,会修电视机,还会腌咸菜,帮人养过鱼,帮人养过狐狸,你会纳鞋底,你会缝衣裳。你早上天天练武,你晚上夜夜练歌。帮别人,你没收过一分钱;干家务,你做饭洗衣样样不弱。有人说你没出息,嫌你连喝酒吸烟都不会。和你一起毕业的同学只顾自己,他们都成了百万富翁,你还是个你,贫穷的你。有一次有几个同学在你面前夸富,你笑着问他们,你们的钱都是挣来的吗?就没有人敢回答了。有一天,几个醉汉喝醉酒来单位闹事,说刘副所长勾引他们大哥的老婆,这么大的单位没有一个人敢说大话。就见你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手持质检锤,断喝一声:耍什么流氓?几个人就乖乖地溜走了。你的名字起得好,但我还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忠孝。你对领导有忠心,对父母有孝心。我发现,把咱们全单位人的优点集中起来都没有你的优点多。来,为你的优秀干杯。安副所长的酒杯在他的酒杯底下顶一顶,安副所长一仰脖子把酒喝干,他也一仰脖子把酒喝干。
他有些得意地看一眼大眼睛,是想告诉她,今天不会像那一天那样傻喝了。但大眼睛却在微微摇头,他不明白大眼睛的意思。
安副所长拿起话筒唱,“你说爱让你心动又让你迷惑,你说你面对抉择总会想逃脱,你在怕什么,是爱情还是我,还是对自己一点也没把握……”“是非公理慎言莫冒犯别人,遇上冷风雨,休太认真。自信满心里,休理会讽刺与质问,笑骂由人,洒脱地做人。”接着对他说,你会下围棋,你会打乒乓球,你还会变魔术。单位上的体育活动没有你就没人组织,单位上的文艺活动没有你就没有气氛。你不是工会主席,却比工会主席有能耐。去年的冬天,在南城路大坡上进行500米自行车慢赛时,街面上有薄冰。你在最后一组出场,同一组其他人几分钟就骑出头了。就500米的距离,从下午三点起步,一直到比赛工作人员与请来维持秩序的警察都回了家,你才骑了50米。单位上的人都见识过你的技术,但过往行人都感到新鲜,人山人海地看热闹,把南城路大坡堵了个水泄不通。你像耍杂技一样,双手脱把,一会儿面朝前,一会儿倒着骑。直到路灯都亮了,你觉得有些饿,才骑出头去。500米路你骑了四个半小时。电视台当晚就播了新闻。第二天,单位上收到了交警的罚款单。你是第一名那是明摆着的,但后来你连最后一名也不是,纪念奖也没拿上。刘副所长说,虽然你技术好,但此事对单位有负面影响,还是把名次取消合适。你知道,刘副所长就是这么认真。但你没有计较,还主动替单位交了300元的罚款。来,为你的宽广胸怀干杯。安副所长的酒杯在他的酒杯底下顶一顶,安副所长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他也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安副所长拿起话筒唱,“能不能就让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之间无法言喻。不要去刻意经营所有的话语,我和你尽在不言中。曾经想要对你说的字字句句,欲言又止的我却词不达意。其实我的感情你都看在眼里,应该明白我的心。动人的话别人都说得比我好,美丽的诗又扑朔迷离……”“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大地知道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甜蜜的梦啊谁都不会错过,终于迎来今天这欢聚时刻……”“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
接着,安奇对他说,你的脑子好,你的手艺精。早些年单位上购进第一台电脑,许多工程师没见过那东西,你自告奋勇去管它,半年后就用电脑设计图纸,许多设计师手工做出的图纸经你用电脑一装饰,看着既漂亮又规范,你从未要过报酬。后来大家都会用电脑了,有人反说你故弄玄虚,说那样简单的东西谁不会使?你发明了一种贴地瓷砖的办法,贴的地瓷砖不空鼓。你搬新家时,和刘副所长同一天贴地瓷砖,他用老办法,你用新办法。半年后,刘副所长的地面鼓起来,没鼓起来的瓷砖敲上去也“嘭嘭”响。大家都抢着让你去指导着贴地瓷砖,刘副所长也把原来的地瓷砖敲掉让你指导重贴。你应该先办刘副所长的事,但你却按大家要求的顺序来排队,最后一个给刘副所长帮着贴瓷砖,把你累得直不起腰,可你吃力不讨好。你给刘副所长最后一个贴地瓷砖,刘副所长失了面子,你连他不高兴都看不出来。后来申请专利时,你坚持以单位名义上报。你真是个傻万能呀!来,为你的心灵手巧、诚实厚道干杯。安副所长的酒杯在他的酒杯底下顶一顶,仰着脖子喝了一大杯,他也仰着脖子喝了一大杯。
安副所长依然是无动于衷,他却早已头晕眼花。他弄不明白,安副所长平时的酒量也不行,今天怎么就变成了酒仙?蒙蒙眬眬中他像是对安副所长作保证,又像是表决心,说,“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安副所长接着唱……安副所长接着说……来,为你……干杯……
安副所长的酒杯在他的酒杯底下顶一顶,仰着脖子喝了,他也仰着脖子喝了……
两瓶酒都底朝天了。
大眼睛一直在偷偷给他摇头,摇得他天旋地转。
他大声问,你吃了摇头丸吗?
安副所长看大眼睛时,大眼睛又不摇头了。
安副所长像是给他们两个说,但他听不懂。安副所长说:“侵略者他敢来,打得他魂飞胆也颤。”就把大眼睛吓得不敢抬头了。
安副所长把大眼睛拉到对面沙发上,一只手搭在她的耳朵上说话,大眼睛先摇着头,过一会儿又点头。
他的眼皮已经打架了,坐在沙发上有些撑不住了。
安副所长过来把手又搭在他的耳朵边上说,“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花开没有四季红,暖春也无百日晴,大千世界人千万,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这里不方便,到别处去!
他的舌头在嘴里乱搅着说,“我的老班长”,我已经走不动了。
心里翻江倒海,只有听安副所长的安排,安副所长说:“心心心相印,手手手牵手,你靠我来我靠你,一步一步朝前走。”安副所长和大眼睛从两边把他搀扶着,从鸡笼出来。
安副所长冲坐在暗红色灯光中的吧台上的女人说,“我要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寻找内心完美的自我,你是不是有些在意?”
那女人回答,“让我们彼此能相信明天,这样的你这样的我不再遥远”。
安副所长像是对着吧台,又像是对大眼睛说,“想和你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还是可以迎着风,随意说说心里的梦”。
大眼睛先点点头,吧台那个女人看到了,接着也点点头。
然后安副所长就和大眼睛搀扶着他出门到停车的地方,坐上车三拐两拐,来到另外一个装潢很讲究的地方。事实上,李万能已经醉得看不出那是一处曲径通幽的地方。
把他扶上床,安副所长好像是语重心长,又好像是在鼓励,对大眼睛说:“宁静的小村外,有一个笨小孩,出生在六零年代。十来岁到城市,不怕那太阳晒,努力在七零年代,发现呀城市里的朋友们,不用灌溉,花自然会开。转眼间那么快,这一笨小孩,又到了八零年代。三十岁到头来,不算好也不算坏。经过了九零年代最无奈,他自己总是会慢人家一拍。没有钱在那口袋,哎哟,往着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来,不用心情太坏,哎哟,向着天空拜一拜,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
然后安副所长又拍拍李万能的脸说,你就当是“你我素不相识,爱从偶然心动开始,扮成你喜欢的样子”。“闭上眼睛就睡,张开嘴巴就喝,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
又对大眼睛说:“天地悠悠,江河横流,一个美丽的传说,伴着人们度过多少春秋……”“春花秋月它最美丽,少年的情怀是最真心,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要好好地去珍惜。“”何不游戏人间,管它风风波波多少年……”
摆摆手表示要再见。
你走了,我害怕。大眼睛确实有些害怕。
安副所长拍拍胸脯说:“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双手擎。”你怕什么?扭头拉开门走了。
门“哐”地响过之后,大眼睛就有“冬月里腊月无花采,霜打的梅花便自开”的感觉。
望着已经在床上打呼噜的李万能,大眼睛自言自语,天底下真有傻人,怎就看不出“酒鬼”里有鬼?怎就看不出那两瓶子酒,一瓶是水,一瓶是酒?
细瞅着床上那个像是从不知道女人究竟有什么好处的男人,她就顾影自怜起来。唉,“滔滔长江水,东流终有源,匆匆人生路,莫把路走偏。功名利禄如云烟,不可太贪婪。恩恩怨怨何时了,何须多纠缠?”
她把床上的被子给他盖好,听他好像是在说梦话:“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爱我的人她还没有来到……”“不必烦恼,是你的想跑也跑不了;不必徒劳,不是你的想得也得不到!”
她的“泪水呀止不住地往下流”,自言自语道,“男女是一块难揉的面,男女又搭一挂难下的车,男人河有的很清澈,男人河有的很浑浊。”手脚利索地拉开门,回头看一看,向已熟睡的李万能轻轻道别,“在分离的那一瞬间,让我轻轻说声再见,心中虽有万语千言,也不能表达我的情感,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让我再看你一眼……”
毅然朝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夜色中去了。
第二天醒来,他揉一揉眼睛,一看,冬日的阳光已经透过窗帘洒在床角上了。
“我的老班长”呀!这是在哪里?他不明白咋就“一夜风云散那,变换了时空”,“高天上流云”般地溜了。
他记不清昨夜后来发生的事情,躲着不想见安副所长,但安副所长来找他了。
你是“金翅那个鲤鱼敢玩水,不白活一回”。安副所长说话时脸上没有表情。
我是“一个人走在旷野上,默默地向远方,不知道走到哪里,有我的梦乡……”他问安副所长,是谁才配有那个漂亮的地方?
“翻过千层岭,爬过万道坡,谁见过水晶般的冰山?”
安副所长像在赞赏那地方的豪华,又像是在恭维他李万能享受了别人不曾企及的待遇,但就是不回答他的问题。
“这只爱情鸟已经飞走了。”安副所长紧接着语气沉沉地说。
哪一只爱情鸟?怎么飞走了?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
“我的老班长”,我怎么知道?
她给老板说,洗手不干了。不说了,我给了老板两千块钱,摆平了。
从此以后,他欠下了安副所长的债,见了他不由得就心“怦怦”地跳。他也经常想起那个像吃了摇头丸一样朝他摇头的大眼睛,也仔细琢磨,“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这一只“老虎为什么不吃人?”嘴上有时下意识地念叨,“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四
请监票人开始工作。郭局长话音未落,有人已经起来往前面的大红票箱里投票了。
他在安奇和刘静的头顶上绕了无数个圈,但他们两个的名字下始终没有圈。他觉得画圈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他都有些羡慕阿Q了,那个纯洁善良的人到最后还能用尽全力做好画圈的事情,算是一个伟人。
他没办法在刘副所长和安副所长之间分出高下,因而就没办法让这一件事情圆圆满满,他也就没办法使他的心画一个圆圆的句号。他想:“我生在圆圆的世界里,无数个圆圆漂浮在我的心海。圆圆的气球,带走了我童年的风采;圆圆的太阳,一天一天把我推上了人生的舞台。我生在圆圆圆圆的世界,无数个圆圆载着你我向一起走来。人儿的圆圆,才是一个圆圆的世界。”现在他没办法让刘静和安奇那两个人圆圆,因而他的这个世界也就没办法圆圆。
他在上下来回走动的人的空隙里朝主席台上看,大约是以为大家都已画过圆了,刘、安二位副所长都略带威严,刘静十个指头相插,两个大拇指上下交替着画圆圈,没目标地朝投票的人看,安奇低头在写什么。只有郭局长在关心地睁大眼睛看着人们往票箱里投票。
他不由得觉得郭局长是那样高明,郭局长到底是郭局长,在设计选票时就处理得很圆满。
几天前,郭局长打电话约他到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茶,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们单位是企业管理,要民主选举所长,你看谁合适?”
“我的老班长”,你看我“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你咋问我呢?
安奇和刘静都说就你不会说假话。他们两个人谁当所长更合适?
都合适“!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
我看你也会耍滑头!郭局长有些不高兴。
真的,我看谁都合适。
要是硬让你在投票时选一个,你选谁?
“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亦真亦幻难取舍。”谁的名字在前面我就选谁。被逼急了,他急中生智。
你是一个典型的滑头,但滑得可爱。他看到郭局长沉思了一下后又高兴起来。
你回去上班去吧。郭局长起身送他。
他想问郭局长:“东边有山,西边有河,前面有车,后面有辙。究竟是先有山还是先有河,究竟你这挂老牛车走的是哪道辙?”但他又不想多事,不敢问。他听人说安副所长给郭局长当过秘书,弄不好惹郭局长生气了,让郭局长批评,就回来了。
郭局长果然想办法把安副所长的名字排在了前面。
虽然那一天说过,谁的名字在前就选谁,但现在他觉得那样做很不道德,太没良心。他自责,“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涛走云飞花开花谢,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可他必须选择,他要是像郭局长那样高明就好了。
投票都快结束了他还没有作出决定。他想起中学老师在讲《阿Q正传》时的话:可悲呀,死到临头了,还画什么圈。对,都到这份上了,还画什么圈?忽然,他心里一喜,“我的老班长”呀,我要是在谁的头上都不画圈不就成了,我不签字画押还不成吗!
就剩三五个人没有投票了,郭局长已经在盯着他了。趁投票的人挡着郭局长的时候,迅速把选票折好,把钢笔还给邻座,大胆走上去了。
没敢看主席台,把选票投到票箱里去了。
他如释重负,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怎么就像做贼一样,他紧张得出了一身汗。他才知道,“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生活是一根线,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
郭局长宣布,监票人开始计票。
计票的办法很原始也很公开,就在主席台右边的一块写字板上画正字。
轻音乐在会议室响起来,一个女人轻柔地唱:“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把我想成变了样,我不怪你会这么想,换了我自己也一样。……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没有我你走在小路上;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不让我陪在你身旁。”
大多数人都静静地坐在会议室看计票结果,但也有人走出会议室到楼道里伸一下懒腰。他也走到楼道里来了。
看着街上匆匆行走的人。他想,不管他们去干什么,他们都在为人生画圈。他为他自己没有动笔就把事情处理得很圆满而自豪,不管谁当所长,他都问心无愧,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他们两个。他偷偷地笑,这就叫不战而胜。
他平时不吸烟,他跟楼道里会吸烟的同事要过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像电影里的老板一样,很惬意地吐烟圈,尽管那烟圈并不是很圆,但那毕竟叫烟圈。
要宣布结果了。有人在会议室门口招呼在楼道里的人。
他一走进会议室,目光“刷”地把他包围了,目光像强大的气流把他压服在他的座位上。
他不知道他咋会把那些人的眼睛惹得那样明亮且多情,就低头躲避。
郭局长站起来,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不像过去那样微笑着环顾左右,而是盯着另一只手上的一张纸声音有些低沉地说,现在宣布选举结果:发出选票50张,收回选票50张,弃权票1张,安奇得票1张,刘静得票1张,李万能得票47张……
哗——“掌声响起来”!
他像被人抽了筋一样软在椅子上说,“我的老班长……”
会议室再一次响起音乐,毛阿敏在唱:“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掌声响起来,我心更明白,你的爱将与我同在。掌声响起来,我心更明白,歌声交汇你我的爱……”
200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