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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狐狸台

我小时的玩伴除了二焕这个跟班,还有花枝。我跟花枝玩,一个因为她爹做的豆腐脑好吃,第二就是为了玩狐狸台。

我跟花枝家住得很近,她家在东边一个死胡同的尽头,那条胡同只有她和金柱哥两家。金柱哥在别的乡镇教书,金柱嫂也跟了在学校专管打铃,所以他家除了过年过节有点人声,平时都是空着。这样,这条胡同除了花枝,花枝她娘,花枝她爹,花枝她姐,极少有人走动。少有人走,才能玩狐狸台。

狐狸台,你肯定以为是聊斋里的地名吧,其实不,它是我跟花枝常玩的一个游戏。

游戏是这样,胡同中间是流水的深沟,两旁是垒起走路的高台,靠花枝家这边儿比对面相对低些。我们两个人,一个站在高坡,一个站在低处。站在高坡的要不断的从上面跑下来,调戏低处的人。如果总在上面站着不动,或是跑下来时被捉住,就算是输了。所以,玩这个游戏,要不断地跑上来跑下去,要身形灵活,还要眼明手快。就是要跟狐狸一样狡猾和灵巧。

玩这个游戏,我总是赢不了花枝,我红着脸喘着粗气在高处跑时总被她轻而易举地捉住,在下面追常遭她拍肩摸脸地调戏却又被她像泥鳅一样从手边儿滑走。

那天,我又输了。我对花枝说,今儿不玩了,去你家吃豆腐脑。花枝说成。

花枝家一个人没有,都下地去了。花枝爹是做豆腐的,每天起早敲了梆子走村串乡,卖完两担豆腐再下地做活。刚进花枝家屋门,就闻到一股生豆子味儿。门左边的大锅敞着盖,热气腾腾地冒着气儿,锅上面吊了一块大白布,我站到锅台去拉,那布就晃晃荡荡地像自个儿打秋千。一盘新鲜的豆腐脑放在堂前的八仙桌上。我伸手就去抓,花枝忙打,拿筷子,这脏爪子!

我就着掺了玉米面的馒头,吃掉半盘豆腐脑,又舀一碗凉水喝了。我说花枝我吃好了,玩狐狸台去吗。没人应声。

走进花枝跟她姐住的屋,她正趴在炕上,手里好像摆弄着什么。我说花枝你是不是聋了。花枝说你别闹,看这是什么。花枝手里拿着一双鞋垫,图案是一对鸳鸯戏水,绣了一半。这种鞋垫太熟悉了,在我们鲁北乡下,要是哪个闺女定了亲,那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线绣鞋垫,给谁,未来的男人呗。

我呸一声,啥稀罕物呢,一个破鞋垫哟,肯定是你姐给他男人绣的吧。花枝说,才不,我姐烦死那男的,才不会给他绣。我还想再问,花枝抓了鞋垫塞到炕头的被子里,飞快地溜下炕。

二焕是我的死跟班,可这阵跟我远了。有次,我跟花枝走着,她从后面追上来,往花枝口袋里装了满满的三把玉米花。我也把口袋撑得老大,她却没给我一粒。我骂二焕你眼瞎了,我的呢。二焕把眼翻得跟真瞎了似的,你赢一次我就给,你行吗。

我真受打击了,憋在家里任谁喊也没出去。天渐渐黑下来,我悄悄溜出家门。

街上还挺热闹,卖烧鸡的老王,卖烤地瓜的老邱,卖炸货的老吴。还有几个吃饱了没事做的,都围在老王摊前的马蹄灯下闲说话。

走进花枝家的胡同,漆黑一片。我心下害怕,想走。可一想起二焕那白眼,又站住了。凭着感觉,我摸到高处,开始在上面跑。起初慢,后来快。来回跑了十来趟,坐在地上不动了。我正寻摸着想回家,忽然,花枝家门响了。坏了,要让花枝看到我在这偷练,还不笑掉大牙。我忙跑下去,伏到沟里。

门轻轻地开了,出来一个人站在黑影里。一会儿,花枝家前面的屋山上沙沙的有了声响,黑影里的人低声问,铁牛哥,是你吗?我听出来了,是花枝她姐。她嘴里叫的铁牛哥就是她家前邻居。铁牛顺着院墙溜了下来,一边儿喘粗气一边儿说,我早来了,在上面趴得腰都疼了。花枝她姐说,铁牛哥,鞋垫我绣好了,你拿去吧。原来那鞋垫是绣给铁牛的,可是别的闺女都是绣给自家男人,铁牛又不是花枝她姐的男人,干吗要给他啊。

在沟里我伏得脖子疼,可又不敢站起来。好容易盼得他俩不说话了,却还是站在那儿不走,好像还有摸摸索索的声音。我实在受不了,正想倒着向后爬,花枝她姐忽然说,铁牛哥,我得进去了,要不让爹他们发现就坏了。铁牛说,好。铁牛又从院墙上了屋山,花枝她姐也进去,咣一声销了门闩。

我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土往家走。这黑灯瞎火的,花枝她姐跟铁牛干啥呢,好像他们贴的很近,还摸摸索索的,哼,准没干好事儿。

下学时,我叫花枝玩狐狸台。花枝说不行,姐跟爹娘生气,我不敢出来了。我问咋了。花枝说姐想退婚,可跟那个男人都订四五年了,那男人还是娘的干亲戚。我说花枝我知道你姐为啥退婚。花枝问为啥。我说她想让铁牛当她男人呗。花枝说你瞎说。我急得脸都红了,骗你小狗,你姐那鞋垫都给铁牛了。花枝问你看见了?我说真的,他们偷着见面,还,还……花枝也急了,问还怎么了。我想着他们站着摸摸索索的,还离那么近,我想他们肯定是亲嘴了。对,就说亲嘴了,要不花枝肯定不会信的。我说,他们还亲嘴了,亲得挺香呢。不信这几天晚上你偷偷跟着你姐,准能看到。我怕她再问我是咋看到的,就赶紧跑了。

跟花枝玩狐狸台,还是我输。

有天很晚了,我都打起了头睡,听外面乱哄哄的。一会儿,妈进来对坐在炕头的姥姥说,卖豆腐的宝德家打热闹了,他家大闺女偷着跟吴大成家的铁牛好,两人见面,给宝德逮到了。我心想坏了,准是花枝跟她爹娘告了状。姥姥说,那丫头不是有主了吗。妈叹口气,谁说不是,那闺女看不中她男人,想退婚,宝德又不许。

我到花枝家,总见她跟她姐住的那间屋关着门。

又一日,二焕满头大汗地跑来,拉起我就走,说花枝她姐喝药死了,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花枝家胡同里全是人,里里外外的,我们弯着腰从人缝里钻进去。花枝她娘眼泪鼻涕一片,嘴里还念念叨叨。花枝她爹蹲在地上,样子很吓人。深沟里蜷缩着一个人,脸朝下,披头散发的。

我跟花枝再也不玩狐狸台了,一进胡同,就想到她姐趴在深沟的样子。花枝说,我恨死狐狸台了。其实,我更恨,比她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