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有万千，但大体可分两种。
一美梦，比如卢生的黄梁梦属真正的美梦，比如庄周梦蝶亦可称美梦。二恶梦，淳于棼的南柯一梦，虽梦中先状元后附马，享荣华，阅富贵，但在兵败遭贬中忿忿醒来，可列入恶梦之属。唐国公李渊曾梦身死堕于床下，为群蛆所食，虽被占为得天下之兆，可这梦却是真真的恶梦。
小林今天就做了个梦，小林的梦是在中午时做的。
其实小林这个梦很简单，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一颗大牙，血淋淋的。醒来后的小林，惊出了一身的汗。
小林躺在床上，不安起来。
小时候，奶奶说梦见掉牙是个不好的兆头。还有那些鲜红的血，自古以来，不管是现实还是梦里，血光都不是祥兆。
小林想到了周公解梦，单位的李姐对此深信不疑。有例为证：前阵李姐做梦，梦见家中起火，解梦曰，家庭成员中会有好事。不久，老公升迁。又，梦数只老鼠在室中滴溜溜乱蹿，解梦曰，家里失窃。果然，半月后的晚上，李姐与老公吵架，老公摔门而去，李姐赌气早睡。小偷便从忘了关的厨房窗户潜入，在客厅乱翻，盗五百现金及一部手机后，把李姐的衣服扔至楼下，由正门从容离去。
此两件事后，小林和同事们在李姐的带动下，也对周公解梦感起兴趣来。有事没事就喜欢查看对照，占个凶吉。
小林忙下床，进书房打开电脑。在搜索里输入周公解梦，然后找到身体一栏点开牙齿。果然，上面有很详细的解释。
梦见掉牙主凶，掉门牙要小心不要与人争吵，掉大牙有亲人去世。
显然，这是个恶梦。
小林坐不住了。
虽然小林平时跟着李姐她们瞎掺和，其实就是图个乐子，心底里压根也没当回事。可这次，小林心里直犯嘀咕，做梦就做梦，为什么非梦见掉牙呢，梦见掉牙也就算了，可为什么偏偏掉的大牙呢。以前自己做梦，常常是醒来就什么也记不起来，可怎么偏偏这次记得如此清楚呢？小林好像还能看到自己满嘴的鲜血，闻到满鼻的腥味儿。
亲人去世，他首先想到了父亲。
四年前，父亲从三尺讲台走下来。走下来，失落了一阵后便悠闲地生起病来。一点也没错，父亲病得是很悠闲。大病不犯，小病不断，今天头疼明天腰酸，治好了白内障颈椎又出了问题。
教书时的父亲可不这样，像台打磨顺滑的机器，转得欢着哪。
父亲说，那时他忙得没有时间生病，现在好了，把时间都用在生病上。
父亲除了生病再就是逗小白。小白是条京巴，长长的毛，脸长得像个小老头，起初小白不叫小白，父亲叫它老头。可自从小林的儿子迷上蜡笔小新以后，非要把老头改成小白。最后，老的妥协。
父亲没事时就爱逗小白，他说小白，把报纸给我拿过来，小白你打个滚，小白你闻闻我这药是个什么味。他还爱跟小白说话，他说小白我今天赢刘大胖子了，我跟他下了三年可是第一次啊，你是没看到他那个样子，嘴上能拴头驴。小白物价又涨了，你以后不能吃肉了，小白，小白，小白……
小林一去父亲家，母亲便牢骚满腹，老头子眼里只有小白，跟小白一天说的话赶上跟我一个月的了。每逢这时，父亲会问，你能跟小白一样安静的听吗。母亲就沉了脸，你再生病，让小白照顾去！
但父亲的病没有大病，没有那种致命的心血管病。
可小林一看到亲人去世这四个字时，还是一下子就先想到了父亲。小林不知为什么会想到父亲，他大可想到有糖尿病的母亲，想到刚做过手术的老丈人，可小林真就先想到了父亲。
下班后，小林去了父母家。
进了门，儿子正满嘴冰淇淋在看动画片，见了小林，以为是来接他回去的，立刻不高兴起来。小白跟儿子结成统一战线，从沙发上跳下来，围着小林示威样的叫了几声。
听到响声，母亲从厨房走出来，问在不在这吃饭。小林说，不用了，我一会儿还有个应酬。
小林走进书房，没看到父亲。问儿子，说爷爷出去下棋了。
小林松了口气，想想还是不放心。
他走到厨房，问母亲父亲最近身体怎么样。
母亲嘟囔着，老样子，这几天又闹胃疼，还不是老早落下的病，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疼才怪。
小林不甘心，又问这阵没闹心慌头晕吧，心脏有没有事，血压高不高。
母亲回答，心脏跳得咚咚的，血压九十一百一，常去社区量，你就放心吧。
小林又说，您可注意着他，有什么反应赶紧给我打电话。
母亲觉出了不对，说你这孩子，怎么了这是？你们爷俩有什么事瞒着我不成？
小林不敢对母亲说他做的梦，更不敢说亲人去世他认定就是父亲。忙道，没有，没有，就是让您们注意身体，我有事先走了。
不等母亲回话，小林抓起沙发上的钥匙，噔噔噔下了楼。
一连几天，小林都坐立不安，一听到街上的救护车响就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被小林弄急了，认定他们爷俩有事瞒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要问个究竟。还有三更半夜的，小林总觉得有电话响，他怕万一父亲出事，母亲打来电话接不到呢？于是，他把座机声音调到最大，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铃声加振动。
小林在煎熬中过了月余，父亲依然好好的，可小林却被那个梦折磨得形神俱散。
这日，小林接到爱人电话，中午到家，让小林去接站。
放下电话，小林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有人分担了。
在单位，虽然李姐她们每天还在做梦解梦，但小林从没跟人说过他这个梦。小林想，虚的假的梦可以拿出来让别人解，可真的实的就只能自己解了。
小林把车拐到滨湖街，才想到现在正到人流高峰。小林父母家就住在这条街上，两旁全是卖菜和做小吃的商贩。下班买菜的人还有附近学校的学生把原本就不宽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小林决定在前面掉头。
小林刚把车倒进一条胡同，手机响了，是爱人打来的。问小林在哪，小林说在滨湖街，爱人说，正好，我特想吃凉皮，你顺便买上一份吧。
小林望望刚刚挣脱出来的人流，皱起眉头再次拐弯。
他忽然看到父亲，远远地从人流中挤出来。左手提着一把芹菜，芹菜很新鲜的绿着，茎杆挺直，芹叶倒垂。右手一袋雪塔精细水饺粉，随着匆忙的步伐在膝盖处晃悠。
他摇下玻璃，想告诉父亲一会儿过去吃饭，可离的太远。偏偏这时，手机又响了，爱人说，再捎几个小米面的窝头。他一边应答，一边向路边靠去。突然，汪汪两声，小林觉得车子动了一下。
小林忙向前看，一个白影飞了起来，小林看到白影的脖子上系着一只小巧的铜铃铛，那是前几天他替父亲买回来的。
小林心想，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