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为什么可可西里没有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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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太阳很红,战友倒在雪山上

这是春天一个懒洋洋的中午,静坐树梢的山风纹丝不动。不少人都没有午休,在京城西郊一片松林中毫无目的地散步。我也走在其中。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个小收音机,在阳光与阴影的间隙无声地穿行,收听着一个沉重的消息。留在石子路上的脚印,很快就被投射下来的阳光抹平。

我走出松林,站在一个土坎上,捻小了收音机的音量,四处张望,寻找。望什么,找什么,我也不知道——

几片本该在冬季落下来的树叶忘在了树上;

一栋栋新耸起的高楼窗玻璃上软软地贴着明丽的阳光;

蜷缩在墙头的小鸟有气无力地叫着,嘴里咀嚼着阳光碎片。

……

满世界都是阳光。突然拂来一阵微风,把天地间的阳光绕成了线团。

所有这些看似的轻松都被人们那越来越沉重的脚步,踩踏得一点儿也不轻松了。

此刻,伊拉克战争正亲吻着和平。

人们为什么心不在焉在散步?明丽的阳光为什么变得压抑?我在这宁静的京城寻找什么?

答案全有了。

远处,一个高高的烟囱正源源不断地吐着滚滚浓烟。这使我不得不怀疑,狂风暴雨走过以后,这儿的天会是蔚蓝的。

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天的那个故事,那是一摊鲜红的血。那摊血肯定比眼下的阳光还壮美,因为它上面颤动着一个兵的生命。

他比我年轻,他却成了被人们称为先烈的上一辈人;如今我已经老了,他还是18岁,永远的18岁。

我说的是我的战友王治江。

这个时代,每天都会碰上让人费解的怪事:一列火车正载着非典型肺炎驶向北京;一直被大家看好的老萨几乎没放一枪一炮就和共和国卫队蒸发了;强盗穿着警服带着警犬大白天入室抢劫。不管奇事有几多,这一点我任何时候都不怀疑:战争阉割了和平,握屠刀的人的手也肯定会化脓。我理所当然地诅咒战争。当王治江死在和平的日子里时,我又明白了另一个道理:阳光里也有枪声。但是,不是死在战争中的人是不能称烈士的,通常的叫法是因事故而亡。

王治江很冤。

他躺在青藏公路下的冻土地上长眠不醒已经45年了。他的伤势很疼痛,他的灵魂很寂寞,他的心里很委屈。但是,他不会孤单,因为他的身边躺着不少伙伴。据说,青藏公路平均每一公里路基下就掩埋着一个先烈的遗骨,他们是曾经修路、护路的工人和执勤的战士。这就是说,两千公里的公路线是用2000多名先烈的遗骨托起的。汽车的轮子每向前滚动一步都是碾在烈士的肉体上。当然包括王治江。

孙子兵法演绎得很纯熟的国度,只拥有昨天的战争吗?也许硝烟暂时逝去,两军对垒的战场也没有了。可是枪声依然不时地响起。那2000多名先烈就是在和平年代献出生命的。

阳光里的枪声,不见硝烟的死亡。

45年,包括我在内的这一代人真的已经老了,一切都变得成熟。但是,王治江倒下的地方那摊鲜血永远是那么清新、鲜亮。那个清晨一直到那个傍晚,那鲜血装点着青藏的山水。山水更好看。

我需要一片安静的草地,铺开广阔的回忆……

这是自从我上高原后遇到的最冷的天气,干冷干冷,把人的头发冻得都要在帽子里立起来了。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头天夜里巴颜喀拉山落的那场雪没有带来丝毫的湿润。

太阳很红,但是它似乎不散发热量,倒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块冰坨。

王治江就是在这个早晨怀着对这个冰坨的诧异离开我们的。后来我始终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我们的车队上路之前,治江对我说:今天这太阳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像随时要爆炸。我听了一笑了之,心想,既然半死不活,怎么会爆炸?笑话!

他就是在讲了这句话之后不到一个小时遇难。我恨死了那个报丧的太阳。

记得我们的车队驶过野牛沟不久,一个骑着枣红色大马的像猎人一样的藏胞,拦住车队给我们报信。他说有一股残匪一小时前窝藏在了前面的寺庙,他们穷凶极恶,刚扫荡了一个牧村,很可能还要抢劫我们车上运载的物资。

那个年代,青藏地区解放不久,时有匪徒窜出来骚扰,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这小股残匪的出没虽没有让我们草木皆兵,却使大家有了警惕。连长下令,全连所有的车在经过寺庙时,拉开车距,高速前进。万一哪辆车被匪徒拦劫,其他车不必停驶照管,由连长坐的最后一辆车对付、收容。

连长的话很简洁,就这么几句。我们听得出来,这是战前动员。

王治江的死一辈子都戳得我心肝疼。

刽子手在大白天操起屠刀杀人。我们的一辆汽车被匪徒烧毁,地点恰恰在那个寺庙前。驾驶员和助手一伤一亡。亡者就是王治江。

事后,我们分析了这辆车被毁的经过:毫无疑问,由于驾驶员的惊恐,或车速缓慢或车子抛锚,才让匪徒有了下手的机会。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匪徒设了路障,这辆车落入陷阱……总之,王治江死了!

收拾他的尸体是在我们完成任务回来以后。当天傍晚我们就回到了王治江殉职的现场。

他车上的物资被哄抢得七零八散,特别是那些各种肉罐头,由于匪徒们不懂得如何开启,多数都被摔烂或踩踏瘪了,奇形怪状,满地狼藉。汽车的引擎盖变得坑坑洼洼,两个车灯被砸烂了——他们以为灯是汽车的眼睛,眼睛瞎了,车就无法走动了。

王治江躺在离汽车百米远的山坡下一个低凹处,呼吸早已停止了,双手仍然紧紧握着木把冲锋枪。他身上多处负伤,地上凝固着斑斑血迹。惟胸部一处还不时地向外浸着血滴,那也许是他心脏里的血吧……

现场的迹象表明,当时治江是与匪徒进行了最后的顽强抵抗。但是寡不敌众,数十个匪徒他无论如何是对付不了的。

战友们围着王治江的遗体,默不作声,只是悄悄地抹着眼泪。

这时,天空扬扬洒洒地飘起了雪花。治江静静地躺在铺着枯草的地上,雪花不断地落在他身上。奇怪的是那些雪花飘到他身上立马就融化了,且不留一点水迹。这使人想到他的身体还是热的,甚至想到他并没有死去,脉搏仍然在跳动。数十年后,我常常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假设,如果有今天这样的医疗条件,退一步说,当时有医生在场,说不定治江还有被救活的可能。

接近冬日,便可以缩短春天的距离。一种美好的愿望使我常常遐想治江应该活着。但是他毕竟在巴颜喀拉山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旅。然而,我们不能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由于受到各种局限(尤其是那个年代),我们本该做成的不少事情却不能做成。我这样说自然不仅仅指对王治江的拯救了。

我们在王治江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一个人突然蹲下身子,抓起治江的头发,扯着长长的哭声喊道:“治江,你醒醒,你看大家都看你来了!全是你很熟悉的战友,你醒醒吧!”他喊着,嚎啕大哭,分明是一定要把治江唤醒才罢休。

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连长。

随之,大家都跟随着连长跪在治江的身边,哭唤着这位战友,并抓扯着他的头发——这是当时束手无策的我们认为能在最后的时刻救他的唯一办法。很快治江的头发就被抓得乱蓬蓬的,还抓掉了不少。救战友心切的我们!无能为力的我们!

王治江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他就这样长眠在雪山下了。连长脱下自己的皮大衣,给治江盖在身上,他特地用皮大衣毛茸茸的羊毛遮掩了治江那满是血迹的脸。正是这件佩戴着上尉军衔的皮大衣,给治江送去了人间的最后一丝温暖,也成了他唯一的陪葬品。

我们为王治江安排最后的归宿地。大家都很渺茫,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的遗体。他的故乡——八百里秦川的扶风县,也是我的故乡——距离青藏高原数千里,我们是没有任何力量把他运回家的;再说上级也不会允许;在部队驻地安葬他吧,说实在话,我们的部队是刚从河北秦皇岛、石家庄一带移防到甘肃,在甘肃还没站稳脚跟,又奉命上高原执勤,2000公里的青藏公路就是我们的营地,流动营房,根本没有固定的家,如何安葬治江?真是难为了我们这些刚踏上青藏大地的战友们!剩下的选择只有一个:就地掩埋。

连长对王治江的遗体三鞠躬后,说:治江同志,我是个不称职的连长,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荒郊野外,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怎么骂我我也不会责怪你。安息吧,好同志!

连长在说这番话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个30岁的男子汉不到伤心处,不会这样难过的。

我们将心切碎,强忍着悲痛为治江挖墓。说是墓,其实只是个坑。天寒地冻,镐头下去地上只留下个白点,握镐的虎口被震得生疼。终于挖出了个一米多深的坑,这就是我们为治江营造的最后的房子,十分简陋。没有棺材,只好用一块篷布裹着他的身体让他入土;没有哀乐,连长鸣枪三声给他送行;没有父母兄妹送行,全连同志排成整整齐齐的队列,在他坟前默哀许久。他就这样凄惨惨地永远离开了他的连队和战友,孤零零地躺在了遥远的大山里。

几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永久地消失了,他的声音,他的相貌,还有他对世界的记忆,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人的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像游丝?像气泡?像水滴?微微撞一下就没了!治江走了。就像无人知道他的存在一样,也少有人知道他的消失。他生前是默默无闻,所以他死后人们也无法看见他那盏灯。

据我所知,治江家乡的亲人一直不知道他的归宿地。组织只通知他们王治江在一次执勤中不幸身亡。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何处,只字未提。说起这件事来这也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每想起来心中就涌满愧疚,对治江的愧疚,对他二老的愧疚。数十年了,别人可以忘掉治江,我却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我们在扶风中学读书时是同年级的学友,1958年又一起走进同一座军营,而且都是汽车兵。从汽车教导营培训出来后,我们执行的第一趟任务又是编在同一个车队,踏上了同一条公路。出发的前一夜,我们在车场最后一次检查完车辆技术状况和承运物资后,一同踏着高原上淡淡的月色回宿舍,他对我说,他本来打算在出发前给妻子写封信,因为这些天手头的事情太多,抽不出空儿写,只有等跑完这趟任务再写了。我开玩笑说,带着牵挂上路也是一种动力,爱情的动力。他笑了笑没说什么。没想到这封没有写的信成了治江欠下妻子无法弥补的感情账!

王治江在巴颜喀拉殉职以后,我好几次想写信给他的父母,把治江的的安葬地告诉他家里。因为我从我家里来信中得知,治江的父母在儿子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精神忧郁失去了控制,白天黑夜地四处乱跑,哭叫着要看到儿子。两位老人都快要急疯了,生产队没有人管,公社也不管。几个好心的邻居倒是几次到公社去找公家人,要求他们把治江的死因和墓地告诉家属。公家人都回绝了,说这是军事秘密,公社也不得而知。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这算哪号军事秘密?部队之所以捂住了王治江的死因,是因为那次的车毁人亡被定为责任事故,治江不能算烈士,他的家属也享受不到任何特别的待遇。连长还为此承担责任背了个处分。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决定全连除连长外没有一个人服气,连长说:“连队任何一个同志的伤亡都是我这个当连长的没尽到职任,我没管好弟兄们,我有罪!”大家心里清楚得很,连长说的是违心之话,他的责任也不是万能的,匪徒要烧车杀人,他管得了吗?我几次提笔想给治江的父母写信,沉重的笔使我的手颤抖得连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实在没有勇气给两位失去儿子的老人说明真相。我知道他们那脆弱的心理肯定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儿子被葬于高原的山野里。在家乡人看来那是死无葬身之地呀!我没有给治江的父母写信还有另外一层考虑:年迈的二老即使知道了儿子的葬身处,也无法来高原呀!直到21世纪的今天,那个地方仍然不通火车也不通轮航,当年的交通之艰难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我无法将王治江忘掉。他本来是朵花,只是来到世上还没有完全开放就被埋在了地下。他不会枯萎的!

20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夏天,我在身负公务去西宁的空暇,顺便拐到黄河源头,有了一次巴颜喀拉山之行。我是专门寻找王治江的。20多年过去了,他无人知、无人管地躺在这遥远的山中,一定有许多苦衷,也憋着一肚子心里话要对人诉说。是的。我一直觉得我的这位战友加同学没有死,他只是躲在高原深处不愿见人。有什么可见的?他总认为自己入伍后执行第一趟运输任务就出了事,心里实在有愧,无颜见江东父老。我找到他要好好安慰他一番,他太需要亲人的陪伴了。我会诚恳地告诉他,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存在价值,贡献有大有小那是正常的,生命或长或短也不是人的意志可以决定的。五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我也会对他说,你是为了给边防运送战备物资而献身的,你的死是光荣的,虽死犹生。当然我还要告诉他这些年来他不了解的许多事情,许多变化。劝他走出巴颜喀拉山,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家里的老人,还有妻子,都在苦苦地等着他呢!不,不,不能给他提家里的事,两位老人已经过世了,妻子在等了他几年后也另嫁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回家,那样他会很伤心的。但可以领他回连队看看,连队也是家嘛!现在连队的人员全是新面孔,他一个也不认识。可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提起他战友们心里涌上的总是一种自豪感。原先和他一起开车的那些老战友都老了,退休了,也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唉!人生就是这么短暂,荣辱都是瞬间的事!总之,我要把治江领出巴颜喀拉山,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大山里……

可是,我失望了,彻底失望了!

不要说当年掩埋治江的那个地方难以找到了,就连那座山坡也消失得无踪无影。只有一条平坦坦的公路从山野穿过,当年的那个地形整个不存在了。治江,你搬到哪儿安身去了?是上山了还是下山了?或是哪儿也没去,就躺在这条公路下面安息?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汽车兵,愿意听隆隆隆的车轮声!

我惆怅无助地站在这片荒野上,空旷无一人的江河源头。我默默地、心事重重地向远方瞭望。

这时,一声车笛长鸣,一辆汽车从原先是山坡的那个地方驶过。汽车远去了,车笛声却久久不落。我想,那该是治江在说话吧!

太阳快落山了,满山遍野一片闪金闪银的耀眼红波。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摊血,那摊跃动着生命的血。

残阳如血!

2004年春节改于望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