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1日的下午5点钟,邢老师收齐了有关古诗赏析的最后一张测验卷。她将杂乱的卷页在讲台上堆放整齐,装进一只蓝色尼龙包里。课堂里嗡嗡的一片人声,像春天里无数蜜蜂在花间喧闹。有人下位还同学的橡皮钢笔什么的,有人用劲地伸着懒腰,吐出长气。用功的学生,比如胡梅,则不声不响把脑袋埋在座位下翻看语文参考书,希望立即知道自己刚才的答案是否正确,有没有写错别字。
金铃抓紧时间拿出数学练习本做作业。倒不是她有多么用功,实在因为她很想看最近电视里放的一个美国系列喜剧片《成长的烦恼》。妈妈坚持说这片子金铃早在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就看过一遍了,可是金铃一点印象没有,所以她每天都心痒痒地想看。片子在晚上8点到8点半之间播出,到时候金铃只要做出一副困倦的样子,走到客厅里说:“今天的作业已经全部做完了,我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做你们布置的作业吗?”妈妈基本上是无话可说的。即使妈妈不同意,爸爸也会同意,爸爸会帮着金铃恳求妈妈,结果当然是少数服从多数。
尚海捅捅金铃的胳膊:“这么抓紧?你不合算的!反正你妈也不会让你闲着,学校作业做完了还得做家里的,倒不如慢点做好。”
金铃有点生气地把作业本送到尚海面前:“看看,被你一碰,划出这么长的墨水杠,我还得重写。”
尚海就捂住嘴幸灾乐祸地笑。
邢老师收好了试卷之后,用粉笔擦轻轻地敲着讲台:“同学们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一句很重要的话。”
也许因为邢老师强调了“重要”两个字的原因,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了。于胖儿的反应比较迟钝,还侧着身子跟后面的李林说话,胡梅伸手过去推他。于胖儿猛一回头,见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吓得一吐舌头,慌忙转过身坐得端端正正。
邢老师伸出一根手指,对教室里每个同学都点了一圈:“有谁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同学们都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
邢老师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怎么?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你们最喜欢的日子,都忘了吗?”
话音刚落,全班同学欢呼起来,拍手跺脚,热闹非凡。
金铃想:可真是的,每天不是测验就是考试,差点儿把自己的节日忘了。
尚海附在她的耳朵边轻声说:“我没忘,可我没好意思说,怕邢老师怪我贪玩。真的!”
金铃不屑地看他一眼:“算了吧,你就会马后炮。”
邢老师又一次拍手,让大家安静:“明年这时候你们都是中学生,中学是不给儿童节放假的,所以,实际上这是你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过‘六一’儿童节。”
邢老师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伤感,轻轻抿了抿嘴。全班同学一动不动,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肃穆和庄重。李小娟的眼睛开始发红。于胖儿则把嘴张得大大的,一副吃惊和茫然的模样。
“最后一个儿童节,我们应该把它作为告别童年的日子,要过得有意义,令自己一生难忘……”
倪志伟在下面大声插话:“老师,我们再搞一次联欢会吧!”
马上有人反对:“绝对来不及!现在已经快6点钟,商店都要关门了,再说也没法准备节目。”
尚海跟着嘀咕一句:“对,晚上还有数学和英语作业,10点钟都做不完。”
金铃站起来说:“干吗要那么庸俗,不是吃就是玩?我们可以开个有意义的主题班会,大家在一起谈谈理想志愿什么的,也许写作文还能用上。”
邢老师马上肯定:“很好,是个好主意。或许我们还应该照些相片?将来同学聚会的时候,或者我们大家老了的时候,翻开相册看看,原来我们也曾经有过童年!多有意思。”
倪志伟把手臂几乎举到了天花板:“我带相机!我家里有两个相机,照相我也会!”
“好,那就请倪志伟同学带相机。”邢老师点点头。
金铃一回家,马上钻到卉紫的房间里翻衣橱,把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拖出来了,在床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
卉紫听见响动,跟着到房间里来。她跨进房门就大叫一声:“我的天!”紧赶两步上去抓住金铃的手,“你乱翻什么?房间里像不像进了窃贼?”
金铃问她:“我那件粉红色的裙子呢?”
“哪件?”
“领口有花边的那件。”
卉紫哦了一声:“那件啊!我得找找,不知道放哪儿了。可你不能穿裙子,你太胖,裙子会暴露你的缺点。”
金铃固执地坚持:“不,我明天一定要穿裙子。”
卉紫惊讶地看着金铃,这孩子怎么啦?以前从来没有讲究过穿衣打扮啊?片刻之后她才想到什么,拍拍脑袋:“对了,明天是‘六一’儿童节。”
卉紫开始爬高落低地在衣橱中为金铃找那条裙子。找到之后发现被压得很皱,又拿出熨斗熨平,喊金铃过来说:“试试吧。”
金铃一试,裙子小了,腰里的拉链拉不上。卉紫说:“瞧,我说不合适。”金铃咬住嘴唇,有点要哭的样子,抱着裙子不肯放:“不,我明天一定要穿裙子。”
卉紫想了想,觉得能够理解女儿的心思,就动手把拉链拆开,在裙腰上做了一番修改,使它变得宽大了一些。为掩盖修补的痕迹,她又将自己的一条白纱巾缝到裙子领口上,胸前松松地系一个白蝴蝶结,背后纱巾拖下去的一角正好遮住拉链。金铃在镜子里看了又看,非常满意。
第二天到学校,金铃发现全班同学不约而同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女孩子一律是裙子,男孩子都是西装短裤配得正规的衬衫,红领巾系得端端正正。就连很少修饰打扮的邢老师,这天也穿了一套新买的碎花套裙,脸上化了淡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黑板上的美术字是邢老师特地请美术老师来帮忙写上去的。“最后的儿童节”,用的是海水一样深蓝的粉笔,很有劲的字体透出一种沧桑的意味。
邢老师微笑着说:“我们今天最好谈点儿心里话,大家都像朋友一样,很随意地把自己最想说的愿望说出来。千万别像从前那样说一些场面上的豪言壮语。”
从来不举手发言的李林忽然站起来,涨红了面孔问:“我要是说了心里的想法,你不会留我站办公室吗?”
全班一阵哄笑。邢老师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笑忍住,认真回答:“不会。我说过了,今天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是可以随便谈的。”
李林的样子很激动,他张着嘴,一下子又说不出话,就用劲憋住气,把一张脸都憋得发紫了。正在大家替他着急担心的时候,他猛然放出一炮:“我想发明一种很特殊的遥控器,由我们同学来控制校长和老师。”全班同学目瞪口呆时,他跟着再补充一句,“只控制校长和教师,别的什么都不控制。”
有半天时间,教室里寂静无声。所有人的面孔都有点发白,他们被李林这句惊世骇俗的话深深地震撼了、惊呆了。尚海咧了咧嘴,有点想笑,最终那笑纹还是凝固在脸上,变成了一种似哭似笑的窘迫。金铃不想笑,身子微微有些发抖,手心里潮潮地渗出冷汗。
片刻之后,邢老师第一个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问:“李林同学,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你恨学校吗?”
李林点点头:“因为我现在被校长和教师控制住了。我每天6点钟就起床了,那时候我爸我妈还睡得香呢。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做作业,连星期天也是。星期天我爸给我请了家教,要补数学、英语和语文三门功课。我只要一摸游戏机,我妈就叫:考试都不及格,还想打游戏机啊?可我就是不能考及格,班上的同学学习都太好了,一个比一个好,我恨那些学习好的人。”
他用眼睛向胡梅和刘娅如望过去,两个女孩子慌忙低下脑袋。
尚海小声赞叹:“太解气了!”
金铃瞪尚海一眼,尚海也回瞪金铃一眼,仿佛说:“不对吗?”
金铃附着尚海的耳朵说:“你能不能别打岔?”
李林继续说:“我有一次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发明了一种神奇的遥控器,校长教师全部听我们学生指挥。”
李小娟下意识地缩一缩脑袋,小声惊呼:“妈呀!”
李林说:“我醒来一想,这真是好极了。要考试了,我们一按遥控器,校长和教师就带我们去春游、秋游、野营、玩打仗的游戏。作业太多了,我们一按,校长和教师就把题目带回去自己做了。我们只控制学校,我保证!”
“那家长怎么办?”尚海突然问。
李林一愣,想了想说:“那……也控制起来吧。”
男孩子开始兴奋,跺脚,吹口哨,做各种各样的手势。
邢老师问:“是不是你们都赞成李林的想法?”
有人高叫:“对!”
“有多少人赞成呢?举手让我看看。”
教室里一大半的男孩子都举了手。杨小丽略略犹豫一下,也把手低低地举了一半。她拿不定主意,用眼睛去看金铃,金铃便隔着两排座位对她竖竖大拇指。
邢老师夸张地叹着气:“我很遗憾,有这么多人不喜欢考试、做作业,我做班主任的失败了。”
尚海有点于心不忍地插嘴说:“这不能怪你,你是被校长要求这么做的。”
“可校长又是被谁要求的呢?”倪志伟自作聪明地望着大家。
邢老师摆摆手:“这问题太重大,也太严肃,今天讨论不合适。我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吧。还有谁想说?”
于胖儿慢吞吞地站起来。“我跟李林的想法不一样。”他说,“我不想控制学校,这是要出问题的。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好心的神仙,他允许我有一个愿望,我一定要让自己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全班女生不约而同地大笑,张灵灵甚至笑得趴倒在桌上,差点儿把桌子弄翻。
于胖儿的“铁哥们”钱小钢替朋友不服气,责备女生们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难道你们不希望自己有钱?”
“不是……”张灵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于胖儿……于胖儿那样子……趿拉着鞋……他上课还吃东西……他像个……像个有钱人吗?”
这回连男生们也忍俊不禁,偷偷把头埋下去笑起来。于胖儿总是在上课铃打响时趿着鞋奔进教室的狼狈样,的确跟电视里风度翩翩的大亨形象相差太远。
钱小钢很气愤地使用了一句文绉绉的话:“笑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等于胖儿以后真的有钱了,把你们这些女生一个个气死!”
于胖儿说:“我有钱了以后别的什么都不做,专门造学校。”
邢老师表扬他:“不错,教育是立国之本,希望工程就希望大家捐助。”
于胖儿摇摇头:“我的学校跟希望工程不是一回事,我是专门用来对付大人的。请大人到学校里上课,做作业,考试,题目要出得很难很难,考及格了才可以出校门。”
现在是全班同学哈哈大笑了,东倒西歪的,前仰后合的,揉肚子的,擦眼泪的,笑倒在别人身上的,简直是“笑”态百出。
于胖儿茫然地看着大家:“我说得不对吗?难道你们有人喜欢上学?你们不愿意让大人们也尝尝上学的滋味?”
刘娅如说:“大人也是上过学的!”
胡梅嘀咕道:“不上学?不上学那从哪儿学到知识呢?”
金铃站起来说:“我有个好主意,我希望将来能发明‘时光机’,真正可以使用的那种。把开关往左一按,人就到了老年,天天退休在家里,养鸟、种花、看小说、打扑克,什么考试啊,竞争啊,钩心斗角啊,发财不发财啊,统统都不用去想了,怎么轻松怎么过。把开关往右一按,人又到了婴儿时期。从婴儿到幼儿园大班都不错,有爸爸妈妈抱着亲着,爱哭就哭爱笑就笑,天天都可以逛动物园,看动画片,吃巧克力……”
邢老师笑着问一句:“那么,你所享用的社会财富由谁来创造呢?”
金铃叹着气说:“我也在这样想呢。也许我们只能偶尔用一次时光机,比如马上升学考试时。把灾难躲过去,然后还回到现实。”
邢老师收起笑脸,忧心忡忡地说:“孩子们,我本来以为今天的交谈会很轻松,因为大家可以随意放开心思。没想到所有的话题都这么沉重,使你们在这个快乐的日子里伤心了,我很抱歉。”
金铃幽默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习惯了。”
邢老师追问:“习惯了什么?”
“上课,做作业,考试,成绩不好被老师批评、家长责骂,成绩好的时候稍微高兴几天……就这些。”金铃的语气相当平淡。
邢老师还想说几句,端正一下孩子们的思想,可是她站了半天,嘴唇嗫嚅了几次,终于又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该懂的他们都懂,他们的想法甚至比老师还要丰富复杂。将来只有指望他们从生活这部大书中得到更多的教益。那时候他们会回过头来感谢学校,感谢教育,会对今天说的这些稚嫩偏激的言语后悔不已。
于是她摆摆手说:“班会到此为止吧,要是耽误了复习,校长有意见,你们的家长也会有意见。下面我们抓紧时间照相。倪志伟,你的相机呢?”
倪志伟马上把一只日本产的“傻瓜”相机举起来:“在这儿呢!”
邢老师说:“那好,我们到下面草坪上排队。”
一个班的学生蜂拥而出,从四楼下到一楼,一路发现各个班都在搞庆祝“六一”的活动,有唱的,有跳的,还有搽了胭脂口红翘着嘴唇走来走去的爱美的小女孩子。低年级学生每人都领到了食品厂来做推销广告的包装漂亮的零食,吃得满手满脸都是白的红的碎屑,模样有点古怪。于胖儿羡慕地嘀咕道:“怎么没有发给毕业班学生品尝的呢?我们才是专家呀!”倪志伟就揶揄他:“顶好将来你到食品厂工作,有你吃够的日子。”
草坪上太阳很晒,晃得大家睁不开眼睛。等各人按照上体育课的高矮顺序排好,一个个已经汗流满面。张灵灵不住地催促:“快点!快点!”
倪志伟拿出摄影师的架势,几步跳到队伍前面,竖起一根手指说:“眼睛都看我这儿!准备好了吗?”
邢老师突然喊:“慢!再检查一下你的相机!”
倪志伟被她一提醒,竟待在原地不动了。邢老师很着急,问他怎么回事。他苦着脸说:“我忘了带胶卷。”
一句话说出来,全班热闹了!有笑话他的,有责骂他的,七嘴八舌哄成一片。太阳热辣辣地照着,给松散的队伍更添了一层躁意。倪志伟这回洋相出得不轻,从额头到脖根通红一片,也不知是臊的还是晒的。
邢老师当机立断,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校门外不远就有彩扩店,谁跑得快去买两个彩卷?”
于胖儿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吧。”拿了钱就往外猛跑。那双凉鞋也不知道是嫌大还是搭扣太松的缘故,依然是趿拉在脚上,跑起来直响。
这边等着的同学因为无所事事,排好的队伍很快又散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围着说闲话。娇气一点的女生,比如刘娅如、张灵灵,见缝插针地躲到了草坪处的树阴下。那树其实极小,树冠的阴影不过磨盘那么大,也就是心里头觉得凉快了一些罢了。
尚海半弯了腰,正傻愣愣地盯着杨小丽的裙子后面看。金铃走过去揪起他来,威吓他说:“偷看女生,我给你报告老师去。”
尚海摆摆手,很神秘地对金铃说:“你看她裙子后面——看见了吗?”
金铃大惑不解地问:“没什么呀!”
尚海着了急:“还没什么!有一块血迹!你瞧,看见了吧?”
金铃看见了,血迹还很新鲜,有茶杯口那么大一块。好在杨小丽穿的是一条白底紫花的裙子,不留意的话不会发现。
“你说会是什么?是不是她刚才坐在草地上的时候压死了一只田鼠什么的?要不,有小流氓对她动了刀子?可她应该有感觉才对呀……”
尚海拧着眉毛,拿出一副大侦探的派头,自言自语地推理和判断。
金铃不能容忍男生对她的好朋友品头论足,狠狠地瞪了尚海一眼,走过去在杨小丽耳边说了几句话。杨小丽慌忙伸手到裙子后面去摸。这一摸,她吓得大哭起来,因为她摸到了满手鲜血,五个指头都黏糊糊的。她举着那只血糊糊的手,手掌上像是长出了五根小红萝卜,谁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
邢老师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把杨小丽前后一看,马上说:“跟我走。”慌慌张张拉着杨小丽到她的宿舍去。一草坪的同学都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金铃心里好奇,犹豫了一下,仗着是杨小丽的好朋友,便脸老皮厚地跟了过去,活像条傻乎乎的尾巴。
邢老师回头问她:“金铃你跟着干什么?”
金铃说:“我怕她出事。她到底怎么啦?”
邢老师哭笑不得地说:“她来例假了。”
金铃不敢再问,一路走,一路都在琢磨“例假”这两个字。毕竟也是快12岁的女孩子了,心里有那么点明白,又不能全明白,在似明白非明白之间,越发感觉事情的神秘和新鲜。
邢老师打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先拿出自己的内裤和一条深色裙子,又从衣箱里翻出一包卫生巾。邢老师问杨小丽:“你妈妈给你讲过这类的事吗?”杨小丽摇头。邢老师说:“她应该讲一讲。”邢老师就拆开卫生巾的外包装,详细地告诉杨小丽如何使用它。
杨小丽脸色煞白,因为惊慌和害怕,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邢老师安慰她:“别害怕,没关系的,每个女孩子都要经历这一关,迟早都要。你换上我的衣服,把卫生巾用上吧。”
邢老师怕杨小丽害羞,拉了金铃一把。两个人退出门去,邢老师随手把门带严。
金铃一声不响地站在邢老师身边,嗅到了她身上那种母亲的气味。这一刻金铃心里忽然涌出许多的庄严和神圣,为自己目睹了一个女孩子开始走向成熟的过程而自豪。她侧耳细听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转过脸来问邢老师:“老师,我也有一天会这样吗?”
邢老师笑起来,抬手摸摸她的脸:“当然,你也会。”
“为什么现在还没有?”
“因为你年龄还小。你比杨小丽她们小了一岁。”
金铃有些惆怅,要是那一天她也能碰上邢老师这样的老师就好了。千万不能是个男老师,那样的话可就糟糕透顶。
门打开了,杨小丽穿着邢老师的深色裙子羞答答地站在她们面前。裙子有点大,松松垮垮的,看上去杨小丽像个少年老成的小妇人。
“都弄好了?”邢老师轻言细语地问。
杨小丽垂着眼皮,点点头。
“好吧,我们还回到草坪上去。胶卷大概也买到了。”
金铃紧挨着杨小丽走,又把手伸过去,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摸到对方的手,轻轻握住。她用这样的方法表示对好朋友的支持和安慰。
胶卷已经买了回来,胡梅也已经把队伍排列好,就等着她们三个。金铃拉着杨小丽的手,一直把她送到该站的位置上。邢老师微笑着说:“有点小事,已经处理好了。来吧,孩子们,我们一起照相。”
倪志伟因为出了一回洋相,现在格外卖力,一会儿退后,一会儿往前,执意要寻找到最佳角度,把全班同学一个不落地框进他的镜框里。为保险起见,他们特意多照了几张。后来胡梅又上楼把校长和几位任课老师都请下来参加。然后,男生单独合影,女生单独合影,各组也分别合了影。因为胶卷还多,全班同学就争着跟邢老师合影一张留念。最后连金铃跟同座尚海都合影了一张。两个人站在一起仍然可笑,金铃像只穿粉红裙子的大白鹅,尚海是伸长脖子神气地站在白鹅翅膀下的小公鸡。
整个照相过程中,金铃几乎寸步不离她的好朋友杨小丽。她不断地要转到杨小丽身后去看看,显得比杨小丽自己还要提心吊胆。杨小丽对她的行为哭笑不得,苦了脸求她:“金铃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让男生都觉得好奇了。”
金铃说:“好吧好吧,我最后再看一次。”
她又转到杨小丽身后去看了一次。
照相结束,邢老师允许大家在草坪附近自由活动一会儿。杨小丽赶紧离开大家往角落里走,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怅惘,又有那么点说不出的哀怨。
金铃追上去说:“杨小丽,你是不是很难受?”
杨小丽摇头。
“你疼吗?头昏吗?要不要喝水?”
杨小丽转过身,面孔通红地说:“别跟着我好不好?我心里烦!”
金铃吓坏了,她还从来没见过杨小丽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她小心翼翼问她:“是不是来例假的人心里都会烦?”
杨小丽一屁股在低年级玩的跷跷板上坐了下来,狠狠地看着金铃:“你不懂,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什么都不懂!”
金铃手足无措地立在她身边。
杨小丽继续大声喊:“你不懂你不懂!”忽然她号啕大哭,肩膀一抽一抽,泪水糊得一鼻子一脸。“你不懂,金铃,你真的不懂!女孩子来了例假就是大人了,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可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做大人,懂吗?我整天就是学习,学习,连游戏机都没有痛痛快快玩过一次。我不知道快乐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真的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童年。可我现在一下子又要做大人了。我好不甘心呢,金铃你知道吗?我是为这个心里难过……”杨小丽说。
金铃坐到杨小丽身边,抚着她的肩膀,心里难受得也想跟着哭。
最后一个儿童节就这么过去了。因为杨小丽的事,金铃觉得这一天印象深刻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傍晚回家,爸爸已经难得地早早下了班,正钻在厨房里和妈妈忙乎着什么。一见金铃进门,他笑容满面地叫起来:“啊,儿童节公主驾到!卉紫,快点快点,上菜!”
像变戏法一样,金亦鸣和卉紫眨眼工夫便把一张小饭桌堆得满满的。满桌都是金铃最爱吃的东西:烧鹅、卤肉、炸猪排、炸土豆条、葱爆牛肉、炒鸡杂……
金铃惊讶地问:“今天不减肥了?”
金亦鸣笑呵呵地说:“不减肥,不减肥。今天是你最后一次过儿童节,应该庆祝一下,留个纪念。”
金亦鸣甚至拿出一瓶青岛啤酒,动员金铃也喝几口。卉紫抢过杯子说:“她不能喝,晚上恐怕还有作业。”
金铃这个晚上偏偏没有作业。可是她不想喝啤酒,不喜欢那种怪怪的味道,宁可喝酸梅粉兑成的饮料。
饭后爸爸妈妈都送了她礼物。卉紫送的是一本带锁的日记本,深蓝色绸面,很华贵很大人气的那种,只是封底印有她们杂志社的名字。金铃准备明天把这个礼物转送给杨小丽。金铃自己目前还没有什么需要上锁的秘密,书包每天都要被卉紫检查一遍,洗澡的时候卉紫还会钻进浴室帮她擦背,一个连身体隐私都没有的人,她还想保留什么秘密吗?
爸爸送的是一支笔杆带墨绿花纹的钢笔,这是爸爸有一次得的奖品。金铃当即旋开笔帽写了几个字,笔画很细。金铃就很喜欢。细钢笔容易使她的字看上去整齐一点。
卉紫说:“再想一想,关于这个儿童节,还有什么心愿没有了结?”
金铃马上就说:“还想看一次幸幸。”
卉紫拍拍脑门:“啊,我差点儿把她忘了,是该看看她去。”
金亦鸣不同意:“天晚了,幸幸外婆家还在郊外,你们出门我不放心。”
金铃抬头看妈妈,目光里露出恳求。卉紫想一想,咬咬牙说:“没关系,我们‘打的’。”
金铃提醒她:“路很远呢。”
卉紫这回表现得很豪气:“100块够吗?”
金铃很感动,觉得妈妈到底不是俗人,大多数时候还是能够理解她的。
车费来回花了70多块。幸幸本来都准备睡觉了,金铃母女一下子从天而降似的,把她惊喜得连声叫唤。金铃把自己的一套《格林童话》带来送给了她。金铃很喜欢这套书,她想幸幸也会喜欢。幸幸手抚着书封套说:我还没上小学呢,还不认识书上的字呢。金铃就说,那有什么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上学的是不是?总有一天你会读懂上面的故事的。她又跟幸幸说好,暑假请幸幸到家里来玩,她们还睡一张床。她跟幸幸拉了钩,又跟幸幸的外婆也拉了钩。
回家的路上,繁星灿烂。从新开的高架路上看下去,城里无数灯光比繁星更亮,数不清的汽车首尾相接,在马路上开成了一条流淌的灯河。金铃幸福地叹着气说:“生活真好啊!我真想快一点长大呢!”
卉紫坐在金铃旁边暗暗地笑。她想这孩子真是个读文科的料,怎么随时随地都有这些感慨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