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自古无狮。
但在中国却处处可见狮子。无论深宅大院,无论学府衙门,无论皇宫王府,无论楼堂馆所,第一入目的王者就是威风凛凛的雄狮。铁铸的、木雕的、石刻的、镀金的、玉琢的、铜造的、棉织的、笔画的、竹编的、墨印的,应有尽有。据估计,在中国落户的雄狮不下一百万头,而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狮子也就十万多头,其中雄狮不足一万头。
在中国的狮子很奇怪,一百多万头狮子几乎是清一色的雄狮,是狮子的“男人国”,以至于许多中国孩子在动物园见到非洲雌狮时,都说那是老虎。连卡尔·马克思都说,中国是一头还在深睡尚未惊醒过来的雄狮。
中国人真奇怪,为什么单单在狮子上排斥“异性”?即使是当今,已经知道了非洲狮是雄雌异体,但仍然是让两只雄狮困守门前,那雄壮威武的身躯内,该有多少怨恨?还有比让一百多万头雄狮困守一地,苦苦单恋数百年更残酷的吗?
中国人什么时候就只要雄的,不要雌的?
二
欧洲自古无狮,像中国一样,也是定论。
但在欧洲的许多国家也处处都能看见雄狮。无论那些狮子待在哪儿,是蹲着、站着、走着、卧着、睡着、醒着,都是清一色的雄狮。我在欧洲从来没有见哪座王宫、哪座殿堂、哪座古堡、哪座桥梁雕塑的是雄雌一对狮子。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雄狮,没有雌狮,难道就因为雄狮头顶上那一圈膨松而浓密的颈毛?
我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横跨多瑙河的大桥桥头上看到了一对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雄狮。那两只雄狮一左一右据守在大桥的桥头,威武凶猛健壮漂亮。但细看雄狮的眼中有悲伤,雄狮的表情有痛苦,雄狮的周身似乎在战栗。原来这两头雄狮的舌头被人割去了,是两头无舌的雄狮。一说是这两头雄狮泄密狂语被神割去了舌头;一说它们“嚼舌头”,传闲话而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这对可怜而又倒霉的无舌大狮,据说已经在此守候一百多年了,来日苦长……
我曾经沿着布鲁塞尔市环城路一直向南郊行驶,穿过茂密的苏瓦涅森林,眼前便呈现出滑铁卢一望无际的平原,这里就是拿破仑1815年6月18日折戟沉沙的战场,也是19世纪杰出的浪漫主义文学家维克多·雨果完成他的文学巨著《悲惨世界》的地方。这个地方平地堆起一个像中国皇陵封土一样的土丘,在二百二十六级台阶上,是一头巨大的铜铸的大雄狮正俯视着当年的战场。
这是一头欧洲雄狮,它披散着一头鬃毛,右前脚踩着一只圆球。用中国的风俗解释,它就是一头镇邪兽,既为当年战胜拿破仑的联军和比利时的奥郎日王子扬威,又要永镇拿破仑的幽灵再起。难怪雨果那么痛恨这头雄狮,他曾经咬牙切齿地写道:“假如从法国吹去一阵风,将那头已经被圣路易拔掉趾甲、牙齿和除去舌头、皇冠的弗拉芒狮子掀翻在地,再把一只法国鸟不管是雄鹰还是雄鸡,吹到那基座上,我就去看滑铁卢。”
雨果不知道,那头雄狮也不是一头真正的雄狮,我绕到它后边看得仔细,它没有睾丸,它是一头阉狮。欧洲人的悲哀。
在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半岛,二战结束前夕,美、苏、英在这里召开了瓜分世界的雅尔塔会议。用参加会议的英国首相丘吉尔的话说,他一边坐着巨大的俄国熊,一边坐着巨大的北美野牛,他认为自己是头小毛驴。丘吉尔有一种别开生面的动物美感。中国人把人骂为畜生是最大的侮辱,但丘吉尔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比喻成小毛驴。丘吉尔住在当年沙皇的夏宫中,他看上了皇宫外面台阶旁的一头正在酣睡的雄狮,雄狮睡得正甜,一头如水波流瀑般的颈毛。每天早晨起来走出寝宫散步,丘吉尔都要久久地站在这头正呼呼大睡的狮子面前有滋有味地观察,他喜欢它。他也自称自己是一头狮子,不过是一头老狮子,他爱这头小狮子。苏联情报机关效率极高,丘吉尔的一举一动,文字带照片五十分钟以后就放在了斯大林桌上。斯大林把军帽的帽檐低低地压在两道眉毛上,让吐出来的香烟慢慢溢过漆黑的帽檐,让任何人也看不清楚那对深奥无情的小眼。情报部门分析,丘吉尔会提出要我们的石狮子。果然,一切都在斯大林的手心里。斯大林假装出一副大度理解的善笑,他说这石狮是克里米亚的,它离不开它的家。
那狮子真美。我把它带回来了,当然是一个很小的复制品,石基座上有一行俄文,我不认识,把它照抄下来,АДУПКА。现在这个瓷做的睡狮就卧在我的案头,真的很有看头。它也可能是世界上雕塑得最好的睡狮了,否则丘吉尔就不会为它耿耿于怀,恨斯大林恨得把叼在嘴里的雪茄烟都咬碎了。
在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一座一百五十米高的教堂的天帜杆上,竟然有一只顺着天帜杆往上攀爬的雄狮,让人看了难免有些担心,它可能是世界上爬得最高的雄狮了。
最为独特的是世界上还有哭狮和笑狮。在古丝绸之路最西端,阿勒颇古城,修建古城的时候为了防御外侵,铸有三道铁门,第三道铁门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头大狮子把守,让人击掌叫绝的是一头狮子是哭狮,一头狮子是笑狮,塑造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据说阿勒颇人以这种方式呼唤真主阿拉,希望真主能用他至高无上的力量来保护他们。现在叙利亚正在战火纷飞,但愿真主能保佑这座古城,能保佑这世界上唯一的哭狮和笑狮。
三
狮子是何时传入中国的?我认为狮子是随着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的。在此之前,中国只有麒麟、老虎,没有狮子。那时候老虎是真正的百兽之王,自从中国有了狮子,老虎就悄悄地走进了森林和大山深处。
在印度,狮子自古被尊为兽中之王。可能像中国人崇拜麒麟一样。印度其实也没有狮子,不知印度人是怎么创造出狮子来的。
公元前3世纪,当印度的阿育王征服整个印度以后,就将雄狮雕刻在石柱头上,从此象征着王权和佛法。佛祖释迦牟尼被誉为“人中狮子”,印度人至少在公元前3世纪起就把狮子尊之为大吉大贵大善大惠大智的王兽。在佛教的艺术造像中,把佛陀所坐的法座塑造成“狮子座”。随着佛教传入中国,狮子终于来到了中国。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春秋战国时期调兵的兵符是虎符而不是狮符了,如果狮子早来中国两百年,调兵的凭证就可能是狮符。
老虎斗不过狮子。因为到十六国、隋、唐时期,随着佛教造像的传播和佛教影响力的日渐扩大,狮子象征着王者和尊严,神圣和力量,狮子开始登上中国的历史舞台。到了明、清两代,狮子彻底征服了中国。凡是有皇权的地方,有神圣的殿堂,有王爷的宅院,有官府的衙门,有祭祀的圣坛,都一边蹲着一头威风八面的狮子。
中国的狮子和外国的不同,极有中国特色。中国狮子的鬃毛不是蓬乱地自然披散着,中国狮子的鬃毛已经修炼成发髻,呈螺旋状,而且皇宫前,紫禁城门前镇守的石狮子的发髻是九九八十一个。中国地面上的石狮子的鬃毛发髻再也没有超过八十一个的,否则就是犯了僭越罪,罪不容诛。
有空可以去看看天安门前金水桥畔的大石狮子,去瞧瞧东华门前的大石狮子,圆瞪大眼龇牙咧嘴,威震八方,唯我独尊,果然不凡。像寺院中的镇守神四大天王和韦驮菩萨。但也有特殊的,堪称世界第一驯狮,是故宫里的乾清宫门前一对铁铸包金的大狮子,但这对狮子一点儿霸气都没有,两耳下垂,两眼都不大瞪,那表情倒像一只驯服的看家狗。皇帝有皇帝的用意,他指示狮子这般表情,是在用狮子警示内院的嫔妃对朝廷的事要少听、少说、少议,同时告诫上朝进宫议事的官员要像这两头狮子一样俯首帖耳。
在北京,除紫禁城外,凡亲王爷、郡王爷府,贝勒爷、将军府,六部衙门,总理衙门门前的大石狮子,一个比着一个凶猛,一个比着一个雄壮。据说仅北京城就有八千多座石狮子,且都是雄狮。
北京曾流传着一句歇后语,叫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卢沟桥上的狮子到底有多少头?据说文物工作者在1961年清点时查出来共四百八十五头,但到1984年又一次核查时,查出桥上狮子是四百八十九头,真应了老北京人那句话,卢沟桥上的狮子——数不清。
其实颐和园中十七孔桥上的狮子也数不清。我上中学时放暑假到颐和园玩,一个班四十五名同学一起从南往北数,竟然数出二十多个数来;再从北往南数,又数出三十多个数来。后来还是文物工作者一一登记正式统计,十七孔桥上的石狮子竟然有五百四十四头,比卢沟桥上的还多五十五头。
中国的狮子王在沧州,《水浒》中的林冲应该见过,因为“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那座站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大的雄狮是铁铸的,狮身高三米八,头高一米五,总重量四十吨,铸于后周广顺三年,公元953年。当年铸它是为了镇海,能镇住大海的雄狮,堪称狮王,虽然一千多年过去了,仍然神采飞扬,雄浑彪悍。铁狮子头顶和项下,各铸有“狮子王”三个字。这是在中国,也可能是在全世界唯一一个铸有“狮子王”的雄狮。
在中国,站立于最高处的狮子在西藏山南松赞干布王陵前不远的西南方,我推测应该是一对石狮子,但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头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岁月,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风雨,使这头石狮子显得有些苍老,但细细端详,这头兽王雄风似乎依然在,威严之尊仍能让人感受到。
有一位搞美术的朋友告诉我,在中国乃至全世界所有的雄狮都是被阉割过的,我大吃一惊!
他徐徐道来,毫不奇怪,现在接受检阅的马队,参加奥运会马术比赛的马都是被阉了的,你想那些雄狮几百年如一日,如一时地蹲守在那儿,不急不躁不臊不动,非阉莫能也。他说你见过那么多雄狮,可见过一头雄狮有睾丸?那也太残酷了吧?残酷什么?使命当然!唐玄宗为练马舞,一次阉割战马五千匹,以至在全国征调阉割匠。
我说我从没有有意看过雄狮的睾丸。如果是这样,我倒愿专门去一趟东华门,看看那门口蹲着的两头大石狮子被人去了根儿没有?
四
说到雄狮的根儿。
我曾到非洲访问,曾去马赛马拉大草原看非洲狮子如何狩猎。我曾经看见一头孤独的雄狮一瘸一拐走到河边喝水。朋友告诉我,这头受伤的雄狮活不了多久了,它的下场是被一群土狼或一群鬣狗撕成碎片。
狮子是百兽之王,在非洲大草原尤其显赫。吃饱了就四爪朝天毫无顾忌地睡。一天要睡够十八个小时,然后就结队去狩猎,而群狮中的那头雄狮除了在领地巡视外,就等着母狮狩猎成功后才大摇大摆地去进食,费尽千辛万苦逮住猎物的母狮们都诚心诚意地回避,恭恭敬敬地等待着雄狮尽情进餐,一直等到它吃饱以后,母狮小狮子才能再吃。
雄狮干什么?他们生命的主要使命就是交配,在发情期间,雄狮平均每天要交配一百二十多次,常常每隔十至十五分钟就要交配一次。雄狮美透了,滋润透了。但残酷的是,一般雄狮统治一个狮群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年,二三年之后就会有更年轻、更雄伟、更健壮的雄狮取而代之,这才名副其实地应了那句被改造过的赵翼的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显风骚三五年。”但被阉割的雄狮比那些被打败的雄狮更凄惨,在这个世界上,有愿做被打败了的雄狮的,没有愿做被阉割了的雄狮的。
人类残酷。走进人类生活的雄狮不是王者的图腾,该是悲者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