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部的荒原可真够荒凉的。
极目眺望,那光秃秃的山头,赭褐色的塬丘沟壑,一波连着一波,一片接着一片。其观其景竟好像是中国黄河波起浪涌突然被凝固住一样,在蓝天白云下让人有一种人性奔发的感觉。
戈壁连着戈壁,荒滩之后还是荒滩。那些翠绿耀眼、时断时续、时近时远的是一盘盘、一坨坨的芨芨草、骆驼刺、爬地藤,它们在这干旱到极限、贫瘠到极点的荒滩上顽强不屈地生长着。除了眼前这条笔直笔直,一直通到地平线都不打一点儿弯的公路,仿佛几十年来就这么一直日复一日地静止着。车开出去两百多公里,愣没见着一牛一羊,更未见一人一屋,仿佛是阿姆斯特朗刚刚离开阿波罗号走在月球的表面上。
你只有到了美国西部的荒原上,才能真正领会大自然的原生态,才算真正走进天然原始的大自然中。
美国西部的风景皆大自然几百万年间的“狂笔”,远看近瞧,端得奇妙,好生巍峨,鬼斧神工,独具匠心。人在画图中,其韵、其味、其神、其妙走进方知。
但美国西部荒原上也有两件人类的“工艺品”,似乎也堪称伟大,堪称奇迹。凡是到了美国西部的中国人,几乎都要去看看这两件人类缔造的“大器”:一个是位于戈壁滩之中,曾经寸草不生、赤地千里的不毛之地,内华达州的世界第一大赌城,拉斯维加斯;另一个就是出赌城在荒滩中开一个小时汽车就到的胡佛大水坝。据美国朋友说,它俩之间还有“母子缘”,先有胡佛大水坝,后有拉斯维加斯大赌城,甚至说当年不修胡佛大水坝,拉斯维加斯大赌城至今很可能尚在梦中……
果真如此?胡佛大水坝在我们心中高大起来。
以国家总统之名命名的拦河大水坝,美国当数胡佛大水坝,世界上其他地方尚未耳闻。胡佛是美国第三十一届总统,这座横卧在科罗拉多河上的混凝土浇灌起来的大坝,自设计、开工皆是美国国家重点工程,美国总统胡佛亲自前来剪彩,但他并未能看到大坝建成蓄水,灌溉发电。大坝竣工是五年后,第三十二届总统罗斯福出席了竣工仪式。
罗斯福没有留下名,而胡佛却“名垂青史”。
科罗拉多河是一条发源于美加边境落基山脉的大河,河水汹涌,奔腾暴戾,桀骜不驯,美国西部最著名的很多自然风光,都离不开科罗拉多河的创造。我怎么端详怎么瞧都觉得科罗拉多河像中国的黄河。
在七十多年前就把像黄河一样汹涌肆虐的大河降住,委实也是人类的一项创举。
特别想亲眼看看用美国总统名字命名的大水坝。
胡佛大水坝终于到了。美国西部阳光格外灿烂,蓝天上只有丝丝的云,挡不住刺目的阳光。手搭凉篷尽目望去,啊,果然一座气势恢宏、巍峨崛起的灰色混凝土大坝矗立眼前。只不过从我们所在的方向看,正是拱形大坝的正面,因此初看有些失望,没有看见“高峡出平湖”,没有看见碧波浩渺,湖水与蓝天相接,觉得胡佛大水坝像一个卸了装的老生。
我去过世界上最大的阿斯旺大水坝,那还是苏联人帮助埃及人花了整整十年时间修建的,那大水坝何等气魄,何等雄壮,何等壮观,何等巍峨。被拦腰截断的尼罗河在坝前形成了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天池”。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让人不禁想起王勃的《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阿斯旺大水坝能让人魂飞魄散,可以让人疑不在人间。站在阿斯旺大水坝上,能让人不禁感到人定胜天。
但胡佛大水坝并不。可能是我们没有绕到坝的那边去领略这座拱形大坝蓄起的湖水?但从这拱形大坝的正面更能看到这座大坝铮铮“铁骨”,雄壮伟岸。
胡佛大坝夹两山之间,问美国人,美国人也莫名其妙,仿佛那两座相对而出、相对而峙的石头山无名无姓。我观察那山,是裸山,赤裸裸的岩石山,光秃秃的岩石山,怪石嶙峋,山势陡峭,两山之间有一深壑,如刀砍斧劈,科罗拉多河汹涌湍急从中呼啸而过。美国人真会找地方,在这个峡谷之中人工垒起一道水泥大坝,其艰苦困难程度可想而知。美国总统该出席它的开工仪式。
胡佛大水坝高二百一十一米,比我们的长江三峡大坝高出三十米。这个坝筑得很奇特,是拱形大坝,我们中国没有。坝底宽两百多米,有些奇形怪状,可以想象,当年该有成千上万工人安营扎寨在此施工。那时候这里才真叫上不着村下不着店,方圆数百里只闻风声狼嚎,绝不见人间烟火。就在这么一个荒凉贫瘠,几乎草木不生的地方,上万的美国爷们儿,为了工作,为了工资,蜂拥而至。
问题是八小时以外干什么?工人们不可能仰面躺在工棚里看月亮数星星,他们要干点什么。美国工人的选择是打牌、赌博。据说当一卡车扑克牌运到工棚时,胡佛大水坝工地上一片欢呼。聪明的美国人从中悟出了一个大胆而奇特的主意,并且把这个主意正式提到内华达州的议会上,他们要在荒芜的戈壁滩上建座赌城。拉斯维加斯的梦起。
胡佛大水坝的兴起建成不但其发电量可供美国西海岸使用,它还催生了一代赌城,那让全世界人都目瞪口呆的拉斯维加斯。科罗拉多河真够神奇的。
这条河从一千多英里外四千多米高的落基雪山上呼啸而下,奔腾而来,挟沙带泥,波涛汹涌,势不可挡。
科罗拉多河命苦,它要流经的科罗拉多、犹他、亚里桑那、内华达、加利福尼亚州,都是美国西部最干旱、贫瘠、多石多山,多戈壁荒滩的地方,这就决定了这条北美洲第二大河桀骜不驯的性格,决定了它“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本性,也决定了它曲折艰难的历程,更决定了它将把生命的灵气和地造天赋的“神功”留在美国西部大地上。科罗拉多河造就了美国西部的神奇。
科罗拉多河见证了水的力量。
科罗拉多河在坚硬的岩石上,在荒芜的秃山上,在大隆大起的山的褶皱上,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留下了九曲不止的深流。我去深谷高壑的边缘探望科罗多拉河,不知道它是经过多少年的磨砺,竟然在这些坚硬如磐的石头山上,磨出一条几十米甚至上百米深的河道。我看那细如发带的河水仿佛极悠闲、极绅士、极平静地辗转徘徊在深深的沟底。科罗拉多河的河水不是清的,不是亮的,也不是黄的,它的河水竟然是红的,混浊的河水泛出的红色有时是凝重的,有时是跳跃的,有时是深沉的,每换一个角度看,它的红色都在变化,随着阳光的变化,那些红色在不停地转换。科罗拉多河水的红,有人说它红得像胭脂,红得像晚霞,红得像炉火,而我总觉得它那一河床的红,红得更像血,血管里流淌着的血。长长的九曲盘绕的科罗拉多河水,一时一个变,一天几多变,鬼使神差变化莫测,一段是鲜红鲜红的,一段是紫红紫红的,一段是酱红酱红的,一段又是桃红桃红的,它是一条“红河”。在那么高的河谷上看这条“红河”,我更觉得它就是美国西部的一条血脉。像美国西部牛仔一样的血管里,奔流着的是一腔热血。
美国人比科罗拉多河聪明,他们选择修建的公路绝不去和岩石裸山硬碰硬,他们在戈壁荒滩上根据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几何原理,划出了一条笔直的直通地平线的公路。
我们正是沿着这条公路悠闲地观看着两侧的美国西部的景,美国西部的“画”。中国的土地由北至南是黑土地、黄土地、红土地;美国西部十一个州中则至少有六个州的土地都是红土地,裸山是红岩石,巨石是红石高立,确实别有一番独特的风光。尤其在朝霞万道的晨曦中,或在夕阳的余晖中,满山满坡满眼的奇山怪峰峥嵘岩石,竟然会变得五颜六色,变得多彩多姿,变得光怪陆离,变得鬼怪丛生。
我们在车里索性把车顶窗打开,一面拍照,一面指点着,兴奋地抒发着各自的见解。
那一片红土组成的群雕,仿佛是希腊的神庙,仿佛是罗马的教堂,仿佛是奥斯曼的城堡,仿佛是拜占庭的宫殿,怎么看怎么像。再看那边,真像拔地而起的中国长城,巍峨起伏,不但有高高直立的城墙,竟还有城墙上的一座座箭楼、垛口、关隘、烽火台,仿佛置身在中国古长城脚下,激动得我们都失声高呼。再往前看,那些裸露的巨石,仿佛天工神意,鬼斧神工,竟然雕塑成栩栩如生的一组组群像。有的像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有的像八仙过海,尤其是那位张果老倒骑驴,惟妙惟肖得无以复加。有人指点着让快看,说那是犀牛望月;有人说那是童子拜观音;有的说那是两虎相争,还真像;有的说那是雄鸡晨叫。不是我们能想象,是那路两边的景确实让人情不自禁地遐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自然界中的丹霞地貌,但朋友告诉我,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和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前的自然景象是一模一样的,除了那年年复年年的风,年年复年年的雨,没有任何人去惊扰过它们的“群图梦”。
美国西部荒原上这些神奇的“红色造型”“红色群雕”“红色幻想”,给我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美国西部的大峡谷公园到了。
美国人称其为GrandCanyonNationalPark。
我去过非洲的东部大峡谷,那也猎魂,那也摄魂,那也壮观无限,那也奇妙无限。但美国大峡谷不同。
这条东西走向的大裂谷,沟深、壑立、岩陡,最让人称奇的是这条狭长的曲折盘绕的峡谷,仿佛是天工巨斧,一斧从中劈开,两峡相对,仿佛近在咫尺,又深不可测。立于峡谷顶壁,但觉冷风一股股挟带水汽从下而上裹漩而来,即使是三伏酷暑亦叫人不寒而栗,胆小的人莫敢久视。峡谷之底,遥远深奥之处,竟然有湍湍溪流,那就是科罗拉多河。大峡谷两侧,怪石怪山怪峰,主色依然是红色,间或之间竟还有橙、绿、青、蓝、紫,多色的岩峰呈自然花色,仿佛让人在彩色的迷幻中沉醉。当你看到这个境界时,美国朋友会极友好极适时地劝导你,你应该回去了,你已经尽情领略大峡谷的神韵了。中国人说得更直,你再站在这儿瞧下去,你会像神仙一样随轻风而下,入七彩之中。
最叫人称奇叫绝的是有一处“天眼”,真乃“眼前有景道不得”,你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你在苍天大地的造诣安排下,你除了惊呆——惊得目瞪口呆,还是惊呆——惊得魂飞魄散,直到惊得心旷神怡。
在那双壁峭立,各立千仞的大峡谷底处,不知为何也不知何时,科罗拉多河几乎没有一尺一寸能伸直自己身躯的地方,它只能在坚硬的岩石间腾挪击荡,百折不挠。苦难的科罗拉多河,正因为其多艰多难,才造就了大峡谷的天下奇景。
“天眼”是一些中国游客的爱称,美国人似乎称其为“马蹄石”。美国人的文化想象指数仿佛永远不会大于一。
我直观地目测了一下,大约在一千五百米之下,科罗拉多河竟然不知何缘何故终由浓浓的红色变成了翠翠的墨绿色,窄窄细细的一条墨绿色的飘带轻轻盘绕在峡谷的谷底。但其流到我们眼前这里,也不知何缘何故,那水竟然在峡谷底下盘亘起来,环绕着一尊赭红色的朝天石柱,而那尊朝天石柱下圆上窄,确实有些像马蹄状。科罗拉多河整整绕了一圈后,才不急不躁、平平稳稳地流走,趴在一千五百米之上的陡坡上看,那景象真如中国传说中的二郎神的天眼。
那只“天眼”,那只镶嵌在大峡谷谷底的“天眼”,征服了一切观景的人。那些摄影爱好者纷纷趴在崖边,不停地按动相机的快门。大峡谷美不胜收,看过“天眼”不须观。一水洞穿千层嶂,始信人间有奇观。
再往西部走,美国还有几座举世闻名的地质公园,像宰恩国家公园,布赖斯峡谷国家公园,正应了中国唐代大诗人元稹《离思》中的一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几座地质公园并没让我们看得如醉如痴,惊心动魄。可能是审美疲劳吧。
但阿切斯公园,美国人叫它ArchesNationalPark,却让我们又大大地开了眼。
阿切斯按照中国传统的观念看,是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一片片红土外,就是裸露着岩石的山疙瘩,此处又奇旱缺雨,几乎十年十旱,别说种庄稼,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但美国人不知何月何日发现此处有宝,此地有“黄金”。原来阿切斯最让人饱享眼福、大跌眼镜的奇观正是由这荒凉和贫瘠带来的,阿切斯有许多天然的石拱、石桥、石门,堪称世界之最,不来此,不深明大自然之匠心,不知道大自然之巧妙。
鲁迅先生曾在《故乡》中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阿切斯开辟成公园也有几十年了,据统计,来过阿切斯的有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数以万计的人,但阿切斯仍然没有一条像路的路,一切都呈原始状、自然状。拐上坡再爬,爬上坡再拐。
阿切斯让世界称奇的是“优雅拱门”。看图识景,该是一座巨大的天然的堪称世界唯此唯大的石拱门。美国人真缺乏艺术想象力,起了这么一个一点儿都不艺术的苍白的概括语:“优雅。”我们说在中国随手一提溜就是一串亮如七色宝石的名字:鹊桥会、望夫石、七星岩、鬼见愁、天尽头、小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