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特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他又赶到周口店,这次他离人类祖先的遗址仅仅数米之遥了,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人类即将寻见自己的祖先啦,寻祖寻根,原来人类的祖先的一支就是从北京周口店走出去的。
当时,从众多遗骸中安特生发现了一枚极可疑的牙齿,他认为是人类远古祖先的牙齿,那该是轰动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重大发现,但师丹斯基认为它更应该是一枚类人猿的牙齿。争议之后只好搁置,因为当时那座四面透风的破庙里不具备任何科研条件。安特生虽然自信,但对科学的态度是一丝不苟的,认真负责的。直到五年以后,安特生回到瑞典斯德哥尔摩他母校乌普萨拉大学的古生物研究室,经过科学的研究,终于从他带回的周口店化石中鉴别出一枚人的牙齿。那颗他们认为有争议的牙齿,经过科学鉴定被确定为人类的牙齿。安特生向全世界公布了这一堪称伟大的科研成果,当时震惊了整个学术界,整个世界,人类一直苦苦找寻的人类古老的化石,原来就在中国北京周口店,就是“北京人”。安特生是“北京人”最早的发现者,是安特生揭开了“北京人”的奥秘,第一个向全世界宣布“北京人”的“诞生”。
安特生对中国,对亚洲,对全世界,对全人类都有功可表。但安特生不是一个炫耀张扬的人。他又风尘仆仆地奔赴另一个伟大的发现之地,河南渑池县仰韶村。
戊
1921年4月18日,安特生一行五人,倒了三次火车,坐了两次汽车,雇了两辆马车,终于到达了河南渑池县。
渑池县小、穷,县城里也只有东西一条大街,南北两道街市,晚上城里的电灯只亮县衙门。全县没有一辆汽车,县太爷出门坐马车。
但渑池文化积淀厚,让人生畏。战国时期,秦赵两国国王渑池相会,秦王饮酒酣,令赵王鼓瑟,意在贬低赵王;这时赵之蔺相如以命相拼,令秦王为赵王击筑,为赵王挽回了面子,也为赵国争了光,蔺相如从此名垂青史,渑池也史上有名。秦赵两国相会时渑池是什么样,史书上没有记载,但两千多年后的渑池太穷了,县政府只好把这位外国专家安顿在城西关的基督教堂内,因为那座教堂中的牧师也是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谁都想不到,那位牧师竟然也是瑞典人,这真应了中国人的老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安特生是怎么找到这么个贫穷落后偏僻的小县城来的?原来安特生的中国助手刘长山在京城收购了不少化石,安特生晚上拿着放大镜一片一片像审视真假古董一样认真观察,有用的都做上标记,编上号,登记入库,一丝不苟。他发现有史前动物骨化石,而那些红底绘有黑色图案的陶片尤其出奇罕见,充满了悬念,让人无法判断它的年代和来源。它究竟代表什么?预示什么?包含什么?记载了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数,在这个世界上似乎还没有答案。万万莫小看这几片破碎的旧陶片。他预感此处有文章,很可能有大文章,便循着收藏者的足迹来到这座小小的县城。
渑池县那位瑞典来的基督教传教士中文名字叫史天泽,也了不起,是坚定的基督教信奉者,在渑池县已经生活了十几年,十几年如一日地传教送德那也是最难最难的啊。他熟悉渑池,但他不懂考古,不懂古化石,不懂东方的古代文化。他在努力回忆那些他似见过非见过的白森森的骨化石,暗红、褚红色的破碎陶片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在他的指引下,他们终于把目光锁定在仰韶村。
仰韶村是渑池县一个小山村,景色美。青山绿地,黄土清风。但此地穷且偏僻,全村不过百十口人,没有一间大瓦房,没有一座甬道通达的大院子,全村无地主,无富农,清一水的贫下中农。
仰韶村南平北陡,北面两沟之间有一山,其山名韶山,恰恰和湖南浏阳河畔的韶山同音同字。韶山不高,但立在沟底看韶山非仰望不可,其村因此得名仰韶村。
安特生仍然是一身地质勘探员的行头,骑在一头小毛驴屁股上,耷拉着打着绑腿的两条大长腿。一进村就被人围住了,老百姓像看史前动物一样观赏他,边看边议论。千百年来,他是这个小村庄唯一出现过的“洋鬼子”。
安特生没工夫访贫问苦,他的兴趣全在钻山沟爬韶山,即使弄得灰头土脸他也在所不计。他查看每个断崖,他挖掘着可疑的洞穴,敲打着被遗丢的破石烂瓦,翻看着羊牛粪下面的破碎陶片。他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他把捡到的,挖出的,淘到的陶片、石器、骨头、灰土都严格分类装袋,一直把跟随他的仰韶村的大人孩子看呆了,这个“洋鬼子”不怕苦不嫌脏的原来就为收集这些没有人要的破烂吗?一连八天,天天如此,终于把人们看得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再也没人跟在他屁股后面瞧新鲜了。
安特生坐在吱吱作响的木轮马车上,押运着装满六大木箱的“宝贝”,得意地抽着雕花烟斗,不断向送行的乡亲们挥手打着招呼。仰韶村的乡亲们人人都一头雾水,望着这些奇怪的“洋鬼子”,都以为他着了“魔障”中了邪,千里迢迢花上洋钱跑到他们这个偏僻穷困的小村子就为了收集这些人人都不会睁眼看上一眼的“破烂东西”。
己
谁都没想到半年以后,当仰韶村的老乡们收完秋,叼着旱烟闲得坐在“阳婆”里解开怀捉虱子,女人们纳着鞋底闲聊天时,那个“憨洋鬼子”又进村了。男女老少都围上去看“西洋景”:这次安特生是浩浩荡荡地带队开进仰韶村的。随行的有六名中国考古专家,两名和他一样的外国专家。
安特生把上次带回北京的六大箱“宝贝”逐件研究过,并召集了中外专家一起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此地有宝!有真宝!它可能是揭示中华大地乃至人类史前文化的发源地。安特生没闲一会儿,半年多他可谓披星戴月,夜不甘寐,一直到他考察仰韶村的报告一级一级递送,直到北洋政府正式批复。
安特生得意。阿里巴巴,芝麻开花。他仰看村外的韶山,真的觉得红太阳会从韶山升起。
据有关专家说——我未进行考证——1921年10月27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它从此拉开了中国田野考古的大幕。而这拉幕人就是安特生。
发掘考古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安特生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无时无处不在。这位洋人精力充沛,全神贯注,不知疲倦。他对发掘出土的每一片陶片,每一件石器都要亲自认真细致有规有矩地登记,对发掘中出现的每一个问题,每一种现象他都要亲自分析,亲自下手,亲自研究。他有时候会得意地大笑,有时候会高兴地给同人们香烟,亲自煮咖啡端给整天面向黄土背朝天的专家们。有时候他们就干脆住在发掘现场,点上马灯、汽灯,挑灯夜战。别说仰韶村中的老百姓,就是从县城赶来的慰问这些北洋政府特批特聘的洋专家的县官们都莫名其妙。他们是着了魔还是中了邪?
在乡亲们的眼里,这个高大凶猛、金黄头发、蓝绿眼睛,满身都是浓浓的黄毛的“洋鬼子”却十分和善可亲,一点儿不凶。他有时会把手摇唱片机放在村中心的磨盘上,让他皮匣子中的小盘子转起来,于是一种十分奇妙的声音就传了出来。真让人惊奇。有时候他会给大家照相,从反光镜中他们能看到自己。有时候他会让孩子们尝尝玻璃瓶中的果酱,让孩子们高兴得四下撒欢。有时候他也会敬老人们一杯热咖啡,没想到老人们都苦得吐着舌头,吐着唾沫。到底是老人们聪明,见的世面多,他们知道了,像安特生这样的洋鬼子之所以生出满身像圈里牝牛一样的毛,就是因为他们每天都一杯接一杯地喝那种又苦又涩又腥的黑汤汤。安特生还教村里的孩子做早操跳洋舞。有了安特生,仰韶村真变得年轻了。
安特生也在这个小小的河南农村真正接触到了中国农民,他聪明、好学,短短三十六天,他学会了河南方言“中”“好得很”“弄”“干啥来”。
这一次安特生的发掘考古队,历时三十六天,发掘了十七个发掘点,陆续出土了大批陶器、石器、骨器等珍贵遗物,一共装了十一大木箱,雇了八辆大车八匹骡子,浩浩荡荡,满载而归。
安特生没有想到,仰韶村的农民们欢送他时不再呼之为“洋鬼子”,而是亲切地叫他“安牧师”“老安”“安先生”……
庚
安特生被六千年前的彩陶文化震惊了,陶醉了。这是一种多么美丽、漂亮,多么艺术、典雅,多么成熟、规则的伟大文化啊!它蕴藏着多么厚重多么高超多么玄妙的人类智慧!啊,仰韶文化!他把在中国河南渑池县仰韶村发现的史前彩陶命名为仰韶文化。从此中国考古的重大发现都沿用这一科学、规范、准确的定位。
中国著名的考古学者李济先生曾经讲过:“说起中国的学者,应该感到万分的惭愧,这些与中国古史有如此重要关系的材料,大半是外国人努力搜寻出来的……科学的工作本不应该分国界的,对于这个原则我们可以绝对同意,不过中国的学者都不能引这话来遮盖自己的懒惰,把当前的机会轻轻放过,都让外国朋友老远的跑到中国来替我们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