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也看风景也读书
22521400000006

第6章 老北京风景(1)

“鬼市”

老北京的“鬼市”四城有八个,据说西城老皇城根下的那个最大。哪位高人给起的“大号”,已无从考证。

老北京人说鬼市,一是市里有鬼,假的、来路不明的、非法的东西多;二是鬼市凌晨天亮前就开市,天刚刚一擦亮就像晨风吹雾一样,自然就散了,来无影去无踪,既无人组织亦无人管理,像荒地里的野葱,谁也不知道怎么就长在那儿了,怎么就长那么大了。

老北京人说去鬼市,不能说去,亦不能说上,更不能说逛,得说“蹚鬼市”。我琢磨这“蹚”字有学问,水深水浅,水急水缓自己蹚着试,有摸着石头过河的意思。

朝阳门外的鬼市沿朝阳门城墙一字摆开,由北向南,兴旺时能摆出二里路去。

鬼市卖什么的都有,但不分门别类。出摊的谁来得早,谁先占地。

因为天黑,影影绰绰站着、蹲着好些人,也有人在脚前摆一马灯,但灯捻儿都调得小小的,真像是走夜路过坟圈子看见的“鬼火”。看见一主儿,手上提着一道白物,白亮亮地闪着银光。走近一看,是一领全须全尾的白狐皮。鬼市也有讲究,看货不问货,不能问哪儿来的,哪儿得的。看好一手钱一手货,两讫以后转身掉头就可以不认账。打眼不打眼是你自己的本事,看好以后再讨价还价。那时候的老北京一般不在袖筒里捏手指头,顶多是摘下头上的瓜皮帽,扣在手上说事,一般都是以耳语为准。老前辈说鬼市上有假货,他就讲过连卖孩子的都有假。解开婴儿的尿布,一兜子屎,但也让你看清楚了婴儿长得有“小鸡鸡”。因为裆上沾的净是屎,你就只能看不能摸,交钱抱回家洗干净一看,才知道是个丫头,那“小鸡鸡”是人工做的。但鬼市上也有真货。他说,他的一位朋友就买过便宜货。有一汉子,担着一挑全套的景德镇瓷器,一头是八八六十四件,一挑是一百二十八件。借着月光细瞅,款、印、胎、釉都地道。东西是真玩意儿,用是用过多时了,但无缺无口无冲,说明用的这家人仔细,是大家名家,摆着比用着的工夫多。极便宜,半卖半送。那位朋友就担回家了。后来请人上眼一瞅,称他捡了一“大漏”。估计那汉子是在人家家里管厨房的,偷出来卖了等钱急用。

占地最大的是卖旧衣服旧鞋旧帽子的,一摆一大溜儿,好点儿的衣服下面有张旧席,破烂衣服往地上一铺。鬼市的摊主从来不吆喝,不招呼,不拉买卖,全凭蹚的人自己看,自己挑。但别看摊主不说话,却也时刻拿眼瞟着人看。如果看你是个“上货”的,他会示意你看他旁边的东西,一个高高的帽盒,轻轻提起来会吓你一跳。按老规矩,别说您了,四品以下的大官都得跪下磕头,原来那提起的帽盒里有一件叠起的黄袍马褂,上面有顶二品大员戴的顶戴花翎官帽。那年小皇上才刚刚退位一年啊。鬼市的人胆儿大。

鬼市愣还有卖军火的。那位前辈说是他亲眼所见。卖主提着一个木头锯成的玩具手枪,涂成漆黑色。卖主抱着它,叼着烟,眼睛决不四下乱踅摸,像梦游中的游魂。但如果有人用手掂这支木头枪,买卖就来了,但不能看货,亦不能验货。卖主会把肩上的褡裢放下,让你伸进手去摸、去卸,去怎么弄都行,但就是不许你拿出来,甚至可以让你探进头去踅摸踅摸。讲好价钱,一手交钱,人家一手连褡裢都交给你,转身就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夜里。鬼市里有个传说,传汪精卫刺杀摄政王的炸弹没响,那炸弹就是在鬼市上买的,走了眼,让人给蒙了。

鬼市上也有活物。护城河边杨柳树下拴着的有骆驼有马,有的屁股上还打着军马印,但照样卖。鬼市的潜规则入市则守,绝不问货从何来。买,你就询价,不买,请你走人。卖不了,赶天亮前又牵回军马营,照样拴在军马槽上。

天亮时,真像云开雾散。鬼市没了……

听戏

老北京人都讲究这一嗜好。

插龙旗的时候,从道光皇帝开始一直到老佛爷慈禧皇太后都喜欢这一口。颐和园里专门修了大戏台,其名曰德和园大戏楼,拿着“水牌”转着圈地点天下的名角进园子唱戏。遇上喜事、过寿庆生,必须唱戏,还得一连唱好几天。王爷、贝勒爷和戴顶戴花翎背着补子的官员们,无论你是几品,在哪座衙门中行走,几乎没有不好这一口的。有的还是票友,家里的行头都藏有十几套,“板一鼓,琴一响,浑身痒”。

剪了辫子到了民国以后,真歪了门了,龙庭变了,但嗜好长存,民国政府的届届总统、副总统、总理、副总理,还有那些走马灯似的部长们、总长们、司令们、督办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听戏的,听得还入迷上瘾,不少还是票友中的高手。不会唱几出京戏,人家会以为你是另类,玩都不和你玩。首届大总统袁世凯就十分讲究听戏,且能听出门道:闭着眼听,板一打就知道这戏班子是谁带的;琴一响就能听出是哪位琴师操的;角儿一唱就晃着脑袋手指头打着点,一字一句跟着唱,而且唱得有声有调,有派有韵,戏班子老板都得拱手称地道。这功夫,天大的事也没人敢禀报,谁敢搅了袁大总统的戏瘾?别看曹锟大总统是文盲总统,但京戏地道,道白京腔京味儿,都是文言文白,一口地道的谭派架子花脸老腔。想当初北洋军队出征得胜后,都要在天津小站唱上三天大戏,派专车去京津两城遍请名角大师。有时候两台大戏同时唱,那红火热闹没人能比。

那天大栅栏里的中和大戏院锣鼓点打得正紧,操琴的正是齐如山大师。舞台上灯火如白昼,梅兰芳唱得真好,拿手好戏,《宇宙锋》。梅老板身段处处是戏,梅老板唱腔句句传味。听得全场人如醉如痴,看得全场人目瞪口呆,“瘾”得全场人舍身忘己。正在此时,二楼包厢中,有人急急忙忙地退场。梅老板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身兼“中华民国”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兼总理北方八省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张学良慌张而走。梅老板知道,不到火上房的当口,什么也拉不走张少帅。第二天一早,他坐在当院看报纸,打开一瞧真让梅老板大吃一惊:果不其然,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关东军挑起“九一八事变”。

老北京的戏园子热闹。台上唱台上的,台下忙台下的,像两条平行线。满戏园子里你都能看见卖香烟的、卖瓜子花生铁蚕豆的、卖鲜果人丹薄荷糖的,还有沏茶倒水送热毛巾的。找座碰见熟人都不慌不忙亮着嗓子说话,像台上京戏中的道白:“孙五爷,您老来瞧戏来了,我这儿给您老请安了。”前腿膝弓,后腿膝弯,右臂在前,左臂在后,旗人的礼数在戏园子里也不能少。“台二爷,没瞧见您,您吉祥。”一句问候一句道白,从老太爷一直问到公子爷,恨不能让周围的人都知道,爷听戏来了!最后辈分大、脸面阔的孙五爷一声脆亮亮的招呼结束了这场在旗的礼会,“茶房,台二爷的茶钱、点心饽饽钱记在我账上!”

老北京人看戏是看角儿,角儿没上场,听不听都没劲。戏园子下午刚刚开场唱的头一场戏叫“叫场戏”,又称“等人戏”,都是小角色唱的,没有人会正儿八经地坐在那儿细听。

京戏讲究:唱、念、做、打、手、腿、身、法、步。戏园子里讲究“三鼎甲”,三大老生为首的是程长庚。程老板有铁嗓子之称,张口抬头,只一个啊字,全场被镇得鸦雀无声。杨小楼号称杨霸王,装妆好了上台,唱的是《霸王别姬》,他扮的霸王虎虎生威,气场逼人,据说连拉幕的手都哆嗦。梅兰芳曾说他最佩服的就是杨小楼。谭鑫培在梨园中号称“伶界大王”,是一杆大旗,创造了谭派唱腔。谭鑫培唱红的时候,四大须生还没有怎么出道呢,马连良还给谭老板挎刀呢。

老北京戏园子里,戏迷相见都唾沫星儿四溅地争说角儿,显摆自己懂戏,懂角儿,熟角色。真正的角儿登场,挂头牌的上台大都是快半夜了,所谓压轴戏正是指此。板打得山响,琴拉得高亮,小锣筛得又紧又脆。好戏在后头。

这工夫到的才是贵客。前面有茶房引道,边上有戏院管事的介绍,一直让到雅座,包房都用帐布围着,这时候才去帐入座。管事的一边介绍今晚的头牌,一边还要说,这茶是今天早晨刚刚从前门下的火车,伙计小跑着送来的;冲茶的水是一大早刚刚从西山玉泉山上拉来的泉水,一路紧走过西直门送来的,您老尝尝。这时候小伙计会适时递上热毛巾板,擦手的是擦手的,然后换上擦脸的,茶也喝了头一盅后,管事的会向台上扬一扬毛巾,“压轴戏”开唱。

老北京戏园子里最损的是“通”,就是当场喝倒彩。不管你是多大的角儿,唱错了,唱走了,唱得不挂味儿了,就通你。

20世纪30年代,京城戏园子里有位“金霸王”,是继杨小楼“杨霸王”之后的另一位“霸王”,又号称“十全大净”,大名金少山。金霸王红的时候戏台上没人敢唱《霸王别姬》,也是千金难求一票。金霸王讲究“派”“谱”“架势”,身前身后有十个跟班,那真是“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金少山的嗓子真神,在广和剧场唱,一声高腔,把挂在三楼上的灯罩震得直打战。晚年因年老技衰,又因生活所迫,当时金少山像许多老艺人一样吸食大烟,又不得不登台,结果台下通声刺耳,通声不绝,通声连片,不得不黯然下场。据说金少山回到后台后,把自己关在一间斗室里,放声大哭,直哭得山摇地动,“三军动颜”,从此告别舞台。北京临新中国成立之前,金少山一贫如洗,食不果腹,饥寒交迫,死时头枕半块砖,身铺一领席,悲哉!哀哉!苦哉!正如老北京戏园一副对联所言:

戏台小天地,人生大戏台。

澡堂子

老北京那时候洗澡不贵,二毛钱,到新中国成立以后二十年,大澡堂子洗个澡也才二毛六分钱,近一个世纪长了六分钱。

在澡堂子里洗澡也是老北京风景的一条细细的窄缝儿,从中也能窥视到老北京的风俗文化。

一进澡堂子,你就能听见一声地道的北京吆喝:“来啦,两位爷儿,撩帘子瞧道里面请……”尾音拖得长长的,老北京话,字正腔圆。先到柜上取牌,牌是竹牌,大小像20世纪五六十年代北京城存自行车用的车牌子,交钱取牌里边走。当然不是只有一种牌子,洗大澡是光牌,搓澡是刻有“手”字的牌子,修脚的是刻有“脚”字的牌子,沏茶的另计。有跑堂的颠儿着过来领路,一直把你领到铺前。一个简单的单人床铺,讲究铺的单子盖的毛巾被都是雪白雪白的,不能有一丁点儿黑痕灰迹。木拖拉板整整齐齐放在铺前,跑堂的会送来一碗不冷不热极清淡的茶水,漱口,这叫迎客茶,又称清口水,然后进澡堂子。

澡堂一般分三个水池。烫、热、正常,一般老客都是泡热水澡,然后到烫水中过过瘾。烫得痛快,那是人的一种极度舒适放松的自然状态;烫狠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赤裸裸直挺挺地躺在池沿上,全身红得像刚下屉的龙虾,红得发亮。这时候你能听见一声西皮原板,嘴里打着家伙,冲着腾腾上升的蒸汽,唱起“罢时白茫茫满江雾厚,顷刻间观不见在岸在舟”。这时候准有人接上,打板接着唱:“劝大夫放开怀且自饮酒,些须事又何必这等担忧。”有板有眼的挺神乎。

一出澡堂,有跑堂的拿着烫人的热毛巾给你前胸后背擦拭一番,去汗,澡堂讲究这叫归客送,一直送到你铺位上。看你坐稳了,才又递上擦脸用的热毛巾。

洗完澡在客铺间那才热闹。

有下棋的,当然就有观棋的,有观棋的就有支着儿的,话赶话地说出来也呛人,但细听起来还挺有韵味。“您就是刚刚吃了龙胆豹子心也没那么大胆敢吃马?”“我不敢吃马?我就不信那羊上树,我就不尿那猪爬墙。”“这真叫穿大氅的不怕光膀子的。”“咱是光身子的,咱怕谁?”一阵轰轰然的笑声。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乐。

还有喝茶的。澡堂喝茶有讲究,一块儿来的两个人要的一壶茶,沏好的茶放在两张铺中间的小桌上,茶壶嘴儿一定冲中间,表示两位是一起的,跑堂的会一边放一只茶碗,斟茶也是先左后右。如果来的是一位,沏好茶的茶壶嘴儿一定要向要茶的那位,一点儿都不能错。沏什么茶也不一样,你进门时先在柜上说明了,沏不沏茶,沏什么茶?高沫?云片?龙井?碧螺春?钱错不了,茶就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