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寺院内接待佛门内外之人皆用茶?但我又似乎糊涂了,从送禅入东土的菩提达摩起一直到六祖慧能、北宗神秀,都未见吃茶,难道他们没能悟到真谛?也不敢妄想,阿弥陀佛……
己
佛门中有“怪和尚”。
弥勒佛就是一位“怪和尚”。
进寺院,过山门,拜过两位金刚力士,未进天王殿,迎面一尊坐北朝南、袒胸露腹的大肚佛,正咧着宽厚的大嘴,有滋有味地笑着,大耳垂肩,笑眯的双眼似望前又似望天,似坐似卧似半躺,似说似笑似琢磨,在中国至少有十亿人认识他,皆称其为大肚弥勒佛。两侧立柱上悬挂着那副传之世代的对子: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大肚弥勒佛可能在中国是知名度最高的和尚之一,也是长相最可笑、最可爱、最古怪的大和尚之一。据说大肚弥勒佛的人缘最好。
弥勒佛也称未来世弥勒佛,常常和过去世燃灯佛、现在世释迦牟尼佛肩并肩地坐在一排,那么端庄,那么慈祥,又那么威严。在中国,古往今来双膝跪倒,拜在佛陀面前的善男信女谁能胜数?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洒笑,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比画。但在大肚弥勒佛面前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欣赏他,品味他,也会跟他一起笑开颜。
据佛经里讲,弥勒佛该称弥勒菩萨,他是菩萨不是佛,在中国在唐末五代时的化身是布袋和尚。
中国老百姓有句民谚:托生三辈子,离不开姥姥门。看来佛缘亦如此。
弥勒佛托生的布袋和尚,一般老百姓也一律称之为大肚弥勒佛,因为他们的长相极像,皆身材不高,肥胖可爱,袒胸露腹,笑口常开,所不同的是布袋和尚常常背着或提着一个大布口袋。
据记载,布袋和尚乃浙江宁波奉化人,是蒋介石的家乡人。蒋介石十分崇信他家乡的雪窦寺,皆因为这雪窦寺乃布袋和尚的道场,布袋和尚乃弥勒佛成佛之前弥勒菩萨的化身,故有人称弥勒菩萨为世间五大菩萨之一,与文殊、祖音、普贤、地藏四大菩萨并列。奉化雪窦山应是五大佛山之一,蒋介石进雪窦山,毕恭毕敬是有道理的,他懂得佛教。
据说布袋和尚乃人世间一怪僧。赵朴初先生说布袋和尚确有此人,是五代时期的和尚,法名契此。他经常晃晃悠悠地出没于乡村市井之间,边化缘边乞食,嘻嘻哈哈,很多世间人际难解难办的事情就在布袋和尚的一嘻一笑中化解了。人们当面背后都戏称他怪和尚。布袋和尚果然奇,果然怪。有人知道此怪和尚乃大和尚也,法师也,故不远千里百里赶来,真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布袋和尚就在身后。向他请教佛法,伏地拜,合十拜,跪倒双膝拜,布袋和尚依然不拘一格,不发一言,只是咧嘴一笑,将肩上的口袋往地上一放,双手一垂。修行深的僧人顿悟:此乃“放下”。若问放下以后又如何?布袋和尚马上把口袋往肩上一甩,依然开口笑,依然不讲话,扬长而去。有顿悟者明白:此乃“拿起”。布袋和尚了不得!
唐寅唐伯虎有一首《一世歌》,有出世的味道。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尊倒。
世人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
春夏秋冬捻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布袋和尚教化人要“放下”。多少人放不下,难放下。放下真难。布袋和尚真是个怪和尚,真了不起,他放下了,才天天时时笑。笑在脸上,笑在心上。
中国还有一位几乎家喻户晓的怪和尚,疯疯癫癫的疯和尚,济公是也。“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酒肉穿肠过……”那几年大街小巷都能听见。人们接受他,把他看作活佛,把他当成救世主,称其为活菩萨,是因其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扶危济困,还人民一个清白,一个公道。历经几百年,朝朝代代风风雨雨,济公不灭,济公活在人民心中。这位怪僧、颠僧、疯僧,在人民心中是美僧、好僧、善僧,是人民心中的活佛。《济颠道济禅师语录》中有诗赞这位怪和尚:
济公非济公,灵光在心中。
金身罗汉降,颠僧乘有情。
布帽具五明,破扇扇八风。
两鞋驰千里,衲衣福田生。
密修般若法,外现头陀行。
识心舍皮囊,水连天碧峰。
顿悟其密意,法界尽虚空。
在佛门内还有两位名声不如弥勒和济公的怪和尚,半疯半癫的和尚:寒山与拾得。
唐代大诗人张继有名篇《枫桥夜泊》,让寒山寺名扬天下。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寒山寺即怪和尚寒山的道场,为纪念寒山而名。
明代帮助燕王改朝换代,带有传奇色彩的大和尚姚广孝说得清楚:“出阊门西行不到十里,即枫桥。桥之南去寻丈地,寒山寺在焉。”据姚广孝所言,寒山大和尚应于唐贞观年间隐居在浙江天台山的寒岩,如此,寒山应是与六祖慧能,以及禅宗北渐首座神秀同时代的大和尚,不知他们是否有缘相会?寒山不愧为怪和尚,无人知其来历,无人知其生于何年,又卒于何日。他的怪相恐怕比济公更甚,他可能比济公还早四百多年,济公是循其后尘而至。
据姚广孝记载,寒山头戴桦皮冠,身穿百结衣,脚踏大木屐,似疯似癫,且笑且歌,常常独自一人从寒岩隐居地来到七十多里外的国清寺。
此乃寒山也,再看拾得,也古怪得可以。拾得乃国清寺中一烧火做饭的粗和尚,寒山一步一摇,一摇一晃地来到国清寺,就为了寻找拾得。寒山眼中有谁?除望蓝天绿水、青山白云,他唯一看得起说得来的就是拾得。拾得常把国清寺中和尚们的残渣剩饭收集起来,放到一个大竹筒中,寒山来了,他们便背负而去,到山中自乐。寒山大才,眼见口吟,又唱又咏,无人能及,也无人能懂,以为其癫,以为其怪,以为其疯。再看寒山、拾得两位神神道道的和尚却自得其乐,自得其意,如入无人之境。
寒山、拾得的“神”还在于寒山寺中有碑文为证,说闾邱胤将赴台州上任,突患头痛,其痛难忍,无人能治。天台山国清寺中的丰干禅师,以净水喷洒其痛处,竟然即洒即愈。闾邱胤感谢丰干大和尚救其脱苦难之灾,又感慨佛国神力,借机询问他要去台州上任有何注意的,何行得何行不得。丰干大和尚点拨他,去台州上任要去天台拜谒文殊、普贤菩萨,寒山即文殊菩萨之化身,拾得即普贤菩萨之化身。还叮嘱闾邱胤:“见之不识,识之不见,若欲见之,不得取相,乃可见之。”闾邱胤到台州上任三日后,前往国清寺寻访,寒山、拾得却携手笑傲而出,回寒岩去了。闾邱胤又到寒岩送衣送药,寒山见状,竟然将身子缩入岩石缝穴之中,口诵一偈:“报汝诸人,各各努力!”偈毕,那岩穴竟然缝隙自合,此后,寒山、拾得踪迹皆无。信不信由你,阿弥陀佛。
如今的寒山寺修得金碧辉煌。我曾口吟一诗:
夜半钟声越千年,寒山拾得相对言。
大殿修得金光闪,谁知寺中住寒山?
倒是我去江南古紫金庵,看见七十七岁的亚明先生画的《寒山问拾得》,画得真画得像,画得惟妙惟肖。翻出即天写的随记,读读还有味道。
古紫金庵虽小,建得却格外精心讲究。江南的品位、苏州的格调、佛门的规矩、出家人的心境,尽在其中。金黄色的围墙,皂青色的墙头瓦,门头上一边一个白线描形的螭吻,静而守责地观望远方。碎石甬道曲曲弯弯,仿佛在启示来者,佛门易进,修行不易。入口处一块硕大的太湖石,三个烫金大字:紫金庵。但那绝不是佛家的旨意,紫金庵无须做此张扬。可能是因踏雨来拜,寺院静静的,一声未闻,一尘不染。你一脚踏入,反而更感佛门之地庄严肃穆,感到佛法无边。人在其中该是一滴雨?一片叶?一朵花?一粒石?一声悠悠的撞钟声?
中国的四大佛山我都拜过,寺院也去过不少。但像古紫金庵这样苍苍古朴旧貌依然的还真不多见。嵌着古紫金庵寺匾的小门是两扇对开木门,门洞不多八尺,门高不过丈余,不看横幅匾,就是一所江南农家小院。究其意,当年建此寺院,必取其偏,取其静,取其小,远避尘世,远避喧哗,甚至远避香客。只求修行,只求入佛。一千四百多年,当年佛旨未改,依然隐在深山中,依然远避尘世风尘。
净因堂前有一副对子:
万法皆空归性海,一尘不染证禅心。
在古紫金庵修行也好,也好。
净因堂左侧,有一壁画,站立其前,如听师说。
那幅壁画,就是亚明大师七十七岁时所作的《寒山问拾得》。
我静静地立在壁画前,一遍一遍地默诵,一遍一遍地体验,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感悟。画上穿粗布破白袍系黑腰带,亦赤足蓬头者当是寒山,正用手指教寒山者当为拾得。亚明是何方高人?堂中无人,堂外亦无人;无人可问,也不必问。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仿佛寒山问语有声,拾得答话有音,那声竟渐大渐近……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之乎?
拾得笑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我觉得那雨渐渐大了,落水有声,雨声中似有诵偈声。堂外那两棵一千五百岁的黄杨木仿佛在聆听,它们该听过多少遍?却还是那么认真仔细一丝不苟地听。我站在壁画前,不知为什么,突然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的诵声伴随着雨中的诵声,一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