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似懂非懂,似明非明。
说起禅宗在北魏时期在北方的传播,说起菩提达摩选择接班人的挑剔,近乎苛刻残酷,菩提达摩既是释迦牟尼的第二十八代传人,又是中国中土禅宗的始祖,他在选接班人禅宗二祖上却严格得只有宗教才如此!
禅宗二祖慧可和始祖达摩从佛法上讲有缘,不打不相识即为相识有缘。
慧可当年原法号神光。早年出家为僧,饱读经书,精通大小乘佛教,口才雄辩,聪明多智,好学识广,博学多才。当年菩提达摩北上去洛阳的路上,正遇见神光设坛讲法,只见神光正值年轻气盛,又加之才华横溢,滔滔不绝,听者甚众,俱心服口服,皆五体投地。菩提达摩于是驻足侧耳细听,讲得果然流畅,果然入神,果然深入浅出,吸引众生。但作为大和尚,佛陀的第二十八代传人,神宗的始祖,只有他能听出神光尚不知佛法之深之广之博之远,神光需要调节。神光这时候注意到有远方的大和尚前来听法,正双目炯炯看着自己,更觉得意,用佛国语言来形容,恨不能把佛法讲得“天花坠地,地涌金莲”。
神光得意,满场皆赞美,满耳皆赞语。他甚想听听那位长相怪异的西域大僧的赞美,就装作礼贤下士地询问。没想到达摩劈头就问:法师在做什么?神光恍若冷水泼面。达摩又问:讲什么经?神光心中一沉,面色一变,也厉声问道:和尚从何而来?难道印度不讲经吗?神光甚至要训斥这位面色黝黑、一身尘土、面目古怪、行装简朴的印度和尚。至此,我方知何为有眼不识泰山。
达摩和神光有两句气头上的对话。神光问难道你们印度就不讲经?你怎么连讲经都不懂?达摩直言相告,我们那里讲的是无字真经。何谓无字真经?达摩言:无字真经就是清清白白,空空荡荡,直指人心。你讲的经白纸黑字,乌烟瘴气,讲它何用?神光亦怒,争辩道:我讲经是为了解脱人的生死。没料到达摩厉言喝道:你连自己的生死都解脱不了,遑论他人?真乃话不投机半句多,看来佛门内外一个理,神光到底是年轻气盛。他甚至想动手打这个搅了他道场的印度来的丑和尚,他甚至想把对方的一对门牙打落下来,教训教训他。但菩提达摩已觉察了一切,知道机缘不到,一言不发,转身而去。年轻的神光和尚以为自己得逞了,高兴地返回佛台前拜佛,一眼看见在佛台之上赫然竖着一对白森森的门牙。神光毕竟修行多年,佛道亦不浅,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遇上高德大僧了,自己羞愧难言,懊之不及,急忙脱下袈裟去追赶达摩,却哪里还追得上。
我问黛螺顶的大和尚是信还是不信,不信则无缘相识,更无缘再见;信又神乎其神,至少让我这个俗人觉得玄得难以置信。
大和尚言,悟到无亦有,悟不到有亦无,有和无不是阴阳两界。佛陀观世界有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眼中的有无是以法变化的,玄之不玄也无定眼而论。说得我又是似懂非懂。其实宗教就是深奥难懂,尤其难真懂难全懂,难精通难深懂。据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回忆,1957年他陪同一位柬埔寨僧人去会见毛泽东主席,客人未到之前,赵朴初先生先到了,毛泽东主席即和赵朴初先生漫谈。毛泽东问:“佛教有这么一个公式——赵朴初,即非赵朴初,是名赵朴初,有没有这个公式呀?”赵朴初先生答:“是,有!”毛泽东再问:“为什么?先肯定,后否定?”赵朴初先生说:“不是先肯定后否定,而是同时肯定,同时否定。”(见赵朴初先生所著《佛教常识答问》)佛教问题毛泽东和赵朴初都还因为那么一个公式谈不拢,仿佛各说各的一端,各执各的一词,我们不懂佛教中的疑团又何虑之有?阿弥陀佛,也是,也是。
后来神光找到菩提达摩所在的石窟后,跪下忏悔,恳请宽恕原谅,乞求慈悲开示。依我看,放在人世间杀人不过头点地,跪也跪了,求也求了,悔也悔了,悲也悲了,还能怎么样呢?但菩提达摩始终一言不发,面壁参禅,不看、不问、不言。达摩真够心硬的,不是一天、一月、一年,而是整整九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神光一边读经一边端茶递饭,伺候左右。神光的磨砺也真够伟大的,已远远超出人之极限。宗教的力量。佛法无边,是也!
终于有一天,河南少林寺突降大雪,雪厚过膝,也有说没腰,神光依旧和往常一样直挺挺地跪在石窟洞外,成为一个雪人。这个时候神光又乞求菩提达摩传法,但菩提达摩依旧如故,不发一言。这时神光和尚突然看见达摩戒杖旁边立着的戒刀,仿佛雪中有声音在呼唤他。神光心中一动,横下心来,竟抽出戒刀将自己的左臂砍下,顿时鲜血如注,染红了雪地,也染红了神光。不知是悟道还是感动?不知是心疼还是悲痛?作为俗人的我,既扪心自问,又问大和尚何苦呢?做达摩的接班人为什么这么难?我想起了马克思说过,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而中国实行改革开放的倡导者之一任仲夷也说过,彻底的唯心主义者更无所畏惧。神光堪称一位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为了传播唯心论的佛教,神光就是真正做到了牺牲自己的一切,真正是无所畏惧的。
神光和尚就是禅宗二祖慧可,真可谓了不起,虽然自断一臂,但修炼有法,世寿一百零七岁,可谓禅界寿星。
晚霞霞无彩,晚风风无涛。从黛螺顶上下来,有一千零八十级台阶,但觉天空空无云,山中空无声,花开却仿佛有声,拔节却似乎眼见。一位大和尚念过的一首山居诗仿佛在空谷中有声:
露滴红兰玉满畦,闲拖象 到峰西。
但令心似莲花洁,何必身将槁木齐。
古堑细香红云者,半峰残雪白猿啼。
虽然不是桃花洞,春至桃花亦满溪。
丁
禅宗的法脉从菩提达摩始祖传二祖慧可,即神光,又传僧璨。三祖僧璨传给四祖道信,四祖道信传给了五祖弘忍。弘忍于唐高宗上元二年,即公元675年圆寂,世寿七十四。五祖传六祖又充满传奇,充满疑团,充满迷雾,甚至有说充满血腥和较量,为历史留下许多不解和争议,但至此“南顿北渐”逐渐形成。我方知宗教之争,宗教的正统继承权之争亦激烈,亦尖锐,亦传奇,亦富有文学性和故事性,亦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佛门之内似乎也无纯清,亦无纯空。四大皆空,亦空亦不空。
仿佛在昨天刚和广州国恩禅寺的大和尚如禅一起探讨五祖传位之际的慧能和神秀之争,一起讨论那两首著名的求法偈和得法偈。如禅大和尚是造诣很深的禅师,又是六祖慧能旧居以及圆寂圣地的住持,他是有发言权的。那天我们探讨完,我总感到有些话未说完,有些书未看到,有些经未读完,虽然回来以后写了一篇文章《菩提本无树》,但临分手曾与如禅大和尚相约,以后有机会再坐下来探讨这个问题。如禅送我出殿,讲即使不见面,你在山西五台山上,我在广东国恩寺中,万里虽隔不隔,千山虽远不远,谈论五祖六祖之事不远万里,不隔千山。也是,如禅当时似乎已经察觉到,我二三年内无缘再去广东,但年年都有缘去五台山,因此才如此言之。现在屈指算来,那日竟已隔近千天。“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和尚说的话是禅语,我依然觉得关山重重,江河暮暮。言对六祖的得法偈一些不同的看法,如禅大和尚可能耳闻详查?我是俗夫,总觉得神乎也,玄乎也。
如果这世界上有天才,六祖慧能当为天才;如果这世界上有“谜”,六祖慧能应为一“谜”。不知如禅大师以为如何?我请教过五台山上的数位高僧,对于“天才”一说,他们皆颔首,但不敢言六祖为“谜”。
六祖命苦,六祖苦命。
六祖虽然出身官宦人家,但做官的父亲命途不顺,遭贬到粤,且在他三岁时去世,家境衰败,无以为生,六祖不得不依靠打柴养母度日。童年、青少年的日子对六祖来讲是艰难的,他从这苦难贫困的生活中有了许多对人生、世态、炎凉的解悟。六祖的聪慧的确是爹妈给的,是先天赋予的。家贫如洗,使他没读过一天书。六祖当为穷人早当家的孩子,他的感悟是自下往上望,这个角度菩提达摩始祖恐怕是未曾有过的。穷则上望,贫则有悟,六祖的感悟应更深刻,更透彻,更切肤,更实际。非常可惜,对六祖出家前的那段贫苦生活和感悟生活之启蒙的记述只此而已,并无多矣。我们只好怀着敬穆的心情去揣测,去遥想,去推念。
唐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年春天,慧能已为禅宗六祖,他曾极简单地回忆过那段让人难以回首的苦难家史。当时韶州刺史以及众官民请六祖讲禅,一边坐着刺史官僚三十多人,一边为儒家学士三十多人,下面有静听的僧尼道俗一千多人,皆诚心诚意慕名而来。台上台下,同时作礼,虔诚之至,愿闻法要。那情那景下,六祖极简略地回顾了自己那段身世。
惠能严父,本贯范阳,左降流于岭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
人生苦不过如此。六祖自幼饱受苦难,历尽煎熬,每说至此,都似有感悟。历尽劫波,历尽苦难,当是苦是难?是灾是福?是苍天之意?是佛祖之心?曾和如禅大和尚推心置腹地交换人生苦乐观、价值观,颇感受益,人非草木,阿弥陀佛……
关键是有一次六祖卖柴,给买主挑柴送到家,出人家院门后看见有一人正诵经,慧能停步细听,用六祖的话说叫“心即开悟”。六祖问:诵何经?答曰:《金刚经》。又问:从何而来,持此经典?诵经人告诉他,湖北黄梅县东禅寺。黄梅县东禅寺即禅宗五祖弘忍大师的道场。这番指点,坚定了慧能求学听经的决心,他去东禅寺,去见了五祖大师,顿悟人生。我却常常疑惑,有慧能这种经历的国人不下万万千,听过人诵《金刚经》的也不少,但能立时从中顿悟的,天地之间唯六祖也。他何以得此顿悟?
顿悟一词亦禅语。我理解禅语中的顿悟,犹如雷电穿透乌云,犹如醍醐灌顶,犹如力劈三山,犹如一点即通。唐代大诗人李商隐有句禅语:心有灵犀一点通。我疑李商隐亦禅宗信士,否则焉能出此言?顿悟不在非要花多少年功夫。佛陀当年成佛亦顿悟。他苦恼不得悟,不能成佛,下定决心,在菩提树下,坐在如意草上,苦思冥想,立下誓言,如不得悟,宁粉生碎骨,不离菩提树下。佛陀就是在那棵老成的菩提树下经历了质的蜕变和人生的演变,六日后顿悟一切,坐地成佛。
佛陀在灵山会上曾拈花示众,但众大僧名士皆默然,不理解释迦牟尼是什么意思。心无灵犀点也难通。唯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佛陀立时明白了,心有灵犀者,迦叶大师也。佛陀就把佛法传授给了摩诃迦叶。
慧能被《金刚经》点化,得以顿悟,确是天才。一个文盲,每天忙于上山砍柴入市卖柴养家糊口的青年樵夫,初听《金刚经》就被融会其中,成为其一生的转折点,绝非一般人也。天才存在于天地间,不承认恐怕才是唯心论中的形而上学。
文人有句从实践中来的箴言:文章憎命达。不知能否用在佛门?六祖的苦难还远未受尽,苦未尽,难未完。
慧能依靠一位达人的施舍,安顿好老母亲,一身皂衣,两袖清风,挟贫带苦而行,一路艰辛,徒步三十多天,才从广东的岭南赶到湖北的黄梅,见到了五祖。他千没想到万没想到,迎面泼来的竟是盆冷水。五祖弘忍根本不认他,没一点儿好脸相待。话硬邦邦的,那才叫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五祖的话近乎将他逐出佛门。五祖斥他:你一个岭南之人,又是獦獠,求什么佛?慧能虔诚地回答: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这是五祖弘忍给慧能出的一道进门试题。慧能回答得有理有情,有根有据,虽为反问实为自答。弘忍又叱之:“汝更勿言,着槽厂去。”慧能费尽多少辛苦,历经多少苦难,踏进寺院却落得一片斥责之语。慧能不急不躁,默默退下,去厨房里做粗活去了。佛门禅宗道:侮辱不以为耻,卑屈不以为贱,艰难不以为苦。不知慧能轻轻年纪何来此修养?这可能是千古之谜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五祖弘忍并未接受慧能,并未给慧能剃度,并未收他做佛门弟子,只是让他做寺庙中干粗活的杂役工。这才有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门中偈诗何止数万?唯此唯尊,佛门内外,千古有回声。
曾经向如禅大和尚请教过,据禅宗史记载,禅宗在中国自达摩祖师传到四祖黄梅道信大师时,已粗具规模,禅风也日渐变化。禅僧已由原来“一衣一钵,随缘而往”的头陀行改变为群居的集体修行。道信大师与弟子居于黄梅双峰山,僧众有五百余人。四祖道信临终时,将达摩祖师作为信物传下来的袈裟传给弘忍,弘忍便成为禅宗五祖。随着禅宗僧徒日众,弘忍又在双峰山东面的冯茂山新建东山寺,率僧众七百余人,时人称为“东山法门”。当是五祖弘忍门下弟子众多,人才众多,大德大僧们众多,有十大弟子皆饱学经书,修炼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在佛教之界已然赫赫有名,大和尚也!